第10章 潘(6)
潘(6)
一個上午的枯燥勞動過後,解昭沒有回小屋休息,而是從村長那要了兩塊羊角面包,揣在懷裏,只身往山坡後的草坪走去。
他很快發現,只身一人只是他的一廂情願。
遲衍自來熟地從他那裏順走一塊面包,咬在嘴裏,話說的含糊不清:“咱倆想一塊去了,走,去看看情況。”
解昭面無表情:“這是我的午飯。”
遲衍裝作聽不懂:“作為盟友,互相幫助是應該的。”
解昭:……誰是你盟友。
算了。他咬牙。
不與白癡論短長。
…
塞勒涅村處在一片廣袤的草地上,村內山坡低矮,幾乎從一頭就能一眼望到另一頭,非常适宜放牧。但是草地之外的區域,被層層疊疊的密林圍住,平時很少有人外出。
解昭站在昨天白天發現人頭的岸邊,向對面望去。
那棵幹枯的柳樹還和之前一樣,僵硬而古板,黝黑的枯枝張牙舞爪,像是聊齋裏被老道士定格封印的精怪。
他回憶着那顆人頭順水漂下時的場景:
女人的五官被水泡得像是錯了位,膚色更是白上加白,還有四散漂流的棕色長發。
活似一顆長了毛的白面饅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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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擡腿沿着河岸往上走。
遲衍:“你去哪?”
解昭:“上游。”
“別去。”遲衍攤手,“我昨天去過了。在區域分界線以外。”
也就是說,是禁區,約等于根本沒有上游。
“那下游呢?”
遲衍:“也出界。”
這條河流就像是首尾都藏在濃霧後的長蛇,猶抱琵琶半遮面,只肯向他們這些倒黴的任務員展示它腹部的一截皮肉。
多的沒有,請自行想象。
而被河流環抱住的對岸,如同一座寂靜無人的孤島,唯一的島民還是棵死透了的柳樹。
解昭蹲下身,細長勁瘦的手指在豐潤的嫩草地上緩緩拂過,翠綠的草間從指縫間蹿出,倔強地根根立起。
遲衍吃掉了最後一口面包,輕拍掉手上的碎屑,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句:“我以為你不會對這個感興趣。”
解昭半側着臉,目光凝在指縫間的草尖上,低聲問:“什麽?”
“昨天晚上,你提出要不堵耳朵聽笛聲。說真的,我挺吃驚。”
遲衍說,“我以為你對這裏的案子沒有興趣。或者說,我覺得你對什麽事都提不起興趣。”
他用的是“興趣”這個含義微妙的詞,而不是“謹慎”,“老實”或者“順從”,這些明顯更适用于新人的詞彙。
沉默了幾秒鐘後,解昭眼皮也沒擡,回答得漫不經心:“想拿高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才怪。
他并非出于對案件的興趣,或是想要铤而走險以獲取隐藏任務的信息,才做出在他人眼裏幾乎是活該作死的反常舉動。
其實在他眼裏,這些掙紮統統沒有意義。
他好奇,他想知道,所以他這麽做。
即便好奇心或許會像謀殺了奧菲斯那樣,在不經意間,也将葬送掉他的性命……
他并無所謂。
遲衍遠遠地看了一會,笑笑,說:“明白了。”
片刻之後。
解昭倏然開口:“不對。”
遲衍:“哪裏不對?”
“斷口處層次不齊,有動物啃食的痕跡。”解昭捏緊一叢細草,使草尖部分更加明顯,說:“你看。”
遲衍走到近處,蹲下身來。
果然,細草草尖被截斷,斷口處卻不像鐮刀割過那樣整齊,而是坑坑窪窪,高低不一,更像是被食草類動物光顧之後的情景。
再往四周看去,他發現這附近的青草地都是如此,有些靠近水岸的植被甚至已經被啃到了根部,露出光禿禿的地皮。
遲衍:“羊群?”
解昭點點:“村裏人丁稀少,為了加快工作效率,老帕把能幹動活的青壯年都分派去剃羊毛,剩下的人,要麽和周老師一起去河邊割草,要麽留在家中準備村裏人的夥食,或制作手工藝品。”
并沒有專門安排人手負責牧羊工作。
解昭低聲道:“而且由于時間緊湊,為了便于管理,老帕把羊群都被關在棚子裏,草料從外面送進去,它們在剃羊毛工作結束之前都出不來,吃喝拉撒都在棚裏。”
遲衍:“白天羊群都會呆在棚裏,這一點,幾乎全村的人和你我都是親眼看見的。但是到了晚上,所有人都會回去睡覺。也就是說那個時候,羊棚附近無人看管。”
那麽……是誰把羊群放出來,縱容它們趁着夜色貪歡,吃掉了這片草地上的植被?
又或者根本不是塞勒涅村的羊群。
而是,別的什麽東西?
幾分鐘後,遲衍站起來,他的兩手插進口袋,左腿腿微微曲起抵在身前,搖晃的站姿令他整個人看起來吊兒郎當,笑起來也帶着點不懷好意的意味深長。
他環顧四周,視線落在遠處山坡上的巨石,出神片刻,忽然說:“你今晚是不是準備幹票大的?”
解昭頭也不擡:“沒有。你想多了。”
遲衍像是沒聽懂,死皮賴臉:“帶上我。”
解昭:“……”
…
解昭确實打算幹票大的。
當象征生命與希望的太陽終于落下帷幕,消失在在西邊的樹林裏,留下一片模糊的樹影。
兩道身影順着小路一前一後,快步走向山坡後的草地,最後在坡頂的巨石後停下。
今夜月圓,月光很亮,把兩人的影子拉扯得像倒塌的枯樹一樣狹長,但稍稍調整角度,就可以妥帖地藏進巨石的陰影裏。
解昭做了個手勢,意思是:就這裏,等着。
遲衍回了一個,意思是:沒問題,聽你的。
兩個人跟謎語人似的你來我往,純粹因為他們耳朵裏此刻都塞上了棉球,什麽也聽不見。
畢竟作死的一回事,想死又是另一回事,不能混為一談,必要的生命安全保障還是要有的。
距離午夜還有一小段時間,遲衍悄無聲息地攀上巨石,探出頭向山坡下的草地望去。山坡下靜谧無聲,溪水緩緩流淌,月光悄然穿過岸邊高大的白桦樹叢,映出一地樹影婆娑。
空無一人。
村民們都躲在各自家中,塞緊了耳朵,在默默的祈禱中入眠。他們對午夜,對那有可能随月光一起降臨的怪物,唯恐避之不及。
而羊群全都被鎖在羊棚內,遲衍下午留了個心眼,特地磨蹭到最後離開,親眼确認了羊棚的木板門被村長老帕牢牢鎖上,鑰匙現在應該還挂在他腰帶上。
他們并氣吞聲,靜候誘人心魄的笛聲,和那群趁着夜色在草地上大快朵頤的東西。
一分鐘,兩分鐘……
十分鐘……
半小時……
在遲衍即将被瞌睡蟲徹底戰勝的前一秒,解昭猛地抓了一把他的胳膊。猝不及防的刺激令他頭腦瞬間恢複了絕對清醒,霍然睜開眼睛,向解昭望去。
解昭嘴角抿成一線,神情怪異,用下巴輕輕擡了擡,示意他看。
遲衍半探出身,兩手按住巨石上端,向着坡下望了過去——
月光,樹影,溪流……
和一道足有三人高的巨影。
巨影頭部長着兩只斜向伸出的犄角,面目因背對月光而顯得模糊不清,卻隐約間能看見瑩瑩爍爍的綠光。
那是祂的一對眼睛,非人的眼睛。
巨影從對岸而來,緩緩地蹚過了河流,溪水只夠得着祂的腹部。
當祂的兩只腳都在草坪上站定後,巨影彎下腰,将兩邊手臂夾住的東西,輕輕放到了身邊的草地上。
那是兩只綿羊。身圓腳細,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綿羊。
但是在這種詭異的場景下,誰會相信它們真的只是普通的綿羊?
綿羊落地後,開始在草坪上四處轉悠,埋頭尋找可以進食的鮮嫩青草。
而巨影則再次站起身,倒退了兩步,涉水渡河,回到了祂來時的地方——那棵枯死的老柳身後,亦是濃得化不開的迷霧裏。
片刻之後,祂再次出現在對岸的柳樹下,再次渡河,放下兩只新綿羊,然後返回……
循環往複。
直至草地上已聚集了約二三十只毛發雪白的食草動物。
巨影終于不再折返,祂最後一次放下了夾在臂下的綿羊,然後倒退了幾步,倚着岸邊的白桦樹坐下。
白桦樹在祂的襯托下顯得袖珍迷你,像是某種低矮灌木。
借着地形優勢,解昭和遲衍藏身在山石後面,悄無聲息地注視着這一切發生。
月光終于落到了這邊,照出巨影的真面目,他們下意識地屏住呼吸——
祂有着山羊的頭骨,卻長着與人類相似的五官和四肢,赤裸的上身毛發旺盛,下半身被方形的羊毛布料圍住,露出膝蓋以下的的人類腿足。
陰影中,鑲嵌在頭骨內的眼睛泛着瑩瑩綠光,眼窩深陷,猶如夏夜墳地的鬼火閃爍,又似野獸餓得發狂時展露出的細瞳毒眼。
羊首,人身。
是怪物,也是遠古神話中,掌管牧羊的潘神。
祂在白桦樹下靜靜地坐了一會,視線始終不曾離開那些被祂從對岸的迷霧中搬運過來、此刻正在草地上大快朵頤的綿羊。
過了半個小時,又或許更久,當最後一只綿羊吃飽喝足後,羊群開始騷動。
它們像是突然變得很急躁,互相頂撞起來,試圖用不存在犄角推搡同伴。
雖然聽不見聲音,但解昭可以确定它們此刻半張的嘴裏肯定正在發出“咩咩”的叫聲。
也許那怪物也覺得嘈雜,祂忽然坐直了身子,從腰間摸出一只長笛。
笛身潔白如羊脂玉,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解昭眼睜睜看着怪物将長笛送到嘴邊,吹響——
可是他什麽也聽不見。
那會是什麽樣的笛聲呢?
會是昨夜,他聽到的,那少年的歌聲麽?
可惜了,他聽不見……
幾乎是下意識地,解昭直勾勾地擡起手,想要摘掉塞住耳朵的棉球。
啪!
兩只手幾乎同時拍下,用力握住了解昭的左右手。
左邊的手來自遲衍,右邊,竟然是沈英岚。
三個人面面相觑。
沈英岚站在他們身後,正橫眉立目地瞪着他倆,做出誇張的口型,她想說的是:
你們兩個兔崽子,半夜偷跑出來幹什麽?找死?????
遲衍攤手,表示抱歉。
沈英岚完全不吃他這套,松開手後,一人賞了一記腦瓜崩,這才勉強平息了怒火。
遲衍捂着腦袋,無聲地連呼冤枉。
沈英岚蹑手蹑腳走到解昭右邊,也跟他們一樣攀住石塊上端往下看,登時被眼前景象吃了一驚,半晌才回過神來,轉頭看向解昭遲衍,惡狠狠地比了個手勢。
意思是:你們出來調查,為什麽不提前告知我們???
她內心其實是崩潰的。
新人第一個任務吓到尿褲子,躲在房間裏不肯出門,非要老人好聲好氣勸着手把手教着把最低難度的任務給過了,這才是常見的情況,也是正常情況。
但是90和91這兩個蛇精病,居然是老人生拉硬拽讓他們做好本職工作,別拿着最低難度當跳板,上杆子要實現自我價值,各種置生死與度外。
作死作到如此程度,她沈英岚勢單力薄,屬實拉不住。
都不是罕見了,是前所未見。
這頭她陷入崩潰無法自拔,那頭兩兔崽子還在持續搞事。
解昭忽然拍了拍她的手背,等她擡頭後,用口型示意:
我要摘掉。必須聽,才能确認。
你們看着我。如果臉色不對,幫我塞上。
遲衍凝神思考片刻,覺得既然有兩個人看着,一旦解昭舉止不對勁立刻就能應對,況且沈英岚還是個練家子,鉗制擒拿是她的長處。于是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沈英岚:………………随便吧愛咋咋地。
她選擇放棄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