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溺水小狗
溺水小狗
第二天下午,孤身前往那個游泳館的夏鄰星,心裏有一種舍身取義的悲壯。
開學第一天逃了就算了,開學考的數學小測也逃了,勢必是要通知家長的。
雖然夏鄰星他家對小孩比較寬容,但幹出這檔子事,他媽不說,他哥鐵定得拎着他耳朵罵他。
但是夏鄰星覺得值得。
他毅然決然地走近那個游泳館的大門,迎面和一個坐着嗑瓜子的小哥撞上。
小哥看上去年紀不大,估計二十出頭,瓜子嗑得飛快,看人的時候懶懶一掀眼皮:
“四十五分鐘三塊,一個半小時五塊。”
“……”夏鄰星竟不知當今D城還有這般物價。他沉默地拿出手機掃了一下,在“收錢包到賬:五元”中,哐當跨過了大門門檻。
就是抱着一腔義氣,他走近更衣室,深吸一口氣,夏鄰星推開門——
沒人。
淋浴間:沒人。
醫務室:沒人。
夏鄰星的心半涼了。
不是吧,他在心裏嚎,他可是翹了數學小測來找人的啊,冒着他哥即将到來的怒火來找人的啊,他…
走過最後的門,游泳池前:沒人。
夏鄰星死心了。
但他們這個民族就是有一種來都來了的傳統美德。來都來了,夏鄰星慢騰騰地走近那個藍汪汪的泳池。
昨天是在上邊看的,今天接近一看,哎,真挺幹淨的。
夏鄰星心裏的不爽瞬間消失了個七七八八,他走上前,摸摸池子邊,又試探地摸摸水,臉上立刻露出自己沒意識到的笑。撲通!一個夏鄰星就猛地蹿進水裏。
好涼好涼。一邊抖,夏鄰星一邊慢慢劃水往池子中間去。
星期一,下午最熱的時候,整個館裏似乎除了看門小哥和夏鄰星之外一個人都沒有。
此時夏鄰星獨享一整個池子,他肆意妄為地作出鴨子和青蛙的形狀,在池子裏到處亂跑。
關于游泳,夏鄰星還是跟他哥學的。
他哥,夏鄰辰,一個萬般全能的男的。
雖然只比夏鄰星大三歲,但從小到大跟夏鄰星第二個爹似的,啥啥都是夏鄰辰教他:什麽鋼琴書法籃球自行車,游泳也是。
但是可能一個家裏只能出一個天才,他哥夏鄰辰太優秀了,就顯得夏鄰星有點笨拙。鋼琴學了個半死只過了五級,游泳練了兩個月還是只會狗刨和蛙泳。
狗刨就狗刨吧。夏鄰星寬容地想,在水裏慢慢從鴨子變成一只小狗。小狗撲棱撲棱,小狗潛水,小狗探頭,小狗…
嗯?
小狗把頭擡了起來。
視線裏出現一雙腿。一雙讓人過目不忘的腿,漂亮的小腿胫骨,抽條而顯得瘦削的膝蓋,随着行走時不斷發力放松,線條明暢的大腿。
夏鄰星看呆了。
他這麽一看呆的後果,就是整個人都往水裏沉。咕嚕咕嚕,剛開始沉他還沒意識到,直到整個人離水面都有點距離了才反應過來,慌裏忙張地開始揮手,腳尖卻死活碰不到地面,完了,在水裏夏鄰星頭皮發麻,他跑來兩米深水區了。
平日裏習以為常的空氣忽然變成一種很奢侈的東西,以驚人的速度流失。
不知道什麽時候夏鄰星張開了嘴巴,水順着往下,一刻不停地流,剛剛有沒有看到有安全員啊?夏鄰星的意識開始模糊,不是吧,難道他連十八歲都沒有就…
眼前泛起爆裂的水花。夏鄰星睜大眼,水流模糊了他的視線。
一只手從那些水花中間穿過,指尖修長,骨節清晰,用力得微微繃起青筋,然後一把攥住夏鄰星的小臂,把他往上拖。
“!”
他被硬生生拖出了水。
夏鄰星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死而後生的感覺充斥夏鄰星整個腦子,讓他一片空白。
水還糊在額頭上,他來得匆忙,沒來得及買泳鏡,此時水珠全滾到他眼窩裏,積蓄成一片小潭,讓他幾乎睜不開眼睛。
右手被人緊緊握在手裏,發着暖,皮膚接觸的地方滾燙。夏鄰星一邊喘氣,一邊用左手去抹自己眼睛,水太多,他抹了好幾下才勉強能睜開眼,就這麽頂着雙都有點紅腫的眼睛去看眼前人:
我靠。
夏鄰星愣愣盯着面前的男生。
如果說昨天是遙遙望見,看得其實不太清楚,還有許多模糊和可想象的空間,那今天,這麽近距離突來的沖擊,就讓夏鄰星一瞬間明白,自己昨天那些所謂的想象都稍微有點侮辱人了。
因為這人…這人…人真的能長成這樣?
讓夏鄰星發出如此疑問的男人,此時也看着夏鄰星。
瞳孔裏倒映夏鄰星張着嘴顯得很蠢的臉,眉心有點皺起,像不耐煩,也像是在擔心。
他的手還握着,把夏鄰星的小臂都捏出一點紅痕,可夏鄰星沒有去理會。
他就保持這麽漂浮在水中的姿勢,眼睛定定的,張嘴就說:“同學,你叫什麽名字啊?”
“……”
一片沉默。
可能夏鄰星也發現自己有點突然,但他從小就受歡迎,沒什麽人對他的性格提出過異議,于是他繼續問:“你剛到嗎?謝謝你救了我,我真的差點淹死了。”
“……”還是沉默。
不是,名字不說就算了,怎麽道謝都不應呢?夏鄰星張張嘴,又想說點啥,但最後在對方不變的臉色中,一點點斂下了繼續問的意思。
……這人怎麽回事啊。
對方還是不說話,也不松手,忽然轉身,拉着夏鄰星往池邊游。
夏鄰星此時也有點不高興了。
哪怕他脾氣再好,可這人不聲不響的,長得再好看,也不至于一句話不說吧?是不是有點橫啊。
雖然夏鄰星自己也不會說什麽,但好歹還是希望有點回應啊…
一個亮瑩瑩的屏幕戳到夏鄰星面前。上面還裂了兩道。
‘不會游泳的話,下次別去深水區了。’
“呃,是,今天是我的問題,我走神了游遠了,真對不起,謝謝你啊。”
‘沒事。’
“……”這次換夏鄰星沉默了。他趴在池邊,擡頭看着半蹲在岸上,拎着個手機給他看的陌生男的,臉一點點皺起來。
對方還在打字,然後一轉,又把手機給他看:‘我叫池旌。不用謝。’
嘶。
一道驚雷在夏鄰星心中劈下。
救了自己,不說話。
一直看着自己,不說話。
一路問,不說話。
寧願拿着手機給他打字,也不說話。
這。夏鄰星的瞳孔放大又縮小,他猛地擡起頭:“那個,同學,不是,池旌,你…”
“你沒辦法說話?”
一股驚人的沉默在偌大的游泳館裏蔓延開。夏鄰星頭皮發麻。
他想為自己找補,他不是故意,天哪,夏鄰星想把自己掐死。
他不是想問得這麽直白,可是他的腦子大概還有點缺氧,說實話,他還有點想咳嗽…
夏鄰星把自己半撐起來,坐在池旌旁邊:“我不是那個意思,對不起,你、”
‘嗯。’
夏鄰星快暈過去了。
這帥哥真沒辦法說話。他不可置信地扭頭,看着坐在一旁的池旌的側臉,還沒來得及戴泳帽,濕透微垂的黑發,睫毛搭在眼睛上,在眼下都落一片陰影,很英俊但也很落寞的樣子。
夏鄰星張張嘴。當他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道了八百次歉了,“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嗫嚅,笨拙地轉移話題:“我,你,呃,所以你經常來這個游泳池?”
什麽破問題!
但還好,池旌稍擡起頭,讓人看着就心疼的臉慢慢松動了一點,朝夏鄰星笑笑,點頭,‘我天天來。’
夏鄰星松了口氣:“為什麽?逃課?”
他還以為自己找到同道中人。
但池旌顯然不是。池旌又一次低頭,看到他的人都會心碎,他捧着那臺破手機,一點點打字。
‘不是,’屏幕都快碎了:‘家裏出了點事,沒辦法上學。’
要命啊。夏鄰星覺得自己快哭了。
他心裏發軟,又想說我可以幫你!捐贈或者借錢都可以。但又覺得他瘋了,哪有對同齡人說這種話的?又不是水滴籌。
糾結來糾結去,一道念頭鬼使神差地冒出來。
在夏鄰星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脫口而出:“既然你天天來,那你能不能教教我,教我游泳?每周五和周末,我可以給你付學費!”
這有比直接說“我贊助你”要好嗎?
但話已經說了出去,他就只能頂着池旌困惑的目光,僵硬地保持微笑:
“沒別的意思,就是我最近對游泳比較感興趣,你看,強身健體,還可以預備突發情況,比如今天,是吧?”
他到底在說什麽?
這世界上有沒有一鍵重來的藥。當夏鄰星真的想把自己掐死的時候,池旌動了。
夏鄰星低頭。
遞過來的手機上:’好。’
擡頭,池旌對他笑:‘這是我的號碼。’
下面是一串數字。夏鄰星要過呼吸了。
他就這麽暈乎乎地拿來自己的手機,存下池旌的號碼和名字。暈乎乎地被池旌送去淋浴間,暈乎乎地穿好衣服,暈乎乎地和池旌在大門告別,說拜拜,再見,明天見,下次見,第無數次重複要記得我的號碼,記得給我打電話。
直到走出游泳館五百米,夏鄰星才忽然定住。然後擡手,他啪地拍了下自己的臉。
天…他想。天啊。
*
看着那個溺水小狗的背影離開,池旌随手把手機揣進剛穿好的衣服口袋裏,轉身就拎自己剛放在大門口的包。
門口嗑瓜子的小哥一頓,一擡眼皮:“今天走這麽早?”
池旌站住,點點頭,做了個口型。那小哥了然地擡擡手,然後一皺眉:“池旌。”
被喊的人擡頭。
“扁桃體還沒好?”小哥挑眉看他:“你現在跟個不會說話的弱智一樣。”
池旌笑了。他揮揮手,踏步走下樓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