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靈堂
第14章 靈堂
傅君佩也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與哥哥撕破臉,還是為了父母的事。
她與哥哥相差六歲,哥哥出生時恰逢父親受朝廷重用,就連慈禧太後聽聞傅家喜獲麟兒都賞賜了不少翡翠玉器賀喜。傅微彰也格外重視這個寶貝兒子,還特請太後賜名。
而傅君佩出生時正值日軍在豐島對北洋艦隊挑起海戰,傅微彰也因此被調駐奉天。甲午戰敗後,傅微彰意識到了清軍武裝的落後,便審時度勢與袁世凱為伍。此後多年傅母田耘芝與傅明玺就跟随着傅微彰升遷,而年幼的傅君佩則是被留在北京由奶娘照料長大。因此傅君佩雖為家中幼女,但她自小得到的關愛卻少之又少。
不過傅君佩貴為傅家小姐,容貌又生的俏麗,已經算得上是萬裏挑一的命格了。她從未對父母有過抱怨,相反,正是因為沒得到過父母的重視,她在家人面前才格外懂事。宣統二年,十七歲的她抽條得愈發明豔動人,初次亮相傅微彰的壽宴便名動京城。傅家夫婦這才對自家小女兒上了心,有什麽聚會總會帶上傅君佩見見世面,并不斷暗示她在豪門權貴中早擇佳婿。
是日,傅微彰攜傅君佩出席一位富家少爺的成年禮,本意是為兩位年輕人牽線搭橋,卻不想被剛從日本學醫歸來的沈滄捷足先登。在打聽了沈滄的身世後,傅家才同意了二人的往來。
親情和愛情的突然降臨讓傅君佩擁有了此生最幸福的一段時光。然而樂極生悲,在她和沈滄一同來上海拜訪了沈母後,本以為好事将近的她剛回到家便被父母關在了房間,勒令斷絕與沈滄的聯系,并通知她與沈泓的婚約。
傅母告訴她,沈母很中意她,但沈泓是家中長子,理應比弟弟更早結婚,且日後沈家是要交到沈泓手裏的,沈母希望他能先成家後立業,因此不等她回答家中就發來電報希望能夠撮合二人。傅君佩從沒有聽過這麽荒唐的事,怎會有父母偏心至此?她和沈滄總共只見過一面,就是在拜訪沈家那日。當天沈家三少爺沈泱和四小姐沈攸也在,只有沈老爺沈天佑因公事臨時缺席。傅君佩還是不敢置信,沈母怎會如此亂點鴛鴦譜?她甚至懷疑是父母知曉沈滄不受寵愛故意搞出的把戲。可傅明玺的話卻讓她心涼了大半截。
她一直以來都最崇拜哥哥,哥哥年幼時就随父親調職各地,見過不少世面,還特別有主見,小小年紀便自學了法語,考取了聖西爾軍校。父母的話她還會有疑義,但哥哥的話她深信不疑。傅明玺同她說:“佩兒,爹娘沒騙你,他們是更青睐沈家老大,畢竟他以後才是沈家的家主,你嫁過去也能過得更好。可這事确實是沈太太先提的。要怪就只能怪你未來婆母太過偏愛長子了。哥哥知道你難過,這樣好嗎,你給沈滄寫封信,我親自到上海交給他。如果沈滄能頂住家裏壓力依然堅持娶你,那我也敬他是個好男兒,爹娘那裏由我去說。”
傅君佩燃起了一絲希望。她哥哥向來一言九鼎,一定能幫她将信送到沈滄手上。如果沈滄知道發生了什麽,他一定會立刻來北京接走她。只要他來,她願意抛下一切和他私奔。傅君佩将信從門縫中塞出,匆忙的連封印都來不及封。哪怕再相信哥哥,她也還是忍不住千叮咛萬囑咐一定要将信送到沈滄手上。
可她等了很久,等來的只有沈家的聘禮。民國元年正月,宣統帝退位,袁世凱當上了臨時大總統,沈傅兩家也在幾日後匆忙聯姻,甚至顧不上正月裏不宜結婚的習俗。按理說袁世凱稱帝,傅微彰應該要高興的,可令傅君佩想不通的是,傅父不僅将她草草嫁了,還下令自己的部下不得剪去長辮,誓死效忠舊國。沈家本看重的是傅微彰在政界的地位,誰曾想聯姻後幾年傅微彰雖不斷升官,但背地裏一直在靠變賣家産和向女兒伸手要錢來飼養軍隊,直至今年盛夏複辟失敗,曾經鼎盛一時的傅家淪為了四九城的笑話。
如今傅君佩站在傅家夫婦靈堂前,只覺得一切都物是人非。受過最多委屈的她從不曾忤逆過父母,而自小被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哥哥卻害得父母客死異鄉,成為他遠大前程的墊腳石。如今的傅明玺自然不是一個月前來求妹妹給他謀個職務的落魄樣,即使是在最需要展現悲傷的吊唁現場,他也表現得太過意氣風發了。
從來沒有和哥哥紅過臉的傅君佩忍不住上前,當着衆人的面給了傅明玺一巴掌。吊唁的人裏有傅家夫婦的故友,也有傅明玺的熟人。傅君佩不需言語,只一個巴掌就給傅明玺嚴嚴實實地蓋上了不孝不悌的罪名。
沈滿棠被母親的這一巴掌吓傻了,捏緊沈滄的手縮了起來。沈滄将他的身子轉過來,按着他的頭沒讓他再看下去。
看客們有的反應過來就來勸架,有說“你父母生前最疼你哥,讓他們安生地走吧”,有說“你哥再不對也是你哥啊”,還有說“有什麽事情回家說,這兒這多人看着呢”。傅微彰曾經的部下處置的處置,軟禁的軟禁,如今的靈堂上竟沒一人幫他說話。會特意趕來天津送二老的很多都是傅家的旁支,這麽多年跟着傅微彰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最近外頭傳的風言風語他們多少也聽聞了,但如今傅明玺得勢,傅家二老再好那也是過去的事。最近半年來提心吊膽的日子他們一天也不願多過,現下更是盡力讨好着傅明玺,也不顧棺材板裏還有兩個人就躺在他們面前。
傅明玺被打後不怒反笑。他端出一副從前慣用的文雅謙卑的态度,不看傅君佩,反而是先沖着周圍人朗聲說道:“抱歉各位,我想我和家妹之間有些誤會要解決,先失陪了。”
傅明玺拽着傅君佩的手就向外走,沈滄看看腿邊的沈滿棠,不放心把他一個人留在這,只能抱起他大步跟了上去。
傅君佩被拉進旁邊的一個隔間,不等門關上她就逼問道:“哥,我最後再這樣喊你一次,你和我說實話,爹娘的死是不是你……”
傅明玺看着門外抱着孩子快步走來的沈滄,挑了挑眉,把門鎖上了。他不等傅君佩說完便打斷道:“是。是我做的。”
“為什麽?我問你為什麽?他們到底虧欠你什麽了?你要置他們于死地!”傅君佩上前死死抓住傅明玺的衣領逼問道。
“佩兒,你是不是覺得爹娘只虧欠了你?只有你有資格怨恨他們?”傅明玺垂頭輕笑道,“你知道的,哥一直想做軍官,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想了。爹也很高興,說我不愧是他的兒子。可他怎麽忘了告訴我,等我讀完軍校回來是要跟他把辮子留長的呢?”
傅明玺的語氣激動起來:“我逃了這麽多年,我在法國讀完一所軍校還不夠我還要再去美國讀,我就是不願意回來看着爹死守着老黃歷不放!如今也證明了,他是錯的,我是對的!你現在怨我,覺得是我害了他們對嗎?那你覺得靠你貼補的那點錢他們又能挺多久呢?我不這麽做他們也是等死。與其全家一起死,不如讓爹娘死得其所。”
傅君佩覺得她的指甲都已經刻在掌心裏了,可她仿佛感受不到疼:“我是怨過爹娘,可我知道養育之恩不能忘。你讓看守大冬天裏不給棉被不閉窗,活活凍死他們的時候有想過嗎?”
她深吸一口氣繼續道:“你說我給的銀票不夠,那麽我現在問你,這半年來你從我這要去給爹娘的錢又有多少用在了他們身上?”
傅明玺如實回答,表情很是冷漠:“早就用來打點關系了。佩兒,你說實話吧,沈泓死了這麽多年了,他能留下的錢養活你們孤兒寡母還有我們一家夠用嗎?你早就開始向沈滄要錢了吧?他那人最是小心眼,你當年那樣抛棄他,如今為了讨生活,受了不少委屈吧。”
“你不用管我的錢是從哪來的,我最後再問你一句,你是真的想要害死爹娘嗎?你大半個月前才來和我說過,讓沈滄給你在軍中謀個差事。他答應我給你找了啊!你為什麽不能等等我呢?為什麽非要逼死爹娘呢?你踩着他們的屍體上位你是人嗎?”傅君佩撕心裂肺地吼着,眼淚如雨般墜下。
“有爹在,我永遠做不了一個軍官你明白嗎?”傅明玺厲聲喝道,他看着妹妹悲痛的面容,叉着腰深吸幾口氣繼續說道,“我倒不要緊,我就是心疼你,我知道你這些年為了爹娘和我在沈滄面前伏低做小、搖尾乞憐有多不容易。可現在不用了!你想回來哥就接你回來,你舍不得小滿哥就幫你打官司去搶。你自由了佩兒,你和我一樣自由了。”
聽到這話,門外的沈滄是再也忍不了了。他把沈滿棠推開,一腳踹開了門,怒喝道:“傅明玺!”
他一拳将傅明玺打得連連後退幾步,踉跄了幾下才堪堪站住,力道足足用了十成。
“有的瘋狗真是連門鎖都鎖不住。”傅明玺撫着被打的那半張臉,咬牙切齒地譏諷道。他的目光在傅君佩和沈滄之間盤桓,又瞥了一眼扒着門框偷看的沈滿棠,縮了下腮接着戲弄道:“也挺好,難得人齊,我就好好說道說道當年的事吧。”
傅明玺說着自顧自拖來一把椅子坐下,吊兒郎當地翹起了腿,還抽出了一根煙點上,玩世不恭的樣子看的傅君佩秀眉緊蹙。
傅明玺呼出一口煙接着說道:“佩兒,你還記得哥在你出嫁前和你說的話嗎?我跟你說讓你嫁給沈泓是沈太太的決定。其實是也不是吧。你猜到了的,爹那時候就預感到清要滅,所以才火急火燎要把你嫁給個好人家,否則單靠他賣田賣地的,哪兒夠啊?”
傅明玺手指點點煙,任由煙灰掉落在了他筆挺的西褲上,又道:“剛好,你眼光好,一挑挑了個沈家,很合爹的心意。可誰知道你才去了趟沈家,第二天沈太太就發電報來商議你和沈泓的婚事了,”傅明玺挑釁地對着沈滄揚了揚下巴,“看來沈太太是真的很瞧不上她的二兒子了。”
沈滄面色陰沉地瞪着傅明玺,忍耐地聽着對方的嘲諷。
傅明玺又看向傅君佩:“你知道沈太太許諾了爹多少彩禮嗎?啧啧,我要是爹,拿到那這麽多錢就是再養兩個他的軍隊都不成問題。沈太太也是好意,畢竟自知自己二兒子配不上你,所以上趕着花大價錢給你和沈大少爺做媒咯。”傅明玺雖是對着傅君佩說的話,話裏卻是對着沈滄夾槍帶棒。
“不過沈太太也是商量嘛,畢竟這種荒唐事說出來也是令人恥笑的。但爹可沒猶豫,在我們看到那封電報前爹就回函同意了這門親事,好像生怕錢飛走了似的。”傅明玺拿煙指了指傅君佩,“爹可從來沒把你當個人看過。以前你就是養在老宅的一條阿貓阿狗,逢年過節回家,順道看一眼你活的咋樣。後來你就是棵搖錢樹,嫁人前他收彩禮,嫁人後他收女婿遺産,遺産花光了他就讓你在情夫那兒接着讨。你當他真在乎你嗎?只有你這種實心眼的傻子,給爹吸的一滴血都不剩了還要為他讨個公道。”
“我若是像你這般軟骨頭,現在躺在靈堂裏的就不止是爹娘了。我的命、你嫂子的、她肚子裏的、韞輝的!我們一個都逃不掉。”傅明玺沉默半晌繼續說道:“我不過是為了保我一家罷了。爹為了複國瘋了,難道我非得給他殉葬不可嗎?”
沈滄等傅明玺說完,确認他已經沒什麽要交代了後便一腳踹了上去,将傅明玺連人帶椅踹翻在地。沒等傅君佩緩過神,沈滄已經将她和沈滿棠拽走了。
沈滿棠得撒開了腿跑才能跟上他們的走路速度,等二人走到車前時,沈滿棠已經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車門關上,沈滄也不顧沈滿棠還在身邊,就将傅君佩緊緊抱入懷裏,安慰道:“想哭就哭吧,看你扇他的時候就在忍着,忍到現在累不累啊?我剛剛可是幫你報複回去了,還特意算上了小滿的份,相當于我們一人打了他一頓。”
傅君佩知道沈滄是在逗自己,她破涕為笑,暗罵自己真不争氣,怎麽這麽大的人了還和孩子一樣,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你不恨我爹嗎?如果傅明玺說的是真的話,當年……其實也不全是你姆媽的錯。”
沈滄笑笑:“都說蓋棺定論,其實就是欺負死人沒本事爬起來為自己辯駁吧。何況現在人都去了,就算他說的是真的我又能拿你爹如何?沖進去将他也打一頓?”沈滄揉揉傅君佩的秀發,靠在上面輕嗅道:“以前的事都過去了,我只要你的以後。”
沈滿棠覺得自己不該在車裏。還算寬敞的後車廂裏,兩個大人抱在一起的占座尺寸都快和他一個小孩差不多了。他決定既然逃不開不如加入進來,一挪屁股也抱了上去。
一男一女仿佛才想起車裏還有這麽個小人兒的存在。傅君佩尴尬地咳了咳,示意沈滄坐到前頭去開車。沈滄的手繞過傅君佩,不滿地給沈滿棠來了個腦瓜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