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拎着包走在昏暗的樓道裏,顏格喘了口氣,在樓梯口站定,潦草地理了理衣服,朝走廊盡頭的房間走去。
試鏡安排在下午,顏格剛在劇組補完寥寥幾個鏡頭,被導演一直拖到剛才,飯都沒吃,就按着李柯給的地址,匆忙趕過來。
輕輕推門而入,裏面嘈雜非常,人群三兩坐在一起,漫無目的地攀談。
顏格不知道應該去哪,也沒找到李柯,站在原地,局促又焦急地等待着。
“你是顏格”
身後響起一聲,顏格回過頭去,打開的門邊站着一個男人,戴着帽子,看見他之後便招手,語氣不善地催促,“趕快進來。”
顏格倒吸一口氣,無奈地抿唇,動作迅速地跟着他走進去。
房間有些小,好在幹淨利落,桌子對面坐着一個人,不是李柯。
把他帶進來,剛剛的男人就出去了,顏格不自在地左右看了看,到底還是沒問出口。
“您好。”顏格彎了彎腰,稍稍鞠躬。
“沒事,你坐。”男人擡頭瞥他一眼,指了指面前的椅子。
戰戰兢兢地坐下去,顏格悄悄摸出手機,看了一眼時間。
“李老師跟我提過你。”
良久,梁祁山才從一摞資料中擡起頭來,上下打量顏格一番,厚鏡片之後的眼睛微微眯起,讓人難以捉摸。
“是嗎……”顏格幹笑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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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這樣的。”梁祁山摘下眼鏡,拿起鏡布擦拭,“白聿這個角色的選角,我們一直都很有争議。”
白聿就是之前李柯跟他提起的,《槍下之臣》中的一個空缺,他之後打聽過一點,白聿出場于第二單元,是反派角色,心裏不健康的反社會人格,為了好玩謀殺主角的愛人,在最後企圖殺掉主角的時候,被毫無意外地反殺。
大概就是這麽個劇情,沒什麽亮點,在這個角色身上幾乎看不見人性,整個單元也只是過渡節,想要強調主角也不是白聿。
只不過按照李柯的性子,斷然不會放任情節如此平淡。
在這個單元裏,白聿人物線有兩次出乎意料的高潮。
一是在劫持一個教師的孩子後,白聿頭一次沒有先斬後奏,拿屍體欺騙家屬,而是很耐心地陪小孩玩了一次大富翁,欺騙小孩喝下安定藥,讓他在睡夢中毫無知覺地死去。
二是在最後幾分鐘裏,白聿以主角的孩子做威脅,劃開自己的手腕,将血滴到溫熱的牛奶中,要求主角喝下去。
也就是這兩次轉折點,決定了這個人物注定不好演,所以選角有争議是必然的。
梁祁山戴上眼鏡,雙手交握放在桌上,聲音低沉,帶着不怒自威的氣勢,“我看過你演的《亡鹿》,裏面你的表現很好。”他稍微停頓片刻,“只不過……”
顏格微微一頓,而後心裏卻生出一種了然的情緒:一般來說,轉折詞之後的話,才是重點。
肩膀稍稍下沉,脊背也不再緊繃,顏格漸漸放松下來,有一種松了口氣的感覺。
他覺得挺奇怪的,明明是要丢了工作,自己卻為不用再四處奔波感到慶幸。
——大概和早就有預感,自己這個檔次的演員,哪裏能有資格出演李柯的戲。
“只不過在你之前,我們剛相中一個演員。”梁祁山推了推眼睛,望着顏格,目光灼灼,“你應該知道,一部劇前幾個單元的好壞基本上能決定最後的收視率,我們不能随便冒風險。”
顏格點點頭,臉上沒有情緒。
他知道梁祁山的意思,作為《槍下之臣》的制片,他有資格,也有責任為片子選擇更好的演員。
顏格已經沒什麽名氣了,即便是李柯有意提攜他,也不可能颠覆市場的規則:在這個圈子裏,能賺錢才是王道。
而賺錢一般都與人氣挂鈎。
“嗯。我知道。”顏格輕聲應了。
梁祁山盯着他看了一會兒,開口道,“這樣吧。我們還在跟對面公司商榷,如果他挪不出檔期,那就你來演。或者之後的衍生舞臺劇裏,你來演白聿。”
顏格沒說話,只稍稍垂眸,望着锃亮的木質桌面,指腹輕輕摩挲在虎口,過了半晌,才緩緩擡頭,輕輕笑了,“替補演員嗎”
梁祁山看着他,一時愣住,又很快恢複過來,眉峰微蹙,輕咳一聲,“不算。”
“沒關系。”顏格聳聳肩,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演替補演員我有經驗。”
演替補演員他有經驗,比任何人都有經驗。
幾年前,家裏剛出事的時候,入不敷出,最落魄的時候,顏格甚至還去其他劇組演過乞丐,跪一天一百的那種。
之後情況漸漸穩定下來,卻仍然難堪,有些組也偶爾問他要不要來跑個龍套什麽的。
顏格很專業,科班出身,也很有天賦,基本上沒有完全駕馭不了的角色,因此雖然都是小角色,但工作也沒有斷過。
在之前的一部戲裏,男二的演員進組後不久就不小心扭傷腳踝,因此所有的需要站着的戲,都是顏格替他演的。
好在男二自始至終都帶着鬥笠面紗,需要露臉的時候,就讓正牌演員上,需要打鬥或者在地上滾來滾去,就把顏格叫來。
那也沒什麽不好的,至少顏格演得很出色,即便是那個演員的粉絲,也沒有發現男二的角色是不同人演的。
替補演員他演過許多次,“如果某某某沒空,你就來演吧”這樣的話,他也早就聽過許多次。
早就不會覺得失望了,起碼人家還跟他客氣一下不是。
“那我先走了。如果真的有需要的話,可以随時叫我。”顏格起身,很是禮貌地鞠了一躬,“今天麻煩您了。”
梁祁山看着他,嘴唇翕動,到底還是什麽也沒說,盯着顏格的背影,許久,才收回視線。
回到家裏已經快七點,顏格饑腸辘辘,前胸貼後背,随便熱了熱昨天晚上的剩飯,湊合吃下,便窩在床上準備睡覺。
百無聊賴地翻着手機,看見文件夾裏還留着自己當時發給靳思延的“作品集”,反正也沒事做,顏格點開又看了一遍。
靳思延做事還算靠譜,至少比表面上展現出來的靠譜得多,剛發過去,對面就接收了,而且在半天以內就給了答複,告訴他哪些作品發給了哪些導演。
靳思延似乎是真的想要補償上次害他丢掉臺詞的意外,又或許是對顏格戴上了一層“故友”濾鏡,真的在正經幫他找資源,甚至還問顏格有沒有模卡,說最近有個男裝品牌在找模特。
顏格哭笑不得,他從來沒有做過模特,哪裏會有模卡這種東西。
更何況,都二十六七歲了,科班模特都要退役了,他這麽個外行,去拍平面,指不定會被其他男模看不起。
想起這件事,顏格又打開微信,翻看跟靳思延的聊天記錄。
其實也沒什麽好聊的,畢竟根本沒話題,一眼掃過去,幾乎都是跟工作有關。
「靳思延:你拍的戲,快。」
「顏格:文件(已接收)」
「靳思延:模卡,快。」
「顏格:……我沒有模卡」
「靳思延:真可憐。」
……
跟面對面交談不太一樣,靳思延微信上言簡意赅,廢話不多,總有一種手機是借的馬上就要還的急促感,說話也冷冰冰的,幾乎都是命令式的語氣。
不過嗆人還是一如既往。
顏格緩緩搖頭,有點無奈。
目光瞥過手機上的日期,顏格突然想起今天好像就是原野原打算約他一起開船出海的日子。
時間倒是一眨眼就過去。
不知道他們現在在做什麽。顏格翻了個身,看見窗外一望無際的明朗星空,湛藍、寬廣、遼闊無垠。
啓唐的天實在是太美了,蒼穹萬裏,星空深邃。
這樣的好天氣,去到一個避風港,不必進到船艙,只躺在船上,頭頂的風光就一覽無餘。
他們應該會玩得很開心。顏格望着頭頂白花花的天花板,鼻子都有些癢癢的。
把手機放下,顏格滑進被窩,一遍想着明天去幹些什麽,手機突然震了震。
微微一頓,顏格支棱起來,摸過手機一看,是葉興辰發來的消息。
「東區開了一家新酒吧,聽人說挺不錯的,有時間去玩玩」
顏格望着屏幕上的字句,下意識想拒絕。
葉興辰朋友多,人緣好,出去玩的話肯定會帶上很多顏格不認識的人,他不是很想做這種無用社交。
還沒等顏格推脫,對面的消息又發來了。
「我知道你最近有空,不要找借口。」
顏格臉色都黑了。
「去吧去吧,據說那裏的老板很漂亮哦。」
顏格有些猶豫。
「還有單人魔術表演。」
望着對面不遺餘力的安利,顏格還是答應下來,答應“有空一定”。
打了個哈欠,把空調溫度調到舒适又省錢的26度,顏格揉了揉有點脹痛的額角,長嘆一聲。
耳邊是鬧鐘滴滴答答的走針聲,規律的白噪音恰好助眠,意識緩緩消散,朦胧間,顏格聽見急促的鈴聲。
微微皺眉,顏格下意識抓過手機,艱難睜眼,憋着一口氣努力聚焦,才看清屏幕上三個大字。
靳思延。
霎時清醒過來,一看時間,接近淩晨一點。
這個時候靳思延給他打了個微信電話。
不及多想,顏格擦了擦手心的汗,接了起來。
“喂”
“天,你在!”對面驀然驚呼,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卻是原野在說話,“顏哥,你能不能立刻開車來一趟港灣”
“什麽”顏格被說得一頭霧水。
“快點!!”原野在對面吼,“人命關天!!靳少馬上要死了!!”
“好、好的。”顏格連忙下床,夾着手機,匆忙穿上衣服,“定位發給我,我一會兒就到。”
油門踩斷,顏格五分鐘就趕到了啓唐海港,銀河號停靠在岸邊,原野坐在銀河號上,滿臉焦急。
“怎麽回事”顏格氣喘籲籲。
“靳少好像有點食物中毒,現在人正燒着……”
“怎麽不打120”顏格一個翻身上了銀河號,徑直往船艙跑。
“靳少不讓打的,我沒辦法,只能聯系你。”原野跟在後面喊。
靳思延躺在沙發上,整個人蜷縮成一團,渾身冷汗,眼睛虛虛地睜着,發絲貼在臉上,尤為狼狽。
“搭把手,把人擡我車上。”顏格深吸一口氣,冷靜命令。
兩人艱難地把靳思延挪下來,塞進車子,顏格鑽進駕駛座,看着後視鏡裏臉色蒼白的人,系安全帶的手都不太利索。
一路狂飙到醫院,下車時顏格還心有餘悸,好在現在是半夜,路上車不多,不然非得急死。
把人送進急診室,顏格跟原野才算暫時松了一口氣。
“怎麽回事”顏格摸了一把額頭的汗,有些生氣地問原野。
原野也心慌,“原本好好的,快要睡覺的時候靳少突然腹絞痛,剛開始我們還沒覺得有什麽,後面他臉色越來越不好看,還一直幹嘔,我才覺得不對勁。”
“為什麽不當時就送到醫院來”
“靳少不讓。”原野有點委屈,聽着顏格驟然嚴厲的語氣,霎時心就虛了,“原本我看他臉色不對,就想叫救護車的,但被他攔下來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看這人一臉的無措,想來也是不常經歷這種狀況,顏格心裏有些不忿也不好發作,淡淡瞥了他幾眼,到底是沒說重話。
醫生很快就出來了,确認靳思延是輕微食物中毒,加上本身胃就不是很好,症狀才這麽嚴重,需要輸液,留院觀察,如果沒有別的情況,大概明天傍晚就能出院回家休養了。
靳思延吊上針,清醒不少,雖然臉色看上去還是灰暗的,但起碼有了些許血色。
顏格進去看他,原野慫兮兮地縮在他身後,不敢看靳思延。
“對不起靳少。”原野嘟嘟囔囔地開口,“是我饞,害得你也吃錯東西。”
兩人說好今天出海去雅灣,臨走前原野帶了許多食物,一路上都在吃,還死乞白賴纏着靳思延也吃幾口,起初并沒有什麽,入了夜才覺出有點不對勁來。
原野本來就比較莽,帶的東西甚至有些都是半生的,險些害死靳思延。
靳思延躺在床上,壓根不想理他,腹痛到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惡狠狠瞪他一眼,轉過眼神,不願再看。
“你回去吧。”顏格轉頭,輕聲對原野說。
原野看了看靳思延,又看了看顏格,目光在兩人之間流轉,半晌,才如釋重負,道了一聲“謝謝顏哥”,便麻利地溜走。
“讓他把錢付了!”靳思延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吼道。
顏格吓了一跳,連聲讓他小聲點,這是在醫院。
原野走後,病房便空蕩蕩的,安靜得落針可聞,顏格站在床邊,左右看了看,找了個凳子坐下。
“要不要聯系一下你家裏人。”顏格看着靳思延,試探着開口。
“可別。”靳思延當即否認,“要我想聯系家裏人,就不會叫你過來了。”
顏格不解,“住院了不想讓家裏人知道”
靳思延沒答話了,睜着眼,眼神失焦,落在頭頂的天花板上,半晌,才開口道,“不是很想。”
“為什麽”顏格問。
又沒了下文。深夜的病房中,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顏格開始後悔,自己多嘴問這麽一句,看靳思延的樣子,好像并不像多談這個問題。
“你明天有事嗎”靳思延轉過頭來,突然問,又像是想起什麽,懊惱地改口,“今天。”
畢竟早就過了十二點。
“沒事。”顏格搖頭。
“那你今晚待在這兒吧。”靳思延說。
顏格微微一頓,眼神疑惑。
靳思延咽了咽口水,一臉坦蕩,“一個人住院,挺害怕的。”
“你”顏格有些難以置信,“害怕”
“嗯。”靳思延坦然認下來,“剛剛打針的時候我就怕得要死,但是你們倆都在外面,我也不好大喊大叫的。”
“你怕打針嗎”顏格嘴角抽搐。
他是怎麽也想不到一個看上去衣冠楚楚,成熟穩重的成年男人會害怕打針這種小事。
“當然。”靳思延理所應當。
“……好吧。”
“那你能留下來嗎”靳思延轉過頭來,看着顏格的眼睛。
明明只是一句很平淡的詢問,自己一個人住院覺得孤單也很正常,找個朋友陪一下,太尋常不過。
可顏格就是很不正常地猶豫了。
他承認,靳思延看向自己的時候,他有一瞬間的心跳加速。
好像是一如既往的慣例一般,只要這個人這麽看着自己,他提出的任何要求,顏格都沒有理由拒絕。
十年前,這人站在案邊,擡手指向遙遙遠處的海灣,說,“有機會的話,我們一起去玩吧”,顏格就推掉了朋友聚會,在某一個風和日麗的傍晚,跟這個剛認識不到兩個小時的陌生人一起駕船出海。
十年後,這人就躺在自己面前,雲淡風輕地問能否留下來,陪他一個晚上。
顏格沒有理由拒絕。
微微垂眸,望着靳思延放在被子上還插着針管的手,顏格小幅度點了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