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大魏乾平六年春, 上京。
黑夜吞噬光亮,簌簌風聲夾雜着寒氣,密林狹道上躺着一具不知死活的身體。
“少爺, 要救嗎?”
空闊安靜的山林間奔馳穿梭過兩匹駿馬, 馬兒踢踏的噠噠聲,還有少年沉穩中帶着清朗聲音,在寂寂山林中格外清晰。
“藥給我, ”
謝惓躺在地上,他衣衫被露水浸濕, 後腦失血過多, 呼吸微弱,如果沒有人幫助,他今晚就要死在這裏了。
“少爺我來吧。”是剛才詢問要不要救的少年聲。
“無事。”另一道聲音言簡意赅。
謝惓感覺有人輕輕挪動他,一陣宛若雪山之巅沁着寒雪的梅花的味道萦繞在他鼻尖。
随後是一陣又痛又癢的強烈感覺從他腦後傳到四肢百骸, 他身體忍不住瑟縮。
“走吧,能不能活下來就看他造化了。”低調沉穩男聲漸漸遠去, 連帶着那股幹淨清冷的味道也消散空氣中。
馬蹄聲陣陣, 席卷過俠道上的枯枝敗葉, 斜斜山坡下,河水上飄着破碎的冰塊蜿蜒而下,
秀春巷。
“确定死了?”
“确定, 小的用了那麽大的棍子呢, 那血順着淌了一地, 就算遇到大羅神仙, 他也死得不能再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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躬身回話的小厮讨好笑道, 站在他面前,在夜間也戴着鬥笠的男人聞言點點頭, 靜了一瞬,又問,“你确定沒找到他的腰牌和文書證明?”
“沒有,他走得太匆忙了,身上什麽都沒帶,”
小厮躬身回答,夜色濃稠,戴着鬥笠的男人沒看到小厮臉上一閃而過的不安,
“這是另外一半銀兩,你明早趁早出城,會有人送你離開上京,記住,這輩子都不要再回上京,否則,我也保不住你的小命。”男人語氣輕飄飄,帶着絲絲縷縷的狠戾,
他随意丢下包銀兩轉身離開。
小厮抱着錢袋,目送男人離開,不知道是做了虧心事,還是夜色太涼,男人一離開,小厮就慌得心都要跳出來。
“不行,還是今晚離開,現在就離開最好……”
小厮轉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在街角市巷求生活、替人辦事的小喽啰最是知道掩藏在繁華城市下陰暗腐爛的地方,也知道哪條道在最緊急時刻能逃命。
天色漸亮,郊外森林褪去夜間的晦暗,鳥鳴蟲叫,河水嘩嘩,靠在樹下的男人皺了皺眉頭,掙紮着睜開眼睛。
謝惓扯開蓋在身上的白狐大氅,心中的悲憤和絕望洶湧而出,淹沒他的身軀,他躬身抱住膝蓋,眼淚啪嗒啪嗒掉落在樹葉裏。
“駕——”
“快快快,要贏了,本少爺的赤雪才是最厲害的,”
“程慈你別跑那麽快,等我們一起,”
“你們就是想騙我停下,本少爺才不會上當,先走一步了,你們有本事就來追我,”
“駕——”
少年不過十五六歲,墨發高高束起,一身紅色騎裝張揚明媚,手裏揮舞着銀色馬鞭,頻頻扭頭往回看,臉上挂着不識愁滋味的笑意,
駿馬驕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雲車。
駿馬穿梭林間,驚起一陣陣鳥撲閃翅膀的驚恐聲。
“籲——”
程慈猛地拽缰繩,赤雪兩條前腿高高躍起,随後落下,馬鳴蕭蕭,赤雪踏步,程慈探究望向前面靠着樹、身體蜷縮的人。
謝惓舌尖嘴唇都被他咬爛,口腔裏都是血沫,腥臭的血味刺激他的神經,讓他不至于失控,只從喉嚨傳出的嘶鳴。
“怎麽就不能回來早一點呢,怎麽就偏偏是這個時間點,如果再早一點……”
“你受傷了嗎?”
少年聲音清脆,宛如晨間鳥鳴,可是靠着粗大樹木的人沒什麽反應。程慈雖然不知憂愁,卻也知人命關天,看到男人後背的血,也明白他肯定受了很嚴重的傷。
程慈翻身下馬,拍了拍赤雪的脖子,讓它去旁邊喝水,提着馬鞭往樹邊去。
靠着樹的男人穿着一身青白色圓領長袍,是當下讀書人的打扮,但是他後背沁滿了大片暗紅色的血跡,很可怖。
程慈走近,男人沒反應,
“不會死了吧,我可沒殺人,可是這裏只有我一個人,還有你的屍體,如果你死了,我怎麽說得清,悄悄把你埋了,不會有人發現吧。”
程慈邊念叨邊用馬鞭戳謝惓。
“我沒死,多謝小郎君。”
謝惓擡起頭,一臉狼狽。
“謝惓?!”
雖然謝惓臉上血混着土,髒兮兮的,但程慈對讨厭的人可是印象深刻,看清臉的瞬間往後退了四五步,嫌棄之情溢于言表,
“嗯,程……小少爺?”
謝惓已經很多年沒見過程慈,自從他離開上京後。但是程慈喜歡穿紅衣,那個鮮衣怒馬、嬉笑怒罵皆表現在臉上的少年,讓人見一面就難以忘掉。
“才一天你就不認識我了,啧啧啧,你這是怎麽了,被人套袋子揍了。”程慈抱着手,幸災樂禍搖搖頭,“哎,我就說做人不要太孤傲,看吧,被揍了吧,流了這麽多血都沒死,你傲骨都進化成銅皮鐵骨了吧。”
謝惓靠着膝蓋偏頭看程小少爺,臉色越來越白,頭上骨裹着的紗布也隐隐流出血水,聲音虛弱,“你再說我就要死了,到時候你就真的說不清了,”
“靠,你求人的時候就是這副模樣嗎?難怪被揍了,”
程小少爺舉着馬鞭指指點點,但他心善,不能見死不救。
程慈雖然讨厭謝惓,但兩人純純是氣場不和,他不至于放任謝惓死在自己面前,
“你忍着點,我抱你上馬。”
程小少爺對自己體型沒半點數,将馬鞭一扔,俯身想抱起謝惓,可惜,他哼哼哼哈哈半晌,謝惓身體紋絲不動,反倒是臉色又蒼白了幾分,藏在嘴裏怕吓着小少爺的血順着嘴角流下來。
“你怎麽嘴裏也流血了,你別死啊,死了我就說不清了,你等着,我馬上去喊人來救你,你先別死啊。”
程小少爺還以為是自己把謝惓折騰得都吐血了,又慌又怕。
“沒……沒事,我舌頭被咬破了而已,你扶我上馬就行,不用去喊人。”
謝惓在程小少爺的幫助下,坐上了他的愛馬,兩人直往上京城內去。
榆林醫館。
程慈小心扶着昏過去的謝惓挪進醫館裏。
“大夫,大夫,你快來看看,他是不是快要死了,你一定要救他啊,他要是死了,我就完了!”
程小少爺一進醫館,扯着嗓子就開始喊,周圍人聽到他的話,都把懷疑的目光投向他,瞬間離他幾米遠,怕他是殺人犯。
才十六歲的程小少爺什麽時候被人這麽嫌棄過啊,但是暫時他也顧不得了。
從郊區森林到內城,十幾裏路,赤雪速度很快,但路途颠簸,到半路時謝惓就昏過去了,程慈坐在謝惓後面扶着他,一路上膽戰心驚,生怕謝惓死在他馬上。
要知道在書院裏,大家都知道程慈不喜歡謝惓,如果謝惓真的死了,那程小少爺免不了要被懷疑。
程慈後悔死了,怎麽就不等等那幫狐朋狗友,讓他們做個見證呢。
大夫聽到他的召喚,見兩人實在慘,連忙招呼徒弟藥童一起幫忙。
中藥苦澀,熬成汁之後更苦,風卷着外間熬藥的苦味飄飄悠悠進屋,躺在床上的男人頭上裹着天青色布帛,嗅到這股苦味,喉結滾動一下,眉心微蹙,過了一會,睜開雙眼。
謝惓偏頭看向大開的窗戶,窗外種着幾株海棠,此時開得正盛,風一吹,粉白色的花瓣飄飄揚揚。
程小少爺穿了一身石蕊紅菱花紋圓領長袍,腰間系着白玉雙佩,正站在海棠花下賞花,或許是感覺到房內人的視線,他偏頭看來,見謝惓醒了,眼睛一亮,嘴角彎起,但不知道想到什麽,馬上又繃直了。
“你知道你昏了幾天嗎?你知道這幾天我是怎麽度過的嗎?我被山長、夫子傳去問話,還被同窗懷疑了”
程小少爺從海棠樹下氣勢洶洶奔過來,頭發上沾着花瓣也不知道,他聳了聳鼻子,委屈得眼眶都紅了,“最過分的是,我爹也不信我,我兄長讓我與人為善,我做什麽了,我明明好心送你來醫館,不僅貼了大筆銀子,還被污蔑了!”
“多謝程小少爺,程小少爺人美心善,是謝某的錯,害別人誤了程小少爺。”
謝惓起身坐着,他穿着交領中衣,頭上裹着藥,臉頰上有幾道小傷疤,像是白玉上裂開的縫,嘴唇蒼白幹得起皮,望着可憐兮兮的,
程小少爺再多的苛責都說不出來了,只能偏過頭,躲過謝惓的目光,面如傅粉的臉頰上宛如上了層胭脂,跟水蜜桃似的。
程小少爺想了想,還是覺得不服氣,又扭過頭來,氣哼哼道:“哼,你喊我程小少爺,那從今以後,你就跟着我吧,反正你又窮又沒有朋友,做我仆人,正好把欠我的藥錢還了,”
謝惓擡眸看向程慈,眼裏漆黑,難窺見一絲光亮,不像小少爺,一雙眼睛水汪汪的,靈性十足,頗引人喜愛。
而謝惓是單眼皮,眼中圓潤,眼尾狹長,不說話看人的時候,威懾力十足,程小少爺站在窗邊,和房內謝惓對視,
“你說話啊,我可告訴你,你跟了本少爺,以後本少爺就是你的靠山,沒有人再敢欺負你,”程小少爺揚着下巴,得意洋洋。
“不過要是跟了我,以後你就用之前看我的眼神和平時對我的表情對那些我不喜歡的人,蔑視他們,讓他們知道,本少爺的仆人都那麽厲害,本少爺就更厲害了。”
程小少爺出身尊貴,性格驕縱,貪享玩樂,身後跟着一幫狐朋狗友,還有一幫看不起他,他也看不起的同窗。
謝惓以前也是在他看不起的同窗行列裏。
但是他覺得謝惓那麽慘,肯定就是書院裏不喜歡謝惓的人套他袋子,既然謝惓已經不屬于程小少爺讨厭的那行列了,那自然要歸屬于他這邊了。
“小少爺的好心,謝某心領了,欠你的藥錢我會盡快還,待謝某回書院後,一定會解釋清楚謝某此次受傷與小少爺無關。”謝惓起身拱手道謝,也拒絕了程慈的好意。
程慈臉色幾經變化,最後停留在不服氣上,他咬了咬嘴唇,怒道,“不跟就不跟,本少爺還不稀罕呢,”
小少爺是性情中人,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既然謝惓不識好歹,那他也就不伺候了,之後直到謝惓離開藥館,都沒再見到他。
謝惓回了秀春巷。
謝惓,停州人,年十七,未婚配。
去年八月謝惓參加科考,中解元,停州與上京相隔甚遠,于是去年十月他從家出發,經水路到上京,在臨淵書院讀書,準備參加今年二月初的會試,卻不想,在考試前吃錯食物,沒能走上考場。
還沒從會試失敗打擊中走出來,停州傳來書信,他家走水,爹娘皆殒命火災,謝惓什麽都來不及考慮,慌忙出城想去上京碼頭,在半路被人一棍敲暈了。
再次醒來,謝惓還是謝惓,卻不是乾平六年的謝惓,而是乾平十六年的謝惓。
被一杯毒酒送了命的博遠書院夫子——謝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