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當伏江的雙腳踩在了這片土壤,再次看到頭頂的圓月,一時只覺恍如隔世。望了半晌,才發覺沈長策還在前面等着,他在黑暗中動也不動,可伏江只覺得他在凝望自己。
不由得向前去,腳下卻一趔趄,一下子栽進沈長策的臂彎裏。
沈長策低頭看他:“在這麽高的地方住得太久,下凡來已經覺得不适應了嗎?”
也不知是不是夜色朦胧,他的話太過溫柔。
伏江道:“我最初便是住在這裏的,怎麽會不适應。”
沈長策的背後映着遙遙的燈火,有些熱鬧,好似是夜市。
伏江不由得越過他的身子向後遙看,如果有夜市,人間也不似他想的那麽落魄。
沈長策背對着那團燈火,忽然捉住了他的手。
“走吧。”
他的背影沉默而高大,讓人看不出他的心思。伏江就被他這一雙冰涼的手,拉入那昏昏的燈光中。
離那燈火越近,伏江便覺得那握着自己的手越冷。伏江看着沈長策的身影,想着他不再是人,又喝了自己的血變成不死不休的怪物,只覺得心中彌漫着一股濃愁。他一副身子任由他擺布,去往哪裏都不會反抗。
此處比繁華時的平福鎮更多酒樓攤販,一幢幢酒樓青樓,燈火高挂,紅的綠的長綢傾覆而下,雖破舊,卻也隆重。有的樓黑燈瞎火,窗上門上挂着蛛網,有的卻燈火通明,在這凄冷的秋風中喜迎着客。
這裏雖四處透露着破敗凋零,卻像是許多年前那個凄冷中為譚郎中送行的酒樓,朽木開花,腐香又絢爛。
小二弓着腰端着酒熱情邀請來往的浪子,妓女們醉紅了臉,千嬌百媚瘋笑着把落魄的人迎進來。他們為了浪子口袋裏僅剩的銅錢,一一扮出他們所希望的盛世時喜樂模樣,浪子們也心甘情願地把最後一點生路斷送在此處。
伏江遠遠看着,心中不免五味陳雜。
“你想去勸他們嗎?”沈長策的聲音讓伏江回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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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江茫然:“勸什麽?”
“勸他們切莫在夜裏放縱,不要貪喝美酒,不要愛上美人。否則釀成大錯。”
伏江自己便是如此對自己,要是想這麽勒令人,也無可厚非。
伏江卻低聲道:“為什麽要勸?他們就算是變得一無所有,也不是美酒和美人的錯。”
沈長策又問:“那你想去喝酒嗎?”
沈長策眼眸微低,燈火輝映下,目光好似柔和許多。伏江還怔怔看着,沈長策已經輕拉他的手,兩人往那青樓走去。
伏江未問他為何是去青樓,而不是茶樓酒樓,因為他自己也更願意來這裏。樓外燈籠斑斓,樓裏琴瑟和鳴,花枝招展的女子喜笑顏開。小小一室,繁華明豔,宛如盛世縮景。
招呼的老鸨看他倆走近,熱情道:“兩位客人可是來對地方了,這裏可是平定城最大的青樓,別處吃不到的,這裏都吃得到,別處看不到的,這裏都看得到。”
她說着,眼睛忍不住往沈長策面上掃了一眼,見他面目可怖,卻是面不改色。這世道,什麽人她沒見過,臉上有幾道疤也不是什麽事。
說着又遠遠叫着兩個閑着的妓女,那兩個妓女本坐在那裏百無聊賴地歇息,站起來時臉上已經堆滿嬌笑。
沈長策道:“要靠街的房間,送些菜來。不知兩個姑娘會不會曲子,他想聽。”
說着把那牽着伏江的手拉起來,一只手把另一只纏緊,蜷勾親密,像是解不開的結。
老鸨神色有些驚訝,趕緊朝倆呆愣的姑娘使眼色,倆女子本熱情着要過來,現在都醒了過來,只在前邊為他們引路。原來客人是成雙的。
老鸨又笑道:“好酒好菜,馬上送上來。”
兩人坐下,那倆女子隔着飄渺如煙的帷幕,一人撫琴,一人曼舞,伏江看着,想着方才還在那寂靜天上絕望,現在卻到了熱鬧的人間,又不知沈長策的用意。
酒菜也很快上來了。沈長策給伏江夾了幾筷子:“吃吧。”
伏江問:“你為何不吃?”
“我吃,也嘗不出味道。”
伏江低頭看着滿桌的菜,只覺得食不下咽。
突然唇上被輕碰了一下,沈長策已經夾起一塊清蒸魚肉放在他的嘴邊。
伏江竟然下意識張了口,一咬,嘴裏鮮香四溢。他望着沈長策,又低頭把那魚肉咽下。
難免想起曾經的在人間的美滿日子,伏江一時難以自抑,終于忍不住問:“剛才她說,這裏是平定城。”
沈長策沉默半晌,道:“原來你也還記得平定城。”
伏江當年在平福鎮提過想要去平定城,只不過随口提的一句話,沈長策卻記在了心裏。
伏江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結束自己生命的艱難,還帶我來這種地方誘惑我。”
沈長策卻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人開始自己生命的艱難,還要下凡來見我。”
伏江眼珠朝他轉來,也許是此時琴聲悠揚,燈火醉人,兩人對視片刻,忽地笑了。就連沈長策的眼底好似也映上了桌上的酒,一點一點沾上笑意,在破裂的面孔中也顯得清澈耀眼如人間的少年。
伏江眼睛一動不動盯着他看,可看着看着又落寞下來,他沉聲問:“你竟然不恨我?”
沈長策輕輕晃着手裏的酒:“你也知道,念頭是連自己都沒辦法操控的。你活了萬年,也只想出一個以死了斷而已,就算死,也得把自己也設計進去,千方百計控制自己的生念。恨對那些日子的我是折磨,對現在的我也是折磨。雖不公平,但我自己也實在沒有什麽辦法。”
沈長策說話時,一雙眼落寞無神。他已經不是兩百年前那個眼神篤定的少年,他的話裏既苦澀又蒼涼。
沈長策說着,見伏江低頭,不與自己對視,又給他倒了酒:“我帶你來此處,是為了彌補兩百年前的夙願。現在良辰美景,你只管盡興,其他事不必想。”
伏江依舊不看他,只是聲音沉悶:“我可不知道是我的夙願。”
沈長策道:“是我的夙願。”
他總是把伏江未完成的願望當做自己的夙願。但當他能夠為伏江實現時,伏江卻已經不會為這種事快樂了。
伏江想着,只覺得心中有些虧欠。他本無心情聽歌賞舞,又下意識不願意廢了沈長策的苦心,便一邊喝酒,一邊望着那邊輕歌曼舞的美人。
歌聲清越,如煙繞梁,跳舞的女子羅衣紛飛,美不勝收。燈光被四處垂挂的紗帳隔上一層,如夢似幻。
等一曲畢,伏江才發覺自己已經漸漸陶醉其中。他慌忙地喝下一杯酒,害怕自己的失神和沉醉。
“人把苦當做善,樂當做惡。你也是嗎?”
這一曲裏,沈長策自己也酌了幾杯,眼睛卻不是看那美人,而是看着伏江。
伏江卻望着他笑:“天上什麽聲音也沒有,聽得久了便不想回去了。”
“你本來就在天地間,何必又躲到天上去。你想聽到什麽時候,就聽到什麽時候,三天三夜,十天十夜都可以。不如——不如永遠留下來?”沈長策說完,看伏江露出無奈的笑容,又很快意識到是自己在這氣氛之下一時癡心妄想,說錯了話。
他伸手過去,在伏江嘴角輕輕一擦,要把他這樣牽強的笑容溫柔抹去。
伏江傻傻地看着他,把他的手擋開了。他手雖冷,伏江卻覺得嘴角灼燙之感揮之不去。
他眼睛發紅,不得不低下頭,強迫自己冷了聲:“別這樣,你勸阻我的死,就是勸阻天地的生。我為了天地,可沒有什麽良心。”
沈長策沉默良久,又道:“只要是你的願望,我都會依你完成,你盡管放心。我将你帶來人間,并不是為了反抗我自己的命運。”
伏江一時不知說什麽好,便低下眼睛不與他對視。胸中無限悶苦,也拿了酒送下了。
如果伏江不願說是因為天地,那麽沈長策不願說便是因為伏江。
與上次在人間心平氣和相處,已經隔了兩百年。即使河那邊的花再美,也隔了千萬裏。今夜勉強談了幾句,都是欲言又止。
如果緣起之時感情便是站在天地的對立面,那即使彼此有過真摯的瞬間,互訴情腸也已經是太多餘的事。
兩人都心不在焉,但那琴歌自顧自潺潺流淌,不絕如縷。青樓暧昧的輕紗随風飄舞,把氛圍織得朦胧醉人。
人心不純,琴曲就像是一雙手,撥動人的五識,和人心所想交織一起。念頭也像看見陽光一樣,抽枝吐芽,瘋狂生長。
琴曲動情之處,伏江偷偷看向沈長策,忽地一怔,只見他竟然流着眼淚。
伏江看得有些震驚,心一軟,大着眼睛看他,忍不住喚道:“沈長策······”
靡靡之音,在不知不覺凋零着天地的生機。
沈長策只輕嘆道:“這曲子真美。”
他活着時貧寒困苦,死後又堕入神的手心,不人不鬼了幾百年。而此時坐在這裏傾聽,也是為了伏江。
為何他對自己的愛,永無止盡的燒不完?為何他嘗過自己的血,竟然都學不會恨?
伏江慌忙将眼睛從沈長策的淚水收斂過來,勒令自己不要再看。他們應該針鋒相對,而不是坐在這裏,讓他看着沈長策的眼淚受盡折磨。
可從沈長策将他從天外天帶出來,沈長策便已經把兩人的命運帶向了未知。
萬年以來,他每次都妥協于誘惑,只有這次妥協于痛苦。等他回過神,他卻已經情不自禁傾身過來,在沈長策唇上輕吻了一下。
念頭是連自己都沒辦法操控的,就像是日升月落,四季更疊。
沈長策不禁一怔,他盯着伏江,眼中忽然蒙上一層霧氣。伏江正要偏開頭去,沈長策卻立刻将伏江扯進自己懷中。
“伏江,伏江!”
沈長策似乎已經隐忍許久,他幾乎語無倫次,卻又什麽也沒說,只是珍惜地抱着伏江,與曾經那個沈長策別無二致。淚水滴在伏江臉上,伏江仰頭:為何他能為了那短短的相愛,連兩百年來鑄在他靈魂上的痕跡都能完全撫去,永不白頭?
兩人擁在一起,在人間,好似能嗅到兩百年前那股熟悉的氣息,溫柔的親吻愛撫一切猶如昨日熟悉。衣衫很快被揉亂,兩人急碌踉跄着倒在床上。
彈琴跳舞的妓女已經自行退去。伏江仰頭看着青色紅色的幕帷,光影晃得他恍惚,一時錯覺,只覺得回到了那個黑暗狹小的屋子裏。在那個狹小空無的屋子,他腦中沒有多餘的事,便只能把目光放在沈長策身上。
伏江驚喘一聲。床晃動起來,兩人渾身汗水淋漓。沈長策低着伏江的頭,看他臉上流淌的汗,神情恍惚,不自覺舔着唇,動作愈發熱切。
情欲是最唾手可得的欲望,只要開始追逐,就只有享受,沒有痛苦。它此時伸出萬條絲線,把伏江緊緊纏住,一副身子如同皮影,被操縱着動彈。
不行!伏江的頭猛地一晃,開始掙紮。
“沒事,沒事·······”沈長策喘着氣,輕聲道。
伏江睜開眼來,只見他親吻着伏江緊皺的眉,嘴裏安慰道:“放心。”
伏江張着嘴大喘幾口,喉嚨裏發出哭一般的呻吟,眼睛卻愈發失神。
兩人的身子匆忙地追逐,直到極端的快感來臨。
伏江被快感沖擊得幾乎亂了神智,他望着沈長策,啞着嗓子:“我愛你······”
沈長策俯下身子,吻住他幹涸的唇,又吻他眼角的淚。伏江雙手摟着他的脖子,滿足地嘆息。
伏江夜裏忽又惶恐起來,沈長策卻又吻着他,嘴裏不斷安撫:“放心。”
很快,他又忘了那些身為神仙的苦思,卷入無畏的快樂之中。
兩百日之于神的萬年,猶不可忘;之于人的兩百年,更刻骨銘心。無論是否是命運作祟,可在這萬年和兩百年裏,已經沒有任何東西比它更光彩奪目。
也許是把那句放心聽進了心裏,接下來幾日,伏江好似真忘了其他。
白日歌舞美酒,夜晚相擁而眠,奢靡放縱的日子持續了幾天幾夜,好似永遠揮霍不完。
在第五個夜晚,伏江喝了酒,盯着那邊跳舞的美人,忽然站起身,借着酒勁過去,學着那女子跳舞的模樣,不成形地手舞足蹈。
他醉醺醺地,一下子撞在了跳舞的美人身上,一下站不穩又幾乎摔在地上,逗得妓女們大笑不止。
伏江看她們笑,自己也高興,問道:“笑什麽?難道不都是這樣的?”
妓女們對視一眼,掩嘴笑:“我們跳的都是青樓裏的舞,一般人可不會學。”
伏江卻道:“青樓裏的舞和普通的舞不都是舞?一般人與不一般的人不都是人?”
妓女又打趣道:“一般人與不一般的人未必都是人,你模樣好看,沒準是仙。”
伏江眼裏忽然有了神,張開雙臂轉了一圈:“那我這樣的仙和人有什麽不同?”
妓女們都笑:“來青樓和我們跳舞的仙,哪裏有什麽不同?”
沈長策遠遠看着,不知為何,看伏江高興的模樣,想起他從前的樣子,竟也笑了。
伏江玩了好一會兒,看沈長策自己喝着酒,又跑過來,醉醺醺地倒在他身上。
沈長策好不容易才把他一身醉骨扶正了,只見他一張臉飛紅,對沈長策笑:“她們說我沒什麽不一樣。”
他醉時忘了苦惱,就和曾經一樣,好似什麽都懂,又什麽都不懂。
沈長策望着他:“人就是按照神仙的模樣捏的,能有什麽不一樣。”
伏江道:“可我會仙法,他們不會。我死不了,他們不會。”
“人以前不是既會仙法,也死不了麽?和你一樣。”
伏江遲疑片刻,又怔道:“現在不一樣了。”
沈長策道:“那以後就一樣吧。”
伏江看着他,不知他的意思。
沈長策好似醉得有些糊塗:“擁有感情的人不該成為天地主宰,而讓主宰天地的人無情無欲太過殘忍。那讓這天地再沒有主宰,你來做人,如何?”
伏江看他胡言亂語,只笑道:“好。”
兩人對視片刻,沈長策又盯着他:“今天想出去走走嗎?”
到了人間,他便只在這青樓裏。外邊的人間變成了什麽樣,他本一點也不想知道。
但伏江今日卻答:“那便去走走。”
即使凡間在衰敗,平定城也比平福鎮更熱鬧。一路上車水馬龍,四周商鋪大開,人滿為患,不知曾經的繁榮昌盛又是怎樣。
沈長策道:“你活了這麽久,應該在更繁華的時代,去過更繁華的地方。”
伏江看他一眼,挽上他的手:“有的地方,再繁華我也不記得。”
沈長策忽然想起榆丁所說,他不記得的事,是因為他不願意記得。
兩人手牽着,引來不少人側目。
沈長策注意到人的目光,忽然明白了為何伏江兩百年前一點也不在意人的看法。人活的夠久,就會明白生而可貴,許多事不值得多留一點心思,比如人的目光。
伏江只依着沈長策走着,貪婪注視周圍的街景,心中愉悅。又仰頭問沈長策:“你對人間手下留情了不成?”
沈長策道:“那時身為鬼魂,對地府所經歷的事懷恨,又怒于人之渺小,于是一路毀壞無數廟宇,只為了向神洩憤,當然也免不了殺人無數。如果你覺得有手下留情之處,那應該是你的手下留情。鬼魂本就偏執無常,是漱丹讓我把恨只引向了神。”
伏江聽了,只低頭沉吟:“是嗎?”
兩人走了一段,沈長策突然松開他的手,進了一家點心鋪,出來手拿着一沓糕點。
伏江笑臉迎上,把糕點拿在手裏,心中感動,想起曾經,眼裏又紅了起來。伏江低頭忍着,又問沈長策:“是什麽?”
“桃花糕。”
伏江又問:“你又要用它留我?”
沈長策卻了然了:“原來當初留下你的是它。”
伏江聽着不言,自己咬了一塊,又捏了一塊喂進沈長策嘴中。看沈長策吃下,他只是笑。
沈長策看怔了,又問他:“笑什麽?”
像曾經一般天真,伏江只高興道:“因為有人在意我,愛着我,我便想笑。”
沈長策心中忽地澎湃起來,又覺心酸之極。他拉住他的手,忍不住道:“你看這街上四處的人笑着,他們何嘗不是被在意着,被愛着。糕點零嘴,泥人糖畫,還有這四周的樓臺飛檐,全都是因為他們活在世上才存在。如果創世的神仙不愛他們,這些東西也不會有機會被人創造。這神仙還要為了他們,苦思冥想如何死去。”
伏江聽他說話,只笑道:“你不是不信神?怎麽又來頌我?我讓他們活着不過是因為自己孤單,我死也是因為怕孤單。”
沈長策又道:“可這世上如果只有一人能把自己快樂和痛苦與世間聯系在一起的,那就只有你。”
伏江忽地大笑:“你想說什麽?你要把我的罪都消抹成不成?”
沈長策卻凝望他:“你下凡來偏愛誰,懲治誰,也是為了人,我認為與這種愛并無不同,所以我不想看你因為兩種愛的沖突而痛苦。”
伏江傾身過來吻他,片刻後他望着沈長策的眼睛。
伏江眼裏還含着笑,卻又婆娑着通紅着。
他悄聲道:“我是給自己造了一個臨死前的美夢。聽了你這句話,我會死得毫無痛苦。”
說罷,他又提着那些糕點,好像若無其事一般,往前走遠了,只留沈長策呆在原地。
伏江淚奪眶而出,等他聽到身後腳步聲走近,便趕緊把眼淚擦幹。他對自己懷恨在心,也為許多人流過淚,今日卻是第一次為自己的命運流淚。
等待夜幕降臨,這平定城四處都已經看罷,伏江道:“我想去平福鎮。”
他也是時候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