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鲲鵬飛入雲端,從無邊的水中浮起,又在掀起的巨浪中化作一艘船。偌大的鲲鵬,在這片水中如同滄海一粟。
浪花稍縱即逝,很快被寂靜浩瀚的水面吞沒,任何東西都不能在這面鏡上留下深刻的痕跡。
天空沒有豔陽,也沒有雲朵,一幹二淨。水也是一幹二淨的漆黑。
船幽幽前行,很快沈長策看到了那被困于水中的孤島。
沈長策遠遠望着那島,總覺得有些異樣。定睛一看,卻發現那島邊一處,好似漂着什麽。
沈長策怔怔看了片刻,才發現那是人。
時間在這片水域仿佛靜止一般,沈長策的心思意念也一下靜止了。
那島邊漂浮的伏江渾身赤裸,在水中蒼白透明,黑發幾乎與水色融在一起。他就像是被琥珀封存的蚍蜉,美麗、安靜、永恒。
沈長策忽地驚醒,這片水上的船只能靜靜地漂浮,好似天地之間自有的規律一般,讓人不可燥不可急切,所有欲念和渴望,都必須消失在這靜谧的流淌之中。
沈長策等不得!
他一下躍入水中,飛快地朝伏江游去,縛仙絲也如水蛇游動,一段纏繞在伏江的腰上,一段纏着沈長策的手。
這一段路好長,比他兩百年走來的路還要長,他焦急地大喘,好似還活在人世。
他終于摟住伏江的腰,焦急如焚地将他抱進自己懷中。把伏江抱上岸時,他手卻顫抖不止,要麽拖不動,要麽抱不緊。好不容易抱上了岸,沈長策将伏江的頭壓在自己胸口,一時悲痛難抑,只聽得見肺腑裏的嘶聲,卻聽不見嘴裏的嗚咽。
鬼魂之于拖帶沉重肉體的人,多麽誠實和外露。人能控制情緒和欲念,而鬼魂卻只能被情緒和欲念操縱。此時痛苦難捱,這副靈魂就是承載悲痛的容器,他幾乎溺死其中。
他不想他死,就算自己不記得曾經也沒關系,他的每一片破碎的魂都記得自己愛他。就算他是不會動情的太界上仙也沒關系,只要他活着,他的目光就有落腳之地。
他不需要公平,也不需要為自己的兩百年伸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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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手忽然撫摸上他的臉,沈長策一下抓住了它,不讓它從自己臉上溜走。
伏江凝望着他,他此時沒有落淚了,只是癡癡望着沈長策。
沈長策全然沒了鬼王的那一身凜冽,只無神地問他:“你方才······是要殺死自己?”
伏江虛弱地笑:“我哪能那麽容易死。這水與忘川相通,是好東西,我浸沒其中再久一些,便能忘了不想記得的東西。”
沈長策又問:“你不想記得我?”
伏江道:“是我自己,也包含你。”
他說着又壓低聲來,好似是悄悄告訴他什麽秘密似的:“我要是忘了從前,你那樣對我,我不會原諒你的。”
沈長策問:“我從前對你很好,是嗎?”
伏江想也未想:“很好很好。”
“那我現在對你很壞?”
伏江道:“也不壞,因為我對你更壞。”
沈長策又問:“是從前嗎?”
“現在更壞。”
沈長策他看伏江如此虛弱,只心思沉重地将伏江抱起往宮殿走去。
“為何非要原諒我?你大可以恨我,就和我恨你一樣。你可以再讓我死一次,就像是我要殺死你一樣。”
伏江卻喃道:“不會的,不會的。”
只見他說這話時氣若游絲,嘴角又好似有一些無奈。伏江又閉上了眼睛:“不會的······”
他又為何說得像是在嘆息?
沈長策将他又放回那張大床,給伏江擦幹淨,掖上被子。他看他臉色蒼白,好似整個人都輕了起來,幾番猶豫,他又禁不住關切道:“那水裏有什麽,你為何如此虛弱?”
伏江一直望着他:“沒什麽。”
沈長策卻道:“你不告訴我,我也可以自己去看。”
伏江趕緊拉住他,懇求道:“你別去。”
沈長策甩開他的手,他不知伏江為何總三緘其口。
他正要走,伏江幾乎是撲過來拉住他:“別去,別去!我告訴你!”
最後一聲又是帶着哭腔,他現在怎麽總是在傷心、難過?是自己的錯嗎?可他已經不想殺他了。
伏江望着沈長策臉上的傷疤,痛苦道:“忘川水孟婆湯對人有用,卻對我卻沒有用。無論是神還是人,要活生生變個模樣,無非是篡改記憶或是壓抑欲念。只有一個方法能做到······”
沈長策一怔,頓時毛骨悚然。
渾身的灼痛、割刺之感好似從兩百年前傳來。
鑄魂。
刀山火海毀其形,鼎镬刀鋸碎其念。
他又忽然想起了漱丹的話。
“別忘了你立下的誓言,也許你以為,那種張口就來的話并不會有約束力······你還是把他殺了好。”
沈長策搖頭,不願相信:“那些鬼怪,誰敢對你用刑?”
伏江卻道:“太界上仙哪裏需要用刑,倒不如說着鑄魂的法子就是源自我對自己的控制辦法。拆魂散魄時的痛都如割肉剔骨一般,兩者別無二致。”
伏江又求他:“別看駕鲲鵬飛入天外天那樣輕松,其實天外天水深不見底,裏邊都是些亂人心神的穢氣。我每次睡在水中都能聽見水中哀鳴,若是人鬼妖魔溺在那裏,怕是很快會煙消雲散。你千萬、千萬別一個人去了。”
沈長策怔怔看着伏江,又想起他在地獄中發過誓:“若毀諾,我在地獄所受的苦,千萬倍加諸身上,永生永世在此煎熬。”
那時漱丹道:“光是你不夠,你要和那個你想念的人一起堕入地獄,剝皮剔骨,日複一日!你願意嗎?”
沈長策一時呼吸如堵,原來不是仙法在約束這個誓言,約束它的是命運。他不殺伏江,只要伏江活着,便會堕入這般輪回。
他又記起地府中鬼差所說:“懷有妄圖逆轉生死之念的魂魄,都不端正。這是要讓他們魂魄也滌清了,脫胎換骨。”
沈長策茫然地低聲:“你活在世上這麽久,像這樣借用鑄魂之刑忘卻過去,有過幾次?”
無論幾次,沒有人會比伏江受過更多次刑罰。這最不端正,最固執的魂,不是他沈長策,而是眼前的這位神上神。
他為了忘記上一世的愛恨,也曾像這樣,寧願投入那冰涼刺骨的深淵中嗎?
沈長策愈加思考,雙腳愈發不穩,就連神色也變得蒼白。
他望着伏江,忽然道:“榆丁告訴了我孟婆湯的解藥。”
伏江一時怔然,然後猛烈地掙紮起來,沈長策将他壓在床上:“他願意把這個告訴我,定有什麽蹊跷。”
他注視着伏江,眼中又是通紅,又是含着淚:“但我不想像你一樣······”
實在不想像他一樣,滿足于醉酒時稀裏糊塗縱情颠倒。他想要清醒,想要撫摸伏江時能感到真正的愉悅,傷害他時能感覺到真正的痛苦。他需要生時的記憶,去看清彼此兩個人。
伏江卻搖頭道:“不!”
沈長策問:“你先前不是要給我的?”
“不要了!不要了!”
沈長策問他:“你是想起了什麽?”
伏江本來已經虛弱,又使出渾身所剩無幾的力氣,推開異樣的沈長策,結果卻手忙腳亂摔下床去。
眼看沈長策失魂落魄走近他,他又往後不斷挪動。
沈長策不解,為何伏江如此抗拒記憶,無論是自己的,還是他的?
“你自己難道不想意識清醒處理現在天地的殘局?或者去記起那無所不能的仙法來,把我殺了?”
這才是造物神仙與魔頭的立場,分明的敵對和仇恨。
伏江從地上站起來,踉跄着轉身要跑,一路哐當作響,撞碎了許多東西。路上全是瓷玩陶人的碎片。
他的身子忽然動彈不得!
伏江低頭一看,腰上竟被縛仙絲捆縛。可他根本不在乎死,又怎麽會怕縛仙絲!
死算什麽?他不能讓一個過去的人站在自己面前,完整地數落他在時光裏犯下的錯誤。
時光從遠至近不可倒流,就算是基于當時做了一個決定,未來再回顧必定會看到它的不完美,甚至錯洞百出,最終釀造災禍。
他更不能讓他變得與自己一般!
可他注定拒絕不了這樣的災難,他沒有仙法。他仙法的消失,不僅是約束自己對人間的涉足,更是約束他的反抗。
伏江不顧一切地要逃,腰上的縛仙絲越來越緊,幾乎要割傷他的身子。可那縛仙絲突然松開,伏江沒跑幾步,身子一虛,栽倒在地。
沈長策将伏江抱起,伏江苦苦勸他:“你不能這麽做······人不可能承受記憶的永恒,你現在還可以、還可以去輪回的······”
沈長策置若罔聞,他将他抱回床上,着魔一般俯下身子,瘋狂地親吻他的脖子。舌頭按壓着那白皙的肌膚,他能感受他血液的流動。
他的血能讓他從大夢一場裏清醒過來,告訴他應該如何像人一樣處理情感。
伏江哭着:“不行!不行!”
他掙紮得如此絕望、憤慨,可卻勸不了此時的沈長策。他的命已經不在自己的手裏了。沈長策已經随心所欲,做了太多大逆不道的事,此時無論他要向自己索回什麽,他再也阻止不了。
沈長策的吻貪婪如狼犬,好似當真要殺死他一般。
他一口咬住了伏江的脖子!
伏江宛如被銜在口中的獵物,只得接受自己的命運。可他口中依舊不斷重複着那三個字:“對不起,對不起·····”
血流入沈長策口中,如蜜如毒,好似把兩人的命運越纏越緊。
沈長策的牙齒顫抖着,他在痛。
如果破形碎念是剝皮斷骨,那記憶回流就如鐵水熔鑄一般。伏江拉扯沈長策的頭發,想要他離開自己,可沈長策卻越是咬得深刻。他在狼吞虎咽地吸吮。
伏江本就已經虛弱,此時反抗不得,又絕望傷心,已是殚精竭慮。他愈發頭暈目眩,不知何時,只覺沈長策在舔舐他的脖子。
他意識朦胧之際,只聽到一句:“你真殘酷。”
有什麽東西滴落在他蒼白的頸脖上,灼燙地滾落,如熱吻,如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