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攻略失敗2.0
攻略失敗2.0
百年前降臨在北涼的紅雪重現南榮, 血色的雪紛紛揚揚鋪滿地面,久久不融。
戰事已起,無數屍骸在漠北城內外堆砌,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漠北屍橫遍野寸草不生, 成了埋葬兩國屍魂的墳城。
據傳墳城的城門上, 曾高懸着一顆頭顱,有人罵他是北涼的叛徒, 有人贊他是南榮的忠臣名士, 也有人傳, 他是為救妻子孤身入敵營被虐殺的癡情人, 至于他叫什麽名字,說什麽的都有,唯獨不變的是,他名中有一“雪”字。
慕厭雪死了。
口口聲聲要将她千刀萬剮的人, 最終死的比千刀萬剮還慘烈。
長穗親眼看到了他的身體破碎, 看到了他的殘肢踏爛在馬蹄中,他的頭顱落地被踢踏滾了很遠很遠,白皙的皮膚被血覆染, 漂亮的眼瞳望着虛空霎時溢滿鮮血, 蜿蜒的血水像蛛網,密密麻麻爬滿地面。
南榮領軍的将領是刑部尚書樓長風,慕厭雪手中數十萬精兵交在了他手中,知柏告訴長穗,慕厭雪用兵符逼樓長風立下血誓, 要求他必須安全救長穗出城。
“他為何不把自己算進來。”這句話問出之前,長穗一直以為, 慕厭雪是故意死在她眼前的。
知柏望着她的眸光複雜,“您覺得,樓長風會救公子嗎?”
長穗是南榮公主,樓長風身為南榮朝臣,于公于私都要救長穗出敵營,可慕厭雪算什麽東西?
在南榮朝堂,他是權勢滔天淩駕于百官之上的暴b君,在朝臣眼中,他是操控少帝居心不良的北涼細作,就算慕厭雪親手将兵符送給了樓長風,可這本就是屬于北涼的東西,他為何要救?他有什麽理由救他?
慕厭雪的死,對南榮百利無一害,以樓長風對他的憎惡,哪怕發了血誓不得好死,也不會讓慕厭雪活着離開漠北。
知柏說:“公子不是不想生,而是他心知,無人會讓他活。”
北涼不容他,南榮不信他,敵軍要他死,同僚厭恨他。身在南榮的日日夜夜,慕厭雪不知遭到了南榮和北涼多少次的暗殺,在這種步履艱辛的境地,慕厭雪不覺得辛苦,唯獨長穗的背棄,只一擊便讓他爬不起來,知柏紅着眼睛指責,“殿下,是您将公子逼上了死路。”
慕厭雪不想活嗎?
他那般無情強大的人,受到再多的傷害也不會尋死,哪怕身處死境,他也會不擇手段爬出來,可他實在太累了,同長穗一樣……太累了。
當生時失了欲求野心,尋死便不是懦弱,而且累極的死心。
長穗可以為任務失敗沒有生的意願,慕厭雪也可以因她而心死,心死了,便不會想方設法活下去,慕厭雪的死路,在長穗放下大火轉身抛下他時,就已注定。
“……”
慕厭雪死了,長穗卻還活着。
漫天的紅雪落于她身,像是修複了她孱弱不堪的凡人之體,沒有了誓約任務的壓制,她額心生疼現出幽光,恢複了本體法印。
沒有了慕厭雪的指揮謀略,南榮手握數十萬精銳大軍,卻久攻不下元崎所霸占的漠北。長穗終于明白,為何元崎說,慕厭雪死了,他便能贏。
可是如何能讓他贏呢。
長穗同樓長風借了一把劍,孤身又入了漠北城。
她要完成許下的五個心願,找回慕厭雪一截斷骨,雖沒有恢複全部修為,但足以讓她殺了元崎。
“你想要他的屍體?”見到長穗回來,元崎微有詫異,懶懶靠在金椅上道:“你不是看到了嗎?斷成一截一截的肉泥,你不會以為我會撿回來吧。”
“哦……我倒是還真從牲畜嘴裏留了一塊,也分不清是哪個部位,丢去火爐燒成灰了。”
“你想要嗎?”
元崎從脖子上拽出一枚指甲大的琉璃球,當着長穗的面,啪的一聲捏碎。細碎的灰沫灑入酒中,被他端起來一飲而盡。
“現在,什麽也不剩了。”就連那顆挂在城門的頭顱,也在重重交戰中遺失,遍尋不到。
“你——”長劍橫在了元崎的脖頸上,長穗紅了眼眶,不曾想到元崎會做的這麽絕。
鋒利的薄劍割破脖子,她近乎嘶吼着質問:“慕厭雪究竟做了什麽,讓你恨他至此!!”
“因為他搶走了本該屬于我的一切!!”
不顧利刃的威脅,元崎握住長穗的手,恨恨盯着她道:“當初該同你成親的人,是我。”
北涼時,他與慕厭雪是多年摯友,兩人共謀大業,元崎入南榮為質是他們計劃中的一環,待慕厭雪以使臣的身份入了南榮,趁着宴席酒亂,生米熟飯,元崎将借驸馬之位,在南榮朝堂站穩腳跟。
那時,長穗在他們眼中只是一枚踏腳棋,不會愧疚的犧牲品。
元崎在北涼為質後,曾多次暗中窺探這位棋妻,他早已認定長穗會成為他的妻,思索過數次如何與長穗假意迎合,可誰也沒想到,不等計劃實施,長穗便當衆選夫,偏偏那個人還是慕厭雪。
慕厭雪要護她。
慕厭雪說:“我來當南榮驸馬,于計劃實行并無影響。”
慕厭雪為了她,開始拖慢毒害桓淩的計劃。
……慕厭雪想要放棄計劃了。
元崎數次敲打刺殺慕厭雪未得到理會,他想對長穗下手時,慕厭雪卻掐着他的脖頸想要他死。盟約撕毀,他的千秋大業帝王夢,竟成了慕厭雪情愛下的犧牲品。
【你們在北涼有仇嗎?】
【先前關系還不錯,後來……大抵不滿我成了穗穗的驸馬。】
原來,慕厭雪沒有騙她,長穗曾最接近于真相,卻沒有放在心上。
“他不該死嗎?”
元崎陰戾喊道:“北涼是我的,南榮是我的,你也該是我的!!”
他只是想拿回屬于自己的一切,有錯嗎?
他沒有錯的,慕厭雪在他手中死上千百萬次都不解恨,他已經得到了北涼,馬上就要得到南榮,就連長穗,日後也該是他的。
“慕厭雪能給你的,我也能給。”
元崎近乎癫狂,“我能給你更多,能光明正大許你做兩國之後,慕厭雪就是個輸在我手中的廢物!他有什麽好!!”
“長穗,同我成婚吧。”
長穗看着他,透明的冰花手鏈從袖中懸墜而出。
額心幽碧的法印微閃,長穗沉寂的面容如無喜無怒的聖潔神明,慢吞吞道:“我有一個徒弟,不堪造就天天想着同我成婚,他比你更要惹人厭煩,心眼小善妒還是個瘟神,若讓他得知你也想娶我,他又要發瘋了……”
“他是誰?!”元崎眸光一凝,感受到利刃埋入皮膚的力道加深。
長穗t未答,自說自話,“你去找他打一架罷,誰贏了我便嫁給誰。”
“好嗎?”
哧——
鮮血四濺,元崎的腦袋晃了兩晃,腦袋砸地滾到階下。
“你不說話,我便當你答應了。”長穗送他去找暮绛雪了。
染血的長劍被她丢落在地,看着元崎死不瞑目的頭顱,竟意外與慕厭雪的面容融合……真是瘋了。
“我不是在為你報仇。”
望着被血雪染紅的天空,長穗輕輕為自己辯解,“是他說要娶我,我只是送他去見你。”
“他太壞了,該死的。”
她沒有為他報仇。
沒有感到難過。
更不會後悔。
“……”
北涼大軍無主,南榮趁亂攻入,持續許久的亂局終于落下帷幕。
靈力耗損太重,長穗昏睡數日,等她醒來時,人已經回了南榮。
長穗殺了元崎,天下很快就要太平,任務失敗,她沒有了留在凡世的必要,看着逐步恢複靈力的身體,以及接連不停地紅雪,長穗開始思考,該如何從凡世脫身。
她想回靈洲界了,回她破敗不堪的天地。
“公主殿下。”沒過幾日,樓長風也在漠北趕了回來。
樓長風告訴她,慕厭雪有東西留給她。
順着樓長風留給她的地址找去,長穗到了南榮王城最繁華的街市,看到了一座氣派奢華的新宅。哪怕人在府宅外,她也能看到從牆內探出的枝幹,是掉光葉子的楓樹。
朱紅的鎏金大門上,牌匾高懸顯眼,長穗怔怔看着牌匾上的淩厲筆鋒,認出這是慕厭雪的筆法,上面寫着五個大字——
四季循楓居。
【我喜歡楓林,卻不喜歡宮裏的楓林。】
長穗踏上階梯,想到了曾與慕厭雪随口許下的話。
【我想要一間大宅院,院子建在城中最熱鬧的街市,每天推開大門就能看到繁盛的市景。】
長穗推開了院門。
【我要在宅子裏種滿楓樹,咱們的寝房外,要種最大最漂亮的一棵。】
入目的是寬長青石板路,兩側栽種着排排楓樹。正值冬季,楓樹凋零光禿,配着漫天飄零的紅雪,蕭索凄涼,長穗卻能想象出,楓樹盛滿嫩綠時的生機,也能幻想到,楓葉變紅時的昳麗。
仿佛她已在這裏居住了數年,無需指引,靈魂的契合讓她輕易找到了寝院,看到了那棵最大最漂亮的楓樹。它究竟能有多漂亮,長穗暫時看不到,想來也沒機會看到了。
她抽了抽鼻子,蹲下身去挖樹下的泥土,挖了很久很久,都沒有找到樓長風口中的盒子。
樓長風騙了她嗎?
想想也是,他們二人的關系那麽不好,慕厭雪怎麽可能讓樓長風知道宅邸的所在地。
應該是慕厭雪在騙她。
他可能從未埋過東西,在故意耍她,又或者是……他真的埋了,但反悔了,把原本想要留給她的東西又拿走了。
長穗挖到手指發紅,疼的她紅了眼眶,她喃喃告訴自己,再挖最後十下,若還是什麽都沒挖到,哪怕慕厭雪真的埋了東西,她也不要了。
“十。”
“九。”
“八……”長穗挖一下數一下,眼睛越來越酸疼了。
當“一”字吐出時,指甲碰到堅硬的木盒,長穗小心翼翼把木盒捧出來,打開,發現只有一張輕飄飄的信。
好失望。
長穗心想,她還當是什麽絕世珍寶,沒想到只有一封信。早知道她就不來了,早知道她也不該挖,現在失望的她越來越難過,難過的快要哭了。
擦幹淨手上的泥土,長穗打開信封,手指因挖了太久的泥土而發軟無力,累的她手指發抖,險些拿不住信。
信上的字跡同門外牌匾上的提字無二,只有寥寥數行,薄紙一張。奇怪的是,整張紙皺巴巴的,像是被人揉搓攥成過紙團,不平整的紙面上寫着:
【吾親手栽種楓樹,願與妻同看四季楓林,循生不滅。】
墨痕加深,應該是許久後又新添的,隔了數行,只有潦草雜亂兩字:【罷了。】
心有不甘,但,罷了。
他放棄自己,放過長穗,所謂的四季循楓……罷了。
他同長穗在楓林許下的承諾……罷了。
不再維固南榮朝堂的穩定,不去平元崎掀起的天下大亂,答應長穗的承諾作罷,他不必計算着與長穗有限的相伴輾轉反側,不必勉強自己殺了她達她所願。
罷了罷了,全都罷了。
這根本不是慕厭雪留給長穗的信。
這是慕厭雪在四季循楓居寫下的祈願,埋于樹下等待發芽結果,大抵沒過太久,就挖出作罷,揉皺丢棄。
慕厭雪根本沒有給她留任何東西。
這封“信”,是有人在對她惡作劇,至于究竟是誰,長穗不想深究。因為她已經失望到流淚,無論怎樣擦都止不住,淚水打濕紙張,暈開字跡,如同紙上被稀釋淡化的罷字。
她與他,只能作罷。
.
慕厭雪選的宅邸,當真喧鬧繁榮。
哪怕紅雪異象不散,街上依舊行人不絕,長穗呆呆站在門前,手中捏着那張皺巴巴的信,一時不知該去向哪裏。
“欸姑娘!”有人從人群中擠了出來。
長胡子的灰袍老頭兒沖到她面前,張口就罵,“可算讓我逮到你了,你那情郎也忒不是東西,口口聲聲說着不信神佛,砸了我的攤子卻順走了我的錦囊,你們不怕遭報應嗎!”
“還錢!!”老頭兒伸着手道:“老道也不同你獅子大開口,就把你情郎欠我的那五十兩還來就好。”
長穗反應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老頭兒是誰。
記憶中,她與慕厭雪同逛廟會,慕厭雪不滿蔔算結果确實砸了一人的攤子,還說那人是招搖撞騙的神棍,長穗後來也确實撿走了老頭兒遺落的錦囊。
那不是遺失,是老道人故意留給他們的。
“抱歉。”長穗的眼睛紅腫,嗓音已經哭啞了。
好不容易止住眼淚,她才敢從四季循楓居出來。匆匆摸遍全身,并未找到任何財物,就在這時,有東西在她腕上滑落,墜落地面。
……是斬情扣。
長穗無論如何都取不下的斬情扣,竟在她手中脫落了。
晶瑩的冰花無暇水潤,落在地面像透明的冰雪,老道眼睛一亮,先長穗一步把手鏈撿起來,“沒錢便用它來抵!”
“這個不行……”長穗伸手去搶,卻被老道靈活躲開。
他一溜煙鑽入人群中,笑得張揚像撿到了什麽寶貝,長穗追入人群,四處尋不到他的身影,只聽到耳邊傳來他蒼老缥缈的念聲:“前世孽緣今世續,不是姻緣莫強求。”
“執念深重化為業,所念皆空因果循。”
“姑娘,這錦囊中的真谛,你可悟到?”
長穗定在原地。
人潮洶湧,無數路人在她身旁途徑,有笑有鬧,有哭有憂。
重歸廟會當日,姻緣樹下,慕厭雪認真凝着她問:“聽說這棵姻緣樹靈得很,一旦挂上,我們便要生生世世做夫妻,當真不悔?”
“……”
“我是不信神佛。但我信月老會護佑你我,無人能将我們分開。”
“……”
“穗穗。”
“一直笑罷。”
“笑久一些。”
他早已同她承諾過,會為她達成所願,他要她等她,可她從未信過。
原來,她本可以用另一種方式,完成任務。
前世孽緣今世續,不是姻緣莫強求。
執念深重化為業,所念皆空因果循。
擡起空蕩蕩的手腕,看着早已溢出十指的愛意,長穗終于醒悟,“原來真正執念深重的人……是我。”
世界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