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正魔兩道,素來是泾渭分明。
然而這黑白的界限,在這座浔楓客棧之中,卻實實在在地模糊了起來。
“哈哈哈!今天能遇見你這麽個爽快的弟兄,真是痛快啊!小二,給本大爺上十壇好酒來!再來幾十斤好牛肉!”
一位袒露着上半身、渾身長滿粗犷毛發的大漢高聲叫喊道。
邊說,邊大喇喇地在邊上擱下了自己的兩把大斧。
随後粗魯地一腳踢開凳子,再一屁股坐下。
他的言語、動作之間充滿着豪氣,任誰都能一眼看出來,這大漢是個魔族。
衆人被大漢發出的聲響驚動了一下,都小小地瞥了一眼。
而在大漢對面坐下的青年則顯得俊秀了很多。
他面色白淨清秀,背上一柄拂塵,長得年輕,卻一身仙風道骨的樣子。
任誰也都能一眼看出,這青年是個正道的修仙者。
如果是在別的地方,不論是正道還是魔道,大家都會對這二人之間的交往頗有微詞。
但這是在浔楓客棧,是正魔兩道的交界之處,是最沒有立場,也最不談立場的地方。
沒有誰會多關注這二人,甚至懶得多給一個眼神。
這時,小二領着二十幾號人,匆匆地端來了十壇高粱酒,擡着幾盤子的大塊牛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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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肉好酒來了!兩位客官,您二位請用!”
青年擡頭望去,那小二拖長着聲音的尾調,遠遠地就開始叫喊。
小二面目白皙,肩膀上常年搭着一條擦不髒的白毛巾。
然而細細看去,他的眉眼之間卻有一股邪肆之氣,揮之不去。
熟客都知曉,浔楓客棧的小二們和掌櫃的,俱是地位卑下的人魔混血。
這在外界是又稀奇又恥辱的事情,但浔楓客棧之中卻見怪不怪。
與外界相反,在這兒,人魔混血的地位極高。
小二領着一群人,浩浩蕩蕩走了。
大漢單手舉着一壇高粱酒,稍運內力,輕輕一拍,那厚厚的泥封就化為一縷輕煙,四散而去。
他雖是魔族,卻也略懂禮數,先給對面的青年滿上了一海碗。
倒得很多,又多又急,多得酒都溢出了八仙桌。
霎時間,醇香敦厚的高粱酒味,混雜着肥美牛肉的香味,就飄散在了浔楓客棧小小的一角。
這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動,大漢放下酒壇子,也懶得用筷子,他直接動手撕扯起牛肉來。
大吃大嚼,啧啧有聲。
對面的青年見大漢這毫不見外的樣子,則拿起一把小刀,細細地割着吃。
大漢嘴裏還包着肉,含糊地贊賞道:“景兄真是爽利,不像那些虛僞的正道,明明口水都饞到腳背了,還非要用筷子一絲絲扯着吃。”
景英卓微微一笑:“胡兄謬贊了,小弟今日能見到胡兄如此快意恩仇的魔族之人,也頗為驚喜。”
胡隆聽見景英卓的話,惆悵地牛飲了半壇子高粱酒下去。
一抹嘴道:“那群魔族也配是魔族?一群宵小,只懂得欺負弱小,幹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景英卓嘆了口氣,道:“我也沒想到,查來查去,我們正道之中居然出現了如此敗類,還會勾結魔道,販賣兩族人士。”
胡隆冷哼一聲:“平常打得天昏地暗,一副你死我活的樣子。一有好處了,向敵人賣起自己的同胞手足、姊妹兄弟,倒是快得很。”
景英卓道:“我知道你這種堂堂正正的魔族,也是不屑于用正道人族修煉的;而正道用魔道修煉,也向來是我派宗門所反對的。可是,唉,總是有那麽些人,樂于鑽研小道,正路子不走,專門打歪主意。”
胡隆道:“景兄,那後院的四車子人,我們該如何解決?”
景英卓道:“将兩族人分一分,正道人族,由我帶回去;魔道魔族,由你帶回去。”
胡隆道:“那些人魔混血可怎麽辦?由誰帶走呢?”
景英卓“啧”了一聲,感覺這個問題頗為棘手。
因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人魔混血素來地位卑賤。
去哪兒都讨不了好,都會被排擠、被欺淩。
就像小貓通常被稱為“咪咪”一樣,人魔混血也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雜種。”
......
“喂!小雜種!你躲什麽呀?”
“嘻嘻嘻嘻嘻,這雜種可笑死我了。”
浔楓客棧的後院之中,穩穩當當停着四輛大車。
四輛車上,每一輛都塞滿了人,人族和魔族就像貨物一樣,随随便便被混雜在了一起。
宛如這車上裝的不是人,而是戴着辔頭的馬和戴着嚼子的驢。
明明連三歲稚子都知道,人魔水火不容。
然而奇異的是,這四輛車上,人與魔居然和諧相處着。
這當然不是因為馬與驢面臨險境,突然化幹戈為玉帛。
而是因為這車上存在着共同的、弱小的、被所有人鄙夷的、看不起的對象——騾子。
此刻,桑棋棋蹲在囚車的角落,努力地蜷縮身子,将自己包圍成一個球。
他絲毫不反抗,因為他早已經習慣了這種毒打了。
他要做的、能做的,只有調整自己的姿勢和角度。
保證該如何挨下這一拳、這一腳,才不會很疼。
幸好,他對這點很有研究。
所以,是在大街上被人毒打一頓,還是在囚車裏被人毒打一頓,根本沒有絲毫區別。
桑棋棋對自己将要被人從魔道販賣到正道這件事上,甚至還有一絲絲的期待。
正道的樹,會和魔道有什麽不同嗎?做出來的雕刻,會更漂亮精美嗎?
桑棋棋不能确定。
在挨打的時候,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懷裏的一把小小的刻刀。
刻刀很便宜,但對他來說是全部的寄托。
一摸到這把神奇的小小刻刀,背上、肩膀上、手臂上的疼痛,立刻就灰飛雲散了。
桑棋棋這種逆來順受的沙包性格,引來了越來越多人的拳頭。
他、或者說人魔混血,大部分都是這幅軟弱可欺的小模樣。
在善人面前,這種需要被人拯救的模樣非常可憐。
但是在惡人面前,這幅樣子就顯得更讨打了。
特別是桑棋棋一個男人,還是黑皮大高個,卻整天一幅唯唯諾諾、低三下四的樣子。
他連背都直不起來,看得人拳頭更硬了。
可悲的是,人之初性本惡,大家生來都是惡人。
而桑棋棋自小沒有家人,仿佛呱呱墜地,他生來就是孤兒。
因為被抛棄在桑樹下,被一群下棋的魔族老大爺發現,才得了姓名,取名叫“桑棋棋”。
他是孤兒,沒媽也沒爹,從小被同齡孩子欺負到大。
又因為人魔混血的獨特氣質,所以被魔族人一眼就判定出了血統。
自此之後,他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
他默默地蜷縮在車籠角落,瑟瑟發抖,一動也不敢動,更別說反抗了。
桑棋棋本就識字不多,而“反抗”這兩個字,更是不可能在他的詞彙量之中了。
他的懷裏,除了t自己那把珍藏的刻刀,還有一個刻得還稍顯粗糙的木偶。
木偶大約有一個成年男子的手掌長,下面有一個四四方方的底座。
刻的是一個英武女子的模樣,只是沒有清晰的面孔。
在桑棋棋十餘年的挨打生涯中,他曾無數次幻想着有一個人能将他拯救于水火之中。
在小時候,他幻想的那個人是母親,她有一頭長長的黑發,用好聞的桂花油仔細地篦着。
媽媽的眉眼則是跟尋常的魔族女子一樣,眼神尖銳,眉毛又長又挑。
眼睛只要稍稍一瞪,打他的小孩就會害怕得四散跑開了。
她雪白的手腕上挎着一個籃子,裏面裝滿了紫黑色的桑葚。
娘用白帕子給桑棋棋擦臉,桑棋棋從籃子裏撚起果來嘗一個,特別甜。
稍微大一點了,他知道母親不會來了,幻想的是會有一個愛好打抱不平的大姐姐。
大姐姐看見他被人圍着打,拿了一根扁擔,就能把小孩們全部趕走。
大姐姐很兇,小孩們知道桑棋棋有人罩着,就再也不敢來欺負他了。
桑棋棋身為一個“雜種”,從小到大都被潛移默化。
“你一個雜種反抗什麽呢?是想招來更重的毒打嗎?”他們這樣嬉笑着說。
因此,桑棋棋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一個虛無缥缈的“女神”身上,祈禱“女神”能救他脫離苦海。
再大一點了,他已經完全明白了,“女神”并不存在。
即使存在,也不會眷顧他一個人魔混血、一個“雜種”的。
自此以後,他不為“女神”而刻,他為自己而刻。
他将自己所有的親情、友情、愛情、希望......全部灌注在了木雕之中。
桑棋棋的意識逐漸模糊,他咬牙忍耐着劇痛。
他對自己道:我不能倒在這裏!我還要做出最完美的作品!
在快要昏死過去之時,神跡突然出現在了桑棋棋面前。
他倒在了地上,視線朦胧。
隐隐約約看出了身邊有一個人被揍得飛了出去,然而沒飛多遠,就重重地砸在了籠壁之上。
桑棋棋只聽見“噗”一聲,那人吐出了好大一口血。
還沒來得及反應,桑棋棋就發現身邊的人全被打趴下了。
他驚訝地睜大眼睛,一個女子在他旁邊蹲下身來,但她并沒有想跟自己說話的意思。
桑棋棋視線逐漸聚焦,才發現那女子長得竟跟天神一般。
華麗、奪目,就像太陽一般灼眼,但又令人移不開視線。
此刻,她正拎起了自己衣擺的一角,只為了擦拭拳頭上的血跡。
“啊!”桑棋棋正想出聲提醒,誰知那女子反應極快。
看樣子她并不會法力,但僅僅只是一個掃堂腿,就能将身後的偷襲者打趴在地。
“你...你是誰?為什麽打我們?為了給這個雜種出頭?”
偷襲者不甘心,嘴角猶帶血跡,大聲問道。
“這個嘛......”
女子扔掉手中桑棋棋的衣擺,站起身來道。
“你姑奶奶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名叫‘岑命’。”
“至于為什麽打你們這群廢物......”
女子輕笑一聲,伸了個懶腰:“小麻雀叽叽喳喳,吵到姑奶奶我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