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上街
上街
紙上墨跡未幹,臨柏把紙張匆匆揉成團,手上不可避免地沾上黑墨。趙予墨見狀,起身端來淨手用的銅盆。
趙予墨特地吩咐廚房奉上盤種類繁多的糕點,就等着看臨柏吃哪個更多些,好記下來,下次叫廚房照着類似的口味做。臨柏随手撿了塊離他最近的蓮花玉藕酥,咬了口酥脆的花瓣,他抿下白茶,待酥點化開,蓮子獨有的淺香與清淡回甘的白茶彌散在唇舌之間。
他嚼的慢,姿态優雅,頗有王室女的禮儀教養。趙予墨怕他只吃一塊糕點就吃飽了,在臨柏下第二口之前,把盤子挪了個角,說道:“別單吃一塊,再試試這個。”
臨柏撩起眼皮看他,又默默垂下,順着趙予墨的話放下糕點,挑起別的吃。之後又重複了兩次,趙予墨居然都沒看出臨柏究竟喜歡吃什麽口味。
罷了,或許是這盤果子裏沒有他鐘意的。趙予墨暗暗記下,他身體往前,手撐着颚,商量似的開口問詢:“随嫁過來的宮人之中,可有你鐘意的?”
臨柏微微搖頭。
陪嫁的宮人長什麽樣他都不記得,更別說鐘意或不鐘意了。
趙予墨了然地點點頭,又道:“那我給她們遣些不累人的,管理莊子的差事,你看如何?”
臨柏凝着杯中黃綠清澈的茶湯,沒有給予更多回應。
心裏自然清楚趙予墨這是在做表面功夫。
随行過來的宮人多數也都是宮裏安排過來的眼線,趙予墨處置他們情有可原。而他只是個維護君臣關系的物件,就公主封號都是出嫁前臨時給封的。
他的意見無關緊要,趙予墨問他,大概就是想表現出個尊重他意願的态度吧。
趙予墨自稱是武将,肚子裏沒什麽墨,卻都只是謙辭,他察言觀色的本事同學識一樣出色過人。
細觀臨柏的神情舉止,趙予墨大致猜出這兔子大概心裏對他仍有猜忌與不信任。
他都可以理解。
若臨柏完全沒有防備心,恐怕也活不到寧安宮和嫁入侯府的這時候了。
欲速則不達,想要完全獲得臨柏的信任,還得一點點來。
日子還長,日子還長。
光是想到和臨柏的日子還長,說實誠話,趙予墨嘴角就壓不下來。
擔心誤了晚膳,臨柏只是又進了兩口,便放下糕點,将趙予墨說好回來就給他讀的那本書推到人跟前兒。趙予墨心領神會,心裏暗道下一回再換其他的糕點給臨柏吃,就拿過了新冊。
翻開第一頁,他差點沒樂出聲。
十行有八行畫着圈,整整一頁全是新墨。
怕臨柏覺得自己在欺負人,趙予墨刻意忍下笑意,故作嚴肅地同他念起了字。
秋風天氣爽,夜來得也早。臨柏同趙予墨一并用了晚膳,正準備一頭往書本裏紮。
趙予墨将他攔下:“着什麽急,你日日苦讀也趕不上來年科考。而且你日日悶在屋子裏看書,就不怕真把眼睛看壞了?”
……可不看書,他也無事可做啊。
想歸想,臨柏還是老老實實地停了下來,沒有做任何辯駁或反抗。想着既然不能看書,那就早早地睡下吧,揣着明天睡醒了看書這個盼頭,他今晚還能做上一場美夢。
趙予墨卻沒有禁止他活動的想法。
“趁着今兒時辰早,外頭天也晴着,我帶你到街上逛逛去。”
正思量着如何表達自己想沐浴就寝的臨柏,聽到這句話時,足足愣了半晌。
欣喜中摻雜着不可置信,像夏夜晴朗的星空,閃爍着耀眼的光。
趙予墨猜到臨柏會有怎麽樣的反應,可親眼瞧見對方圓溜溜,黑漆漆的湛星明眸,還是不由心動。
他叫人取了一條玄青色繡有銀竹的緞面鬥篷,給臨柏披上後,還細心的将頂帽給臨柏戴好,以免一會被風吹落,叫臨柏露出沒梳妝的發來。
無論是婦人還是男子,出門若是不着裝求發,都會惹人非議。
趙予墨并無所謂別人說自己閑話,但他卻顧及臨柏,不願從別人口中聽到一點他的不好。
于是他擇了個折中的法子,直接鬥篷加身,給他遮得嚴嚴實實去。
這個法子是好用,感覺自己被包裹起來的臨柏,跟着趙予墨邁出房門,竟都覺得外頭世界沒那麽可怕了。
嫁入侯府當日,他頭上蓋着囍巾,看不清路,被一路攙扶着進門。入府後,他又天天在屋子裏待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侯府究竟是個什麽規格他完全不曉。
今日被趙予墨領着,他才有機會好好的打量着這宏偉壯觀,富麗堂皇的侯府。
庭院錯綜複雜,曲折幽深。臨柏一路随行,同趙予墨走了好久才穿過內湖,待好容易來到前院,已經不知道過去多久了。
宮內規格雖大,但他能活動的地方也就那小小一隅,都不及鎮北侯府十分之一。走着走着,臨柏不由跟緊趙予墨,就擔心自己會在這兒迷了路。
複行數百步,臨柏才終于見着侯府氣派的大門。
秋夜露重,但還沒到入冬,趙予墨擔心裹多了反而生汗,叫臨柏不适,便命人在車裏鋪上秋日專用的薄毯,座位也只是裹了好幾層柔軟的布墊,車窗簾子左右也盡量封得嚴實,不讓外頭漏入一點涼風。
墊子應該都是用香熏過,車廂內彌漫着一股淡淡的檀木與松香,柔雅幽恬,清淡好聞。
臨柏臨左面車窗坐下,身姿端正,腦袋卻一直往窗戶方向歪。
待馬車開始行進,臨柏就悄悄掀起一個角,偷摸着窺看車窗外的一景一物。
駛出宅道,接下來一個拐角,迷離的燈影世界,與人來人往的街道,如展開的畫卷,倏然闖入臨柏瞳眸之中。
人聲鼎沸,車水馬龍。到處都是打扮不一,在路上行走的人。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還有許多家擺着攤子或扛着扁擔的商販們在大聲吆喝。
街道兩側的店鋪也都是絡繹不絕,進出往來的客人。
嬉笑怒罵,百相衆生。
當真熱鬧。
“若是更早些時候,還能趕上中秋和重陽。百姓上街祈福,燃孔明,放荷花,那時候滿街都是人,馬車走也走不通,街道兩側也全擺滿了各類有趣的小玩意或特色吃食。”
臨柏想象不到那樣的場景,卻不妨礙他覺得有趣。趙予墨知道他在聽,就也沒停,繼續叨叨着:“下元節也會熱鬧,但要真論好玩,還得是元旦和元宵,到時我再同你一起來。”
慶典。
一起。
臨柏心中一動,被這簡單的幾個詞攪得思緒紛亂。
他警告着自己趙予墨或許只是随口一提,萬不可抱有期待,可心裏還是遏不住波瀾翻湧,向往之情如浪般陣陣拂向心岸。
車輛慢悠悠,已然駛入城中。簾外漏入的灼灼暖光映在臨柏臉上,一明一暗,藏在暗處的眸隐匿隐隐微光,被光籠罩的瞳則如簇燃起無盡燎原星火。
少年的一舉一動都被趙予墨盡數看在眼裏,眉目顏色也被他好好地收着,揣在心口。
二人相處的日子不久,臨柏又總是把心事藏着,不肯外露。趙予墨想知他所想,就只能一點點兒摸索着去猜。
臨柏嫁來侯府這麽些日子,趙予墨都沒有見他笑過。
想叫一個滿身防備的兔子微笑,不算很難,他相信,只要自己稍微提那麽一嘴,這只兔子就會在某一日帶上僞裝的面具,裝出一副乖巧順從的模樣。
但趙予墨只想看他真心實意的笑顏,故而過程再艱難,也得一切小心着來。
臨柏唇邊弧度未改,但隐約上挑的眉尾和那雙會說話的漆黑明眸已足夠诠釋他當下心境。
這一趟門算是出對了。
趙予墨從車窗掃了一眼,見街景繁鬧,便扭頭問起臨柏:“想不想下車去走走?這個時間,街上正熱鬧。”
臨柏擡眸望他,眼中滿是猶豫。
他被困宮牆已久,除了阖宮夜宴,平日沒什麽機會同時看見這麽多人。更別說加入這人潮河流,融入其中。
慌張是必然的,臨柏卻也想逼着自己适應。倘若他日真能逃出皇城,今後要面對的或許要比今夜所見更加複雜。思慮至此,臨柏便下了決心,好歹借這個機會給自己練練膽子。
提起略有些厚重的裙擺,臨柏扶着趙予墨的手緩步下車,足下剛一站定,就聽見不遠處傳來一陣女兒家的婉轉清歌。擡頭追目,即見百十來步之外,有一家高高懸挂着酒幟的宏偉酒樓。
趙予墨為他答:“這是清芬樓,東城裏最大的酒樓,唯有西城水雲間能與它相較一二。”
不知瞧見了何物,他忽然道:“你且在這等一等。”
說罷,便轉身往街邊擺攤的小販方向走去。
看着趙予墨逐漸遠去的背影,臨柏忽然意識到,他正獨自一人處在魚龍混雜的街道之上。
耳邊蔽可周遭所有嘈雜聲響,僅剩心脈搏動的躍律。
呼吸微顫,臨柏手心慢慢沁出了薄薄的一層汗。
這或許是個的機會。
站定在川流不息的人群當中,披着鬥篷的臨柏眼睛始終凝視在趙予墨身上。
不知過了多久,他向後退了半步,在确定趙予墨沒有看向自己的情況下,緩緩轉過了身。
然而,還未等他走出幾步,肘臂便被一只寬厚的手掌緊緊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