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章
第 36 章
崔硯池與謝太傅約在城北璞園, 璞園是家茶閣，偌大的園子花草掩映，錯落建着十幾間獨屋, 環境清幽雅致，最适合安靜談話。
“學生來遲, 望老師見諒！”
崔硯池到時謝太傅已至多時, 崔硯池頗是慚愧讓老師等候，進得獨屋便是歉然一揖。謝太傅端坐房中, 微笑着向崔硯池點下頭，算作致意。
“我已聽說了，你可是從郡主那兒趕來？”
事情發生不過半日，崔硯池想不到消息傳得這麽快。
“是。”他答應一聲, 在謝太傅對面恭謹跪坐下，拿起茶具一邊泡茶一邊道：“我把蘭陽送回家，趕過來便遲了些。”
“郡主自然是最緊要的。”謝太傅撫須一笑，并不怪罪。
崔硯池熟練點好茶，規矩将茶盞推到謝太傅跟前。
“老師請用。”
謝太傅端起茶盞，觀完茶色, 聞完茶香，飲下一口茶後沉穩問崔硯池道：“你那邊都準備妥當了嗎？”
“是，我的信發出之後，江州那邊已有了動作。”崔硯池正色端坐，看着謝太傅的目光沉着穩重，“算算日子，江州的人應能與任家同一時間抵達京城。”
謝太傅聞言一颔首, 垂眸思索片刻，說：“這一路雖有千秋節做幌子, 路恐怕還是不好走。”
崔硯池明白謝太傅的言下之意，他微微一笑，從容答說：“江州往京城方向行進的旅人一日數百，武家就算手眼通天，也不可能一個個搜查過去。”
崔硯池心思缜密，手腕深沉，确有麒麟之才。謝太傅知他這般肯定，必然胸有成竹，便不再多問，而只提醒道：“景初，我們籌謀數十載，只為今日一戰。你若布置了暗線，須得有法子将這線牢牢牽在手中。”
“老師，我若不是完全信得過那人，斷不會把那麽重要t的東西交給他。您放心，這人絕對靠得住。”崔硯池想到路上那人，唇角微揚。
“而且，倒不如說他想把計薄送到京城的決心還在我之上。”
謝太傅身屬東宮，崔硯池職在禦史臺，兩人因身份原因平日少有往來，今日難得一聚，謝太傅說罷正事再談起為人持心，竟一發不可收拾。
崔硯池記得自己答應過任煙煙要盡早回家，謝太傅引經據典滔滔不絕，他聽着聽着悄悄向窗外投去一眼，看到暗下的天色漸覺不耐。
這種煩了學堂，想早早開溜的心情，真是多少年沒有了。
崔硯池想靜下心來聽謝太傅教誨，無奈任煙煙那張明豔嬌柔的臉一直在他腦中晃來晃去。他念起她下午的嗔怪，終是忍不住瞅準謝太傅喝茶的時機，硬生生插話道：“那個……老師，郡主囑我今天早點回家。”
謝太傅不想會被崔硯池催促早些結束，他舉着茶杯的手一頓，師徒兩人面面相觑，皆是有幾分尬尴。
崔硯池輕嗽一聲，委婉又道：“天氣寒涼，您早些回去，師娘也放心些。”
“你小子……”謝太傅無奈笑着搖搖頭，放下茶盞，爽快向崔硯池搖了下手，“去吧。”
崔硯池如蒙大赦，一面道歉，一面趕緊起身告辭。
“今日事出突然，學生下次定當好生聆聽老師教誨。”
是嗎？
謝太傅但笑不言，只是有幾分懷疑地挑了下花白的眉毛。
謝太傅明白少年人惦念起如花貌時那抓心撓肝的心情，卻驚訝崔硯池為什麽也會如此。
畢竟就崔硯池當初對待這樁婚事的冷淡模樣和他婚後的那些風言風語來說，他一直以為他這個學生和那個蘭陽郡主兩看相厭。
然而就今日所見，傳言似有不實嘛！
秋天的夜來得飛快，夕陽的餘晖眨眼逝去，晚間寒氣侵逼，崔硯池催馬趕回崔宅下馬之時，雙手已凍得發木。
小厮前來牽馬，崔硯池用力搓了兩下冷得沒知覺的手，向小厮詢問：“大夫來過了嗎？”
“來過了，老王爺後來也派了大夫來，兩位大夫都已經走了。”
崔硯池聽罷小厮的話一點頭，匆匆走向卧雲閣。
這夜月色寒涼而清朗，月影清澈霜白，照得一切都冷而幹淨，卧雲閣上挂着彩幔，燈火粲然明亮，崔硯池望着閣樓上的朱紅燈籠快步走着，竟有種他在這寒夜一心一意、快馬加鞭地趕回來，為的就是見着這抹豔麗明亮的光的感覺。
平常晚上都是任煙煙都是讓婉兒和阿碧在下面候着，好讓自己能一個人在樓上專心自在地做事情。崔硯池今夜踏進卧雲閣，見婉兒和阿碧正在樓下嘻嘻哈哈地湊在火盆邊挑烤好的栗子，不由皺了下眉頭。
今天也不讓她們上去伺候嗎？
“大人回來了。”
崔硯池進門帶進一陣冷風，阿碧笑盈盈地招呼着，起身在裙邊拍了下沾在手上的炭灰。
“兩位大夫來看過了，都說娘子雖然流了不少血，但也只是小傷，休養幾日便能好。而且只要好生用了藥膏，日後也不必擔心會留疤。”
“那就好。”崔硯池終于完全放下了心。
他正打算讓她們上去通傳一聲，便見婉兒扭頭看向樓梯口，對他說：“大人直接上去便是。”
直接上去嗎？
崔硯池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他有些猶疑，想讓她們還是上去說一聲，阿碧許是看到他的臉色猜到他的疑慮，像是補充似地小聲笑道：“娘子說了，今晚大人您肯定要來，到時就不必通傳了。”
阿碧這話說得有點沒分寸，婉兒在背後悄悄捅了下阿碧的腰。
“姑娘本來就是這麽說的嘛。”阿碧一扭，不服氣地嘀咕着，又一擺肩膀撞了下婉兒，算是還了她剛才那一下。
兩個丫鬟在那裏欲笑不笑地做小動作玩鬧，崔硯池有些不自在，便不再多說，只是舉步邁上了臺階。
上樓上到一半，他聽到了樓上斷續飄下來的幾聲清音。
她在彈琵琶嗎？
崔硯池分辨出琵琶的銀色，不覺放慢了腳步。
樓梯口依舊是垂着那方水晶簾，水晶簾後的藕色輕紗影影綽綽，崔硯池登上閣樓，透過那被一條條剔透晶瑩的水晶珠串分隔開的視線，朦胧看到了斜卧在榻上，身蓋絨毯，懷抱琵琶的任煙煙。
許是發上沾了血，任煙煙洗了頭發，把蓬松的烏發随意束成了一束搭在右邊肩上，她身上蓋着織着西域那邊花紋的褐色羊絨毯，正微微皺着眉頭在低頭看懷中琵琶的琴弦。
閣中燭火明亮，香爐青煙淡袅，空氣中淡淡彌漫着麝香讓人清醒的味道，任煙煙在這寧靜溫暖的環境裏顯得安然閑适。
美人如花隔雲端。
崔硯池腦中不自覺浮起了這句詩。
他動作輕緩地掀起水晶簾，任煙煙随着水晶撞在一起的清脆叮咚的聲響看向了他這邊。
“喲，崔大人，回來啦。”
任煙煙先是一笑，眼中再是亮起了狡黠打趣的光。
活色生香，同時也嬌豔刺人，崔硯池意識到任煙煙絕不是書生夢裏夢到的那種溫柔似水，嬌恰體貼的佳人，不禁清醒了幾分。
任煙煙躺的是崔硯池晚上要睡的長榻，崔硯池見她不在意，便直接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了。
反正長榻很長，還容得下他。
“你倒挺有雅興，還有心思彈琵琶。”
任煙煙不躺着靜養，還折騰這些有的沒的，崔硯池低頭瞧一眼她抱着的琵琶，帶着了點不滿的語氣，不想任煙煙卻是湊到他身旁，抽着鼻子嗅了嗅。
崔硯池不想她忽然靠近，僵硬地往後靠了些許。
“做什麽？”他皺起眉頭。
任煙煙仰頭看向崔硯池，眼神不無驚訝。
“崔大人，聞着你這一身涼氣和塵土味兒，你是騎馬回來的嗎？”
原來是這個。
文官坐轎，武官騎馬，是大齊一道不成文的風俗，但今日他為了趕時間，是騎馬往來城北城東的。
崔硯池松口氣，道：“我不是答應了你會盡早趕回來嗎？”
外面那麽冷，倒也不必這樣急着趕回來。
任煙煙有些得意有些想笑，但又覺得這笑不該讓崔硯池看見，她掩不住自己嘴角的笑意，忙輕咬住下唇，低頭掃了下琵琶。
崔硯池意外看向任煙煙。
“你不會彈琵琶啊？”
任煙煙不料崔硯池只這一聲就能聽出自己根本不通琵琶，她詫異看向他，想着反正也忍不住笑了，便幹脆笑着對他道：“呀，原來這還是個行家啊！”
任煙煙清澈的眼睛裏滿是笑意，她笑得坦然明亮，不見忸怩，恰如被微風吹拂的芍藥般明豔秾麗，嬌柔動人，崔硯池看着她的臉有一瞬晃神。
任煙煙猶未察覺，她轉過一念，恍然大悟。
“啊，是了，你是江州人嘛！”
江州出過不少琵琶大家，大齊一半的琵琶都出自江州，所以江州幾乎戶戶家中都有一把琵琶，人人都能彈上一兩曲。
“是……”
崔硯池後知後覺地回過神，潦草答了一聲。
任煙煙今夜彈琵琶本就是為了打發無聊，現下面前有個現成的人可以消遣，她自然不肯放過。
她眼眸亮晶晶一轉，将琵琶塞進了崔硯池懷中，裝模作樣地拉長了語調央求道：“崔大人，如此良辰如此夜，小女子可有福分得聽清音？”
崔硯池哪想得到任煙煙有這麽多的花招。
崔硯池事務冗繁，技藝難免生疏，他無措抱着琵琶，第一反應就是說不，但看到任煙煙期待的目光，再想到今日她受的傷，不由嘆了口氣。
罷了，她今日可憐，而且橫豎這兒只有他們兩人，就是彈得不好被她取笑幾句也算不得什麽。
他将琵琶抱好，指間從弦一撥而過撩起一串清音，正經彈了一曲。
崔硯池想到剛上來時看到的閣樓上的場景，彈的是一曲《楊柳枝》，琵琶聲在房裏蕩開，崔硯池心念一動，和着琴音娓娓唱出了整首詞：
“秋夜香閨思寂寥，漏迢迢。鴛帷羅幌麝煙銷，燭光搖。正憶玉郎游蕩去，無尋處。更聞簾外雨潇潇，滴芭蕉。”
琵琶低怨如訴，崔硯池的聲音低沉清朗，這詞明明是女性獨守秋閨，思念怨苦的口吻，他一個男人唱來卻是別有一番滋味。
頗似那姑娘思念的玉郎在這霜冷的秋夜裏的唱和。
任煙煙眼睛先是看着琵琶打算挑錯處，後來聽着聽着就不自覺順着崔硯池修長的手指，将眸光漸漸移到了他的臉。
崔硯池下颌的輪廓很少年氣的分明，他在外奔波了一天，修得光潔的下巴隐隐有些泛青，但這并不顯得他邋遢，因為他生得白淨t。
因為崔硯池總是疏離冷峻地看着人，任煙煙就一直覺得他的眉眼生得冷硬，但現下她毫不收斂地盯着她，才發現其實他的眉眼長得也很俊秀。
一種被他平素遮掩得很好的，像是溫柔的俊秀。
任煙煙不覺自己已經倚在了崔硯池身上，一曲彈罷，琵琶聲停，崔硯池沉在曲中也有些恍惚，他低頭看向正仰着頭看他的任煙煙，任煙煙的眼神柔凝，他一下像是着了迷。
她專注的凝了清光的眼睛，娟細遠長的黛眉，如凝雪般的臉頰，還有……
還有她的唇。
崔硯池這時候只覺得自己很想擁有某些東西。
某些現下似乎正在纏着他，包裹住他的東西。
四目相交，任煙煙感覺自己的心由輕及重，由慢及快地跳動，崔硯池的眼睛裏多了些讓她忍不住顫抖回避的情緒，她慌張撲閃着眼睫垂下眼眸。
“你……你唱得我都難過了。”
她撫着心口掩蓋似的低聲說着，輕輕靠在了崔硯池的肩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