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
第 23 章
千秋界歷來隆重,今年逢齊帝六十大壽,排場更非比尋常。千秋節前一月,各州郡先後派出人馬攜禮上京祝壽,番邦外國也陸續派出使者。
京城歌舞升平,教坊日夜演習準備十月為齊帝祝壽,各郡縣豪強卻是人人自危,唯恐自家私藏的僮客被查出。
大齊的佃客、典計、仆役将籍貫注在主人家,可以免除徭役,亦可以免除賦稅。而大齊為了防止地方勢力坐大,對一家可以擁有多少這樣的奴仆,按着品級有明确的律法規定。
趙王叛亂時烽煙四起,無數百姓為避戰火背井離鄉,成為了散亂無籍的流民。流民在新鄉一無所有無法生存,只能賣身給豪強為奴求條活路。豪強大家為了增強自家實力,也會選擇招納他們,或為奴役或為私兵。
逾制之風從太宗朝綿延至今,根深蒂固已數十年,齊帝忽然下令嚴查,并以李紹殺雞儆猴,便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引得朝野內外漣漪不斷。
豪強門閥不願乖乖交出自家豢養多年的私兵,士家禮族想還兵于朝、并趁此機會剪除豪強羽翼,是以兩派互相攻讦,今日此壓過彼,明日彼勝于此,上書谏文一時間多如雪片。
崔硯池身居禦史臺,職責本來就是糾察彈劾百官失t職失責,朝臣們鬥得不亦樂乎,他天天收到彈劾文章,自然只能跟着忙。
不過崔硯池平常就忙,所以他忙與更忙,于任煙煙而言差別不大。
任煙煙與崔硯池約好了,晚間他要是想來卧雲閣,得提前派人來說一聲獲得她首肯才行。時間一久,她也摸出了崔硯池的習慣,那便是大齊百官五日一休沐,五日之間他或許會有一天提前回家到她這兒,休沐那一日他則一定會到她這裏,直到第二天睡醒與她一道用過早飯,再去忙自己的事情。
崔硯池許是平常太累,休沐這一天經常是睡到日上三竿,任煙煙對要陪着他挨餓這件事頗有微詞,但她思量着他經常有事,兩人一月見不了幾面,再扣去這幾天幹脆也別做這戲了,便還是選擇了忍。
其實崔硯池也知道任煙煙對他有意見,不過他平常多思多夢,在卧雲閣時反而能睡得黑沉,就幹脆佯作不知,每到休息日就去她那裏好睡一晚。
兩人不似先前那般生疏,熟悉後偶爾也能聊上兩句家常閑話。這夜崔硯池照例前往卧雲閣,他登上閣樓,見任煙煙埋首桌前,眉頭緊鎖,手邊還散亂摞着十幾冊書,難免稀奇。
“你來了。”
崔硯池上來之前阿碧通報過,任煙煙聽得他動靜,擡眼匆匆向他招呼一聲兒,随即又低下了頭。
崔硯池平日只見過任煙煙讀閑書,他一眼掃見書上都是些扭曲古怪的文字,便好奇問道:“這是胡語嗎?”
“嗯。”任煙煙心不在焉地答應一聲,許是被正在看的東西難得狠了,又賭氣一般地把手頭的書推開了。
“撒魯爾、裕固、吐火羅、僧伽羅。”她眼神在幾冊書上點過,情緒不高地向崔硯池介紹。
崔硯池知道任煙煙會胡語,但不知道她會這麽多種,他驚訝一指那堆書,懷疑道:“這些你都會?”
“崔大人,就許你讀萬卷書,不許我也學點東西啊?”
任煙煙正是累得心頭窩火,她不高興地翻個白眼,一邊帶刺說着一邊起身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杯茶。
“你以為你寒窗苦讀的時候我就在無所事事麽?哼,倒瞧不出你也是個以己度人的人。”
任煙煙倚在桌邊淺啜口茶,夾槍帶棒地又諷刺了幾句。
任煙煙雖然話說得厲害,但崔硯池也頗為自己的先入為主感到慚愧,他無意反駁,便只是歉然一笑,說:“是我失言了。”
任煙煙頗為欣賞崔硯池的一點就是他不像別的男子一樣剛愎自大,覺得和女子示弱是什麽奇恥大辱,錯了要麽嘴硬,要麽給自己找理由。
崔硯池認錯認得利索,她氣消了,眼眸一轉又起了賣弄的心思。
她壓下嘴角揚起的笑,故意問崔硯池道:“那你就不好奇為什麽別人學琴棋書畫,就我學胡語,還學這麽多麽?”
任煙煙眼睛亮晶晶的,分明是把“你快問我”這幾個字挂到了臉上,她這模樣恰如稚子天真邀寵,崔硯池隐隐一笑,從善如流地順着她心意問道:“那你為什麽要學這個呢?”
任煙煙心滿意足,立時眉眼彎彎地接過話。
“因為我姓任啊。”
任?
崔硯池一怔,立即懂了。
“是因為任家鎮守西北,北境百姓多與胡人混居嗎?”
崔硯池猜得不錯,任煙煙贊賞地點了點頭,但崔硯池一忖,又疑惑地皺起了眉頭,“可是你不是在沒懂事的時候就來京城了嗎?”
“那個時候又不知道以後會一直留在京城。”任煙煙低頭嘟囔。
任煙煙這話似是說安平王曾有過打算把她送回北境,崔硯池瞧她像是不想多提此事的模樣,便不再多嘴,只是問她:“那你為什麽除了任家當地會用到的突厥語,還會梵語?”
崔硯池這樣問就很識趣了。
任煙煙笑生雙靥,得意仰起下巴,“那當然是因為我聰明了!”
任煙煙炫耀的樣子像只開屏的小孔雀,崔硯池起了逗弄之心,于是漫不經心地笑了一笑。
“聰明?”他揚起語調,特意重複了一遍。
“可不是。”任煙煙才不怯崔硯池着似有若無的懷疑,她驕傲道:“我要不聰明,惠朗大師也不會收我為弟子,另教我梵語。”
惠朗不是齊朝人,而是從獅子國前來大齊弘法的高僧。惠朗歷遍西域諸國,精通數種胡語。齊帝尚佛,數十年前惠朗到京城頗得齊帝崇奉,便留了下來在一面傳法,一面廣譯經書。
崔硯池頗是意外任煙煙能得惠朗這種大師的教導,但轉念想到她的身世,亦不覺為怪。
不過能得惠朗青睐,倒也說明了任煙煙确實天資聰慧。
任煙煙走回書桌前坐下,猶誇耀道:“你別以為這天下就你整天忙的算是正事。我告訴你,大內藏書閣裏不少從番邦傳來的地志雜記,可都是我譯的。”
這可真是完全出乎了崔硯池的意料。
崔硯池之前不說覺得任煙煙是個矜奢無度,放恣恃位的貴族少女,但也默認了她是個偏愛輕薄享樂,吃不得苦的人。
崔硯池苦讀多年,所以知道要是想将胡語學精到可以譯書的地步,不僅得經年累月的下苦功,還必須要能潛下心來琢磨。
他望向已經重新坐回了桌前的任煙煙,許是因為她剛剛說的話,覺得她的面貌雖說不上是煥然一新,但總歸是有了些變化。
除此之外,他不知道他對她還有什麽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偏見。
任煙煙不知崔硯池所想,只是捧着書遺憾地歪了下頭,“唉,可惜那麽多山河湖泊,我不能親眼去看,只能在書裏讀讀。”
崔硯池知道任煙煙從未出過京城,聽到這話便安慰她道:“以後會有機會的。”
“什麽機會?”任煙煙不以為然地一撇嘴,“難不成是有朝一日你犯了事兒被外放出京,要我跟着你去見識窮山惡水?”
任煙煙語意伶俐,只圖一時嘴快,話說出了口就知道不大合适,她讪讪瞧崔硯池一眼,抿起嘴巴不作聲了。
崔硯池卻看不大出來有多介意,他低頭溫和一笑,只是說:“如果真有那一天,我不會連累你的。”
任煙煙莫名被崔硯池誠懇的聲氣觸動了。
她能分辨出他是真心的,而不是在說客套話,她甚至覺得他已經認真想過了如果那一天到來他應該做些什麽。
“算了,不說了。”她若有所思地瞧他一眼,将這話題翻過。
話說了一圈,崔硯池還是不知道任煙煙為什麽會突然翻出這些書,他向桌子上的那堆書投去一眼,問任煙煙道:“那你今日這是……?”
“臨時抱佛腳呗。”
任煙煙心虛說着,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頭。
她以前學胡語的時候,除開有惠朗大師教導,安平王還另請了譯院的譯官給她當老師。她從小受譯院各位譯官的關照指導,長大後也和他們一直保持着來往。
她對胡語感興趣,所以譯院譯書的時候也會帶上她,她的身份不方便在譯館擔職,但實際上她算是譯館的一員。
這回千秋節萬國來朝,譯館忙得不可開交,便向任煙煙捎了信請她幫忙,舊時師友需助,任煙煙自然是義不容辭。
不過任煙煙這半年來諸事纏身,幾乎沒碰過胡語,她怕被師友們看出荒廢了功夫,晚上便趕緊翻出書惡補。
別的權且不論,單就這事兒很符合崔硯池對任煙煙的印象,崔硯池聽罷任煙煙的解釋,忍不住微微笑了。
“總之,從明日開始我就要去譯館了!”
任煙煙打起精神,将手中的書往懷中一抱,向崔硯池交代道:“譯館最近忙,我也許回來得會晚些。你要是看到卧雲閣垂着湖藍簾幕,那就說明我這日忙,你不必來了。”
崔硯池不反對任煙煙去譯館,是以他只是點了點頭表示知曉。
可他轉念又想到譯院緊鄰都亭驿,那裏人來人往,而且有不少胡人,胡人脾性耿爽不拘,萬一出了什麽事情,以任煙煙的身份或許會有麻煩。
他沉吟一瞬,問任煙煙道:“你就這麽去嗎?”
崔硯池此話一出,任煙煙就懂了他的顧慮。
“當然不是。”她早有準備,于是馬上得意一挑眉,笑道:“蘭陽郡主不會去譯館那種地方,去譯館的一直是柳散先生。”
柳散?
崔硯池一愣,待聯想到任煙煙的名字,啞然失笑。
花垂露,柳散煙煙,蘇小酒樓前。
任煙煙猶笑,“你以後要是看着哪冊書上印着柳散先生的名字,可要記着在人前幫他說幾句好話。”
“失敬了,柳散先生。”
崔硯池點點頭,忍俊不禁地向任煙煙一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