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影舞
第27章 影舞
庫米恩搓着四只手,從堆滿了古怪東西的木頭貨架後走出來,随手拂開了身邊繡滿花紋的透明紗簾。天花板垂下的那些顏色深淺不一的小鈴铛被碰得輕聲作響。
它上下打量着伊蘭:“您看上去有點黯淡了……啊,沒有辦法,我們這裏,對旅行者來說,能稱得上舒适的地方實在不多……”說着殷勤地湊上來,打了個響指,一套鑲金雕花的骷髅茶具不知道從哪裏飄了過來。庫米恩提起那個骷髅腦袋茶壺,在雪白如瓷的骨杯裏倒了杯紅色的茶,遞向伊蘭:“不管怎麽說,我們也算是有緣,我能為您做點什麽呢……”
“我想這裏确實也就只有您能幫上我的忙了。”伊蘭沒去接那杯茶,只是露出了一個誘惑的笑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牆上燃燒的眼球:“沒有誰比侍奉者更公正誠實了。”
庫米恩看向那枚眼球:“啊,這個自然。”它不動聲色地把那套茶具揮開,精明地望着伊蘭:“不過這裏不是火鋪子,我也不做換火的生意。”
貨架後伸出一只小手,拿起茶具消失了。幾只眼睛出現在了貨架後,鬼鬼祟祟地向伊蘭望來。
“我不是來換火的。”伊蘭沒有理會,只是盯着庫米恩黑紅色的獨眼,禮貌道:“暗之心在上,您是見多識廣的行商,一定知道捕星船在哪個碼頭吧?”
“星墜碼頭,當然。”庫米恩忽然來了精神:“您要找星之水?哎呀,黑潮要來了,那位殿下的日子很不好過吧……”它又露出了那種狡猾的眼神:“橋港的路可不太好認,您需要一位向導……”
伊蘭笑了笑:“一幅地圖就夠了。”他環視着店鋪,透明的紗簾後面是高達天花板的貨架,上頭分門別類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東西——既有典籍,珠寶,裝飾品;也有珍貴的晶石,植株和魔藥;更有許多伊蘭從未見過,也辨認不出的古怪東西。幾只蒼白的小手在貨架上忙碌,是店員在整理和擦拭貨品。
“只是地圖?”庫米恩看上去很失望。
“沒有麽?”
“當然是有的,各種都有。我們這裏的商品相當齊全,而且價格絕對公道……”庫米恩向店鋪深處走去:“讓我想想,我把它們放在什麽地方了……那種總是賣不掉的東西,時間久遠,實在有些記不清了……”
“買地圖的顧客很少麽?”伊蘭遙遙跟在它後面,盯着它的後背。
“幾乎沒有。因為在這裏,地圖沒有什麽用……”庫米恩一本正經道:“同樣是支付代價,一位向導或者一張船票,都比一件地圖要劃算多了……”它忽然道:“那位殿下說過要找光之露是吧,你們弄到船票了麽?”
伊蘭不動聲色地撫摸着身上的影子鬥篷:“什麽船票?”
“去燈塔的船票。”庫米恩道:“據說只有那裏才有光之露。眼下到那兒去的船票可不好弄到……”它爬上了一條窄小的樓梯,若有所思地回身望了一眼伊蘭:“黑潮要來了,最近想要到那裏去碰碰運氣的傻瓜可相當不少……如果您需要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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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先看看地圖。”伊蘭堅持道。
“好吧,地圖。”庫米恩撇撇嘴。
它帶伊蘭走進了樓梯盡頭的空間——這裏仍然全是貨架,但相比樓下卻開闊多了,牆上和貨架上到處都是漂亮的挂毯,地板中央鋪着一塊繡金的圓型紅絨毯,上頭有張擺滿了美酒佳肴的黑水晶矮桌。純金的枝型燭臺上插滿短短的白蠟燭,在酒壺邊燃燒着,照亮了整個房間。
明明看上去很舒适,可直覺告訴伊蘭不對勁。他下意識向後退了一步,卻碰到了什麽東西——剛剛還是門的地方不知何時突然變成了貨架,一個裝着小船的玻璃瓶落下來,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當心。”庫米恩咧開嘴:“這裏可都是顧客支付的代價。”說着手指輕動,掉落的那個瓶子立刻回到了貨架上無數的玻璃瓶中間。小小的帆船在瓶中搖晃,就像浮在海上,微光在瓶子的蠟封上一閃而逝。
“啊,真是質量不錯的船。您知道麽,在橋港,想要獲得某樣東西,除了餘燼,也可以用船來交換。”它意味深長地看向伊蘭:“畢竟在這裏,沒有船的家夥往往是保不住火的。”
伊蘭不動聲色,光刃在鬥篷下悄悄凝成:“您這是什麽意思?”
“您沒有船。”庫米恩攏着手:“也沒有餘燼。”它的目光停留在了孤行者之燈上:“您甚至還欠着我一大筆賬沒付呢。尋骨燈和龍虱卵可是價格不菲。”它貪婪的眼神在伊蘭身上打轉:“雖然付不起代價的家夥在這個世界總是寸步難行,但我知道,您絕不是它們中的一員。”
伊蘭冷冷道:“您到底要做什麽?”
“別生氣啊,美麗的異鄉來客。”庫米恩攤開四只手:“哎呀呀,此舉實屬無奈。您也知道,我可是有一支商隊要養呢。”它圓滑道:“您旅途疲憊,正好可以在這裏休息,挑選您想要的一切,順便結清您所有的賬單……”它詭秘一笑:“在我改變主意之前。”
說完,貨架在它身後打開,庫米恩向後退了一步。伊蘭沖上前去,那貨架的高牆又合在了一起。
庫米恩消失了。
蠟燭的光亮有限,但整個空間并不昏暗。伊蘭環視四周。這裏似乎是個儲存貴重之物的地方,貨架上的東西遠比樓下那些要珍貴和罕見。除了無數的瓶中船,還有無數的瓶中城堡和瓶中土地。他也看到了很多盛火的容器,餘燼像沙子那樣随意堆滿了幾口敞開的大箱子,而被規整擺放在玻璃門後的則是各種各樣燃燒着的火:有的在盛開的花朵中央,有的在精致的玻璃匣子裏,還有的隐隐從巨大的寶石深處透出光亮來……
但除了這些,也有許多讓人不太舒服的東西。比如那些魔神的殘肢和雕像。在路過一根巨大的羊角時,伊蘭停下腳步,伸手摸了摸鬥篷。羊角在周圍的火光中發亮,角上生滿緊閉着的眼睛,根部則是大張的羊嘴,而那嘴中是無數扭曲的羊蹄。伊蘭一眼就認出了這根巨大的羊角屬于誰。
“看來阿斯蒙蒂斯也在這裏買過東西呢。”伊蘭盯着那根令人不适的角看了片刻,很快移開了目光。
一旁的貨架邊上挂着許多做工精細的挂毯。暗色的挂毯上同樣繪着那些來自黑暗深處的邪異之物。伊蘭的視線掃過那些不可知的存在,落到了最大的一幅上。那幅挂毯精美極了,似乎是描繪了一顆懸浮在深海中,被無數彩色的柔須和觸手包裹的月亮。當伊蘭的目光望去時,那些觸手忽然開始緩緩移動,懸浮的月亮後面露出陰翳,一個看不清形貌的混沌之物沖伊蘭睜開了眼睛。月亮迅速在觸手的包裹中消失了,整個挂毯變成了一片黑色。
房間裏響起了連綿不絕的細小移動聲。伊蘭擡頭望去,意識到整個貨架上所有雕像的眼睛都在看着自己,連阿斯蒙蒂斯長角上的那些也不例外——那些黃眼睛不知道什麽時候全部睜開了。
影子艱難地爬上來,包裹住了伊蘭的臉。那些眼睛盯着伊蘭的身影看了一會兒,終于漸漸合上了。
伊蘭後退幾步,快速離開了那個貨架。房間重新安靜下來。
他在貨架間慎重的穿行,很快找到了放地圖的地方。在某個貨架最下方的角落。既有成卷堆放的普通羊皮紙,也有雕刻着山巒河流的石板,甚至還有幾顆水晶球——每一個水晶球裏都有一塊漂浮着的微縮世界。
影子的鬥篷落在地上,邊緣在地毯上像水波一樣輕晃着。伊蘭摸了摸影子,輕聲道:“你好些了麽?”影子沒有像從前那樣變成狼,也沒有回應伊蘭,只是有些虛弱地匍匐着。
伊蘭的手覆上去,微光無聲落入了影子。影子卻覆蓋了他的手,是拒絕的意思。它很快爬開,籠罩上了一只黑曜石雕成的魔物之手,将其包裹住了。
光亮在魔物的手指上閃爍了一下。伊蘭将之摘下,發現那是一枚鑲嵌着銀水晶的黑鋼戒指。
戒指樣式古樸,它上頭那大顆的銀水晶卻看起來有點怪異。它并不像其他同類寶石那般透亮,中間似乎浮動着一團黑霧。
伊蘭把它拿到旁邊的火焰下觀察,火光透過銀水晶,在昏暗的房間中映射出一片模糊的霧氣,就像寶石中的那團霧被放大後出現在了空氣中一般。霧中隐隐有光點在閃爍。
影子爬上了伊蘭的手指,把那枚戒指輕輕戴在了伊蘭的無名指上。
霧氣陡然消失,一個燈火閃耀的橋港出現在了空氣之中。
伊蘭立刻意識到寶石的位置就是自己所在的位置,而他也輕而易舉地找到了星墜碼頭——那裏的标記是一顆閃耀的流星,離這裏已經非常近了。
他笑起來:“你的眼光真不錯,就這個吧。”
仿佛回應他的話,一架天平立刻憑空出現了。幾顆眼球從空氣中鑽出來,落在了天平的一側,而另一側只有一盞未點燃的燈。白色的燈芯盤在裝滿血紅色液體的薄盤裏,就像一條特別細長的蛇。在天平的旁邊,還漂浮着一張羊皮紙,上面用某種刀刻一般的字體寫着:“尋骨燈一盞,龍虱卵一枚,影途戒一枚……”清單上一共有五樣東西,但後面兩樣東西,那字伊蘭卻不認得。
顯然這就是結賬的方式。伊蘭正在皺眉思考後面兩樣東西是什麽,影子再次爬上來,包裹住了他的手。
“你不要我結賬?”伊蘭不解道。
影子向四周延伸,熄滅了桌上的蠟燭。伊蘭明白了它想做什麽。他的手輕撫在影子上,默念道:“幽暗之靈,借我輕影。”
整個房間很快被影子覆蓋,陷入了徹底的黑暗。而伊蘭在黑暗之中,看到了一扇門的輪廓。微弱的光亮從門縫中透出。伊蘭走了過去。
影子回到了伊蘭身上,房間重新有了光亮。伊蘭在那個貨架上找到了一塊由黑白紅三塊玻璃拼成的鏡子。火苗正在紅色的那塊玻璃後燃燒。
伊蘭試着轉動鏡子,火苗落在了白色的玻璃後。貨架後面的牆一下子就消失了,透過那些擺件的縫隙,能隐約看到樓下密集的貨架。
他試着推了推貨架,沉重的貨架紋絲不動。當他試圖搬開貨架上那些東西時,發現所有的東西似乎都被固定在了貨架上,根本拿不下來。
正當伊蘭想嘗試再次轉動鏡子時,門鈴聲響起,庫米恩的身影從下方一閃而過。
片刻後,伊蘭的心再次微微一沉。他看見了一排紅色的衣袍。
聖光教團的人如同他們在聖殿時一樣寡言冷漠。庫米恩一如既往地圓滑熱絡,他們卻幾乎沒有回應,只是在店中走來走去,似乎在尋找着什麽。
伊蘭透過縫隙張望,看見一個瘦削的紅袍人正穿過貨架,向樓梯走來。
庫米恩攔住了他的去路:“諸位想要什麽,不妨直言。小店雖小,倒也稱得上應有盡有……”
那個紅袍人停下了腳步:“去燈塔的船票,有麽?”
庫米恩施施然道:“當然有,只是交貨需要一點時間。”
“需要多久?”
“那要看列位能支付多高的代價了。”庫米恩聲音轉低,透着精明:“不過諸位似乎不單單是想要這個吧。”
“你店裏有我們在找的東西。”那人舉起了手中的聖器,是一枚星盤,正沖着伊蘭所在的方向發光:“一個能施行神跡的人類。”
“這可真是巧了。”庫米恩得意地笑了:“我知道你們是誰。當然啦,我不關心你們的目的,我只是做生意。”它拍了拍手,貨架在它身後移動,把通往樓梯的路堵死了:“那個美麗的存在現在是這裏的商品。”
“我們要先确認。”
“恐怕不行。”庫米恩仍然笑着,但聲音裏毫無笑意:“這裏有這裏的規矩。不過請你們相信,侍奉者公正誠實,我向暗之心發誓,他此刻就在你們上方,從身體到靈魂都完好無損。只要簽下契約,支付代價,你們就可以立刻帶走他。”
紅袍人交頭接耳了一番,最後點頭:“好。”
庫米恩打了個響指,伊蘭身邊的天平消失了,而庫米恩身邊多了一臺同樣的天平,以及另外一張羊皮紙。
一個紅袍人走上前來,拿起了那張羊皮紙:“這上面有些東西不屬于這次交易。”
庫米恩聳聳肩:“他是你們的,他的一切所有物,包括賬單,自然也是你們的。”
紅袍人沒有再說什麽,只是向後示意。另一個缺了兩根手指頭的紅袍人走上前來,把星盤和其他幾樣聖器放在了天平上。羊皮紙和天平上的聖器一同燃燒起來。
而伊蘭身邊一直漂浮着的羊皮紙也燃燒起來,并迅速消失了。
伊蘭看着那架天平,只感到唇上猛然一痛——那是他咬破了自己的嘴。聖光教團的人居然把聖器作為代價支付給了魔物——那可都是死去的神跡者啊。
“真是樁好生意。”他咬牙冷笑。
就在這時,影子忽然爬上來,再次轉動了鏡子。火苗落在了那塊黑色的玻璃上。
貨架再度旋轉,周圍陷入一片漆黑,什麽都看不見了。
伊蘭立刻閉上眼睛,卻只感到無數眼睛正從陰翳中看着自己。而不知何處傳來了上樓梯的腳步聲。
就在這時,毛茸茸的暖意爬上了伊蘭的手,帶着他的手向上探去,伊蘭摸到了高處的貨架。他擡起頭,向上望去,上面只有無盡的黑暗,但他明白影子的意思。
孤行者之燈無法點燃,伊蘭毫不猶豫地順着那毛茸茸的觸感向上爬去。他在黑暗中越爬越高,影子始終包裹着他,而他也能感覺到那些陰翳之物在他身後緊追不放。
最後影子停了下來,伊蘭在漆黑一片的天花板上摸到了眼球形狀的刻痕。他想起了庫米恩店鋪前燃燒的眼球,指尖凝起火焰。刻痕立刻被點燃了。那烈焰在黑暗中似乎燒穿了什麽,光亮從外面透了過來。
伊蘭毫不猶豫和影子一起爬了出去。
剛一脫身,那個被火焰包圍的出口就消失了,身後的陰翳都被阻擋在了地面之下。而出口消失的地方,只有一顆燃燒的眼睛圖案。火焰飛快熄滅,那圖案也随之不見了。
伊蘭起身,發現自己來到了廊橋的第三層。
薄霧彌漫的橋上空空蕩蕩,兩側屋子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不透明白色玻璃窗。所有的窗上都是魔物們晃動的影子。笑語歡聲和哭喊悲鳴一同從那些白色窗子後面傳來,忽近忽遠。
橋的兩端都看不到盡頭,只有不知來自何處的風一陣又一陣吹着。偶爾會出現一兩輛挂着燈盞的華麗馬車,在沒有拉車之物的情況下,辘辘駛過,消失在霧中。
伊蘭在這昏暗空寂的詭異橋上孤零零的站着,看着車來車往,聽着混沌嘈雜,一時有些辨不清方向。
維赫圖的影子似乎很疲憊,但仍然包裹着伊蘭。毛茸茸的觸感輕輕摩挲了一下伊蘭的手指。伊蘭低下頭,看到了手上的戒指。
他摸了摸身上的影子,擡起了手。但這一次地圖沒有出現,只有一道模糊的影子落在了地上。伊蘭便向着那個方向走去。
窗戶後的影子透過光亮,在地面上搖晃。仿佛有個喧嚣熱鬧卻詭異不明的世界就在眼前,伊蘭卻看不到。他能感受到的只有詭異。
窗戶後有雜耍,歌舞和許多不曾見過的游樂,也有宴飲,交歡和毫無顧忌的屠戮。有好幾次伊蘭看見那浮動着歡笑影子的窗戶被風吹開,但窗後除了黑暗卻什麽都沒有。
他很快意識到這裏沒有魔物,有的只是魔物們的影子。
影子們自成一個世界。可無數的影子中,卻沒有一個像維赫圖的影子這樣溫暖親切。無論看上去多麽美妙有趣,它們都只讓伊蘭感到危險和不祥。
有一次,伊蘭看見一個影子挖掉了另一個影子的眼球,而伴随着慘叫,他眼前的地面上出現了血跡;還有一次,他看見了幾個影子在窗後互相笑鬧,可當伊蘭經過,它們便齊齊盯着伊蘭,露出了一模一樣的獰笑。
伊蘭幾次與落在路上的影子擦肩而過,看到那些影子在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跡。一旦落在血肉之軀上,這些痕跡是足以致命的。
他确信自己走了很久,可是這橋卻好像根本沒有盡頭。
不斷變換的影子讓他頭暈目眩,伊蘭最後只能疲憊地停下腳步。
就在這時,他忽然意識到了不對勁。他自己沒有影子。準确來說,本該投下影子的地方,只有一片暗淡的光暈。
就在他盯着地面發呆的時候,幾片影子悄無聲息地圍了過來。
“伊蘭達爾·伊米安……”他聽見有誰在喊他的名字。
“救救我們,伊米安大人……”
他恍惚看見那些他曾經想救卻沒能救下的人再次向自己伸出了手。那些手抓住了他落在地上的光暈。
伊蘭身上傳來一陣痛苦的顫抖。他猛然回過神來,發現影子的鬥篷不知何時早已向地面蔓延開去,護住了伊蘭身下那片光暈。維赫圖虛弱的影子正在被那些兇惡的影子撕扯着。
一股怒意從伊蘭心中猛然湧起。他雙手按向地面,光芒以他為中心蔓延開去,仿佛有型的巨盾,一下子就擊飛了那些兇殘而來路不明的影子。
只是這一擊似乎攪動了什麽。那些窗戶之後的影子紛紛停下動作,轉頭望向伊蘭。片刻後,它們像嗅到肉味的野獸一樣,成群結隊地湧出窗戶,向伊蘭撲來。
不要點火。
伊蘭懊惱地想起了維赫圖不止一次的提醒。
他裹緊影子的鬥篷,向前飛奔而去。但那些影子實在太多了。
正在走投無路之時,一輛馬車從身後慢吞吞地駛了過來。伊蘭顧不了許多,當機立斷拉開車門,跳了上去,然後狠狠一關門,把那堆窮追不舍的影子拍在了門外。
可當他回過頭來,卻發現眼前并不是什麽馬車,而是大聖堂昏暗的哀悼室。
金色的聖母像蜷膝跌坐,淚水從眼睛一直流到膝頭,落入腳下的清池之中。
幾個不像人類也不像魔物的纖細影子輕盈來去,正在一盞接一盞點燈。伊蘭對那種燈再熟悉不過了,那是哀悼的水之燈。
他走過去,那些飛舞的影子便消失了,只在空氣中留下了細粉似的微光。伊蘭從水中拾起了其中一盞燈,在燈上看見了自己的名字:伊蘭達爾·伊米安。
他又撈起一盞,那也是同樣。伊蘭撈起一盞又一盞燈,每一盞燈上都刻着自己的名字。
他把那亡者之燈放回水池,摸了摸柔軟的影子鬥篷,笑着嘆了口氣:“如果……到時候真能有人給我點一盞水之燈就好了。”說着歪頭想了想,自言自語道:“沒人點也沒關系,這不是,已經點過了麽……啊,你幹嘛咬我?”
影子的鬥篷在狠狠咬了伊蘭一口之後,恢複了無聲無息。
哀悼室當然是個幻境,伊蘭看着燈在水中燃燒,內心卻感到平靜。他甚至閉上眼,默默地祈禱了一會兒。
沒有任何一盞燈是長久不滅的。當舊燈熄滅,卻沒有新燈點燃,黑暗便開始降臨了。那些燈在水中一盞又一盞燃盡消失,哀悼室也因此黯淡下去,像是正在被黑暗吞沒。
伊蘭打開了門。
外面瘋狂的影子已經消失,白色的窗子也統統不見了。馬車駛過長橋,橋外燈火通明,星海無盡。
如雲帆樯龐然矗立,已然近在眼前。
最後一盞燈熄滅的時候,哀悼室消失,車內只剩空曠的黑暗。伊蘭裹緊鬥篷,從馬車上跳下,但馬車并沒有停下來。
它沖出碼頭,消失在了粼粼輕晃的空之水中。
伊蘭擡起手,戒指閃閃發亮,銀水晶與星墜碼頭的标記已經重合。
顆顆流星正如同落雨般在他頭頂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