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靜舟
第25章 靜舟
影子的小舟在靜谧的黑暗中随着水流穿行。河流深而窄,有時低垂的綠晶木樹枝幾乎要碰到他們。
伊蘭就着維赫圖咬開的位置喝下了晶熊的血。不管看上去還是嘗起來,那東西的味道都很怪。它就像是有形的,濃稠的空氣,落入口中就融化消失了。伊蘭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沒有好好把它咽下去。
不過這寶貴的東西自有它的力量。他的身體很快就變得輕松溫暖起來。在經過一片樹木稀疏些的地方時,微弱的星光落在了伊蘭手上,他看到自己的皮膚已經大致恢複了正常的樣子。
維赫圖的影子把晶熊翻開,吞噬掉了剩下的部分。最後只剩下那張幹幹淨淨的獸皮,像一塊形狀古怪的半透明綠色皮料。魔神打了個響指,它在空中旋轉,團成了個圓鼓鼓的燈囊,落在了伊蘭身邊。
“把手指伸進去。”他對伊蘭道:“用你的指尖點一團火。”
“我以為我們要隐藏行蹤。”伊蘭勉強笑了一下。但他還是照做了。出乎意料,當他的食指碰到燈囊,竟然像穿過一團空氣一樣穿了進去。火焰燃起,綠色的燈囊亮了。
“孤行之燈。只有點亮它的生靈才能看到它的光亮。”維赫圖低聲道。
伊蘭注視着那盞燈。它看上去并不精致,有點古怪,有點詭異,甚至還帶着某種顯而易見的殘酷。不知為什麽,它很自然地讓伊蘭想到了聖器,還有那三個手持聖器的紅袍人。
想到那三個人,伊蘭再次想起了那滿山遍野的死靈,以及對方面對死靈那漠然的态度。
盡管毫無證據,但一個可怕的念頭仍然出現在伊蘭心頭。這世上固然有巧合,可若是一個巧合太大,太奇怪,它或許根本就不是一個巧合了。
聖光教團無疑代表着教廷的意志。他們為什麽會和埃托帕瓦的死靈一同出現,又為什麽要尋找聖靈?在确認聖靈不在此處之後,為什麽要說自己也是“一樣”?
“他們追不上來的。”維赫圖仿佛感受到了什麽,露出一個有點冷酷的表情:“這裏遠沒有它看上去那麽溫和。”
黑暗之中有東西。伊蘭當然能感受到。林中和水下,到處都有窺伺的視線和怪異的氣息。可眼下伊蘭在思索的并不是那些。
“不,我并不擔心。我只是在想……”伊蘭遲疑了一下:“教廷,向大封印下的你們……獻祭過一座城市麽?”
維赫圖似乎很疲憊,聲音有點恹恹的:“沒,至少我不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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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蘭覺得自己應該松一口氣,可他的心仍然沉沉地墜着。他追問道:“那聖靈呢?”
維赫圖深深地看了伊蘭一眼,那一眼複雜而悲傷,随即語氣再次變得充滿嘲諷:“聖靈若是那麽常見,那幫蛆蟲還會跑到這裏來尋找麽?”
“确實……”伊蘭喃喃道:“也許對教廷來說,找不到聖靈,把叛逃的神跡者抓回去多做一件聖器也是一樣的……”
“你不會成為聖器的。”維赫圖忽然打斷了他,聲音急促而沙啞:“我絕不允許……”伊蘭仿佛能聽到他的牙齒咯吱咯吱咬在一起的聲音:“他們休想……”
伊蘭從沉思中擡起頭,意識到維赫圖再次陷入了那種痛苦的狀态。黑暗之中,風似乎猛然變得強烈而有形起來——就如同他們在龍魇之集遇到過的那樣。
似有若無的竊笑與慘叫同時在風中斷斷續續地回響着。
孤行之燈搖搖晃晃地飄起,仿佛随時要碎掉。伊蘭看到水中在他們不知不覺間出現了許多古怪的渦流。而那些漩渦正在不斷蠶食着影子的小船。
指星墜從伊蘭腕上滑出,維赫圖卻握住了他的手:“不能點火……會引來麻煩……”
伊蘭餘光掃過密林,在那裏看見了鬼火一樣漂浮的眼睛。他立刻了然道:“我不點火……”說着握住指星墜,把手放在了維赫圖的影子上,在心中默念:“星火之靈,藏我于影。”
影子開始褪色,變得輕而模糊,連帶着小舟一起,就好像氤氲融化的墨跡。小舟很快如同霧氣一樣,幾乎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
水中的漩渦似乎失去了目标。而密林中那一雙雙眼睛也躁動起來。其中一些似乎想向河流靠近,然而還沒進入水中,就在慘叫中化作了一團團飛快燃燒又飛快熄滅的火焰。
伊蘭默念道:“飛鳥之靈,借我輕羽……”
林中樹葉沙沙作響,小舟仿佛平添了看不見的羽翼,在短暫地起伏了片刻後,順水搖搖晃晃地向前沖去。
不知過了多久,風終于消失了。那片危險的區域總算被他們甩在了後面。維赫圖的手慢慢滑了下去。伊蘭跪在他的身邊,抓住了那只手。魔神蒼白的面孔和臉上的布滿了汗水——他再次失去了意識。
而搖搖欲墜的影之舟仍在順水前行。林木開始變得稀疏,水域也逐漸變得開闊。他們在不知不覺間穿過了丘陵,小舟也駛出了河流。周圍不再黑暗,天空中重新出現了星星,遠處有光亮逐漸透了過來。
水面上開始出現船只碎片。起初是小而難以辨識的,後來就逐漸完整起來。一艘艘斷裂燒焦的船,像大大小小的路标一樣插在水中。
小舟下的水面也不再是黑漆漆的湍急模樣,而是變得清澈而靜谧,淺得能看見水底的卵石。有什麽發光的東西正在水中游動着。
那是一種看起來有點像飄帶狀小魚的透明生靈。雖然模樣細小而古怪,但它們完全稱得上美麗。伊蘭凝望了一會兒,終于意識到它們身上那微光的來源——這些小魚在不斷産卵,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飛快長大,變成和它們一模一樣的存在,然後在它們游動時燃燒起來,直至熄滅和消失。
出生,長大,燃燒,死亡。這一切都短暫而迅速。正是這無數短暫的生命讓這片水域發光。不過伊蘭心中也很清楚,這美麗可能是致命的。
影之舟在破碎的船體與發光的靜水中穿過。伊蘭的視野越來越明亮,那些或漂浮或沉沒的船也不再是破碎的模樣。
當影子的小舟停下時,伊蘭發現他們已經被無數形狀各異的小船包圍了。只是所有的船都很安靜,似乎全都空着。就好像這裏是一片沉睡中的港灣。
影子的小舟開始在他們腳下破碎。伊蘭架起維赫圖,躍上了離他們最近的一艘小船。那小船的船頭上挂着一籃腐爛的紫色果實,被伊蘭不小心碰到,掉入了水中。
果實緩緩沉下,在伊蘭的注視中融化消失了。
這裏的水不能碰。伊蘭皺了皺眉。
他小心地把維赫圖在船頭放下,開始檢查這些靜默的小船。
盡管布滿了奇特古怪的東西,伊蘭仍然能看出這全部都是屬于旅行者的小船。有些船已經陳舊腐爛,看上去即将沉沒,有些船卻很新,上頭還放着一些暗界常見的食物;有些船空空如也,另一些卻載滿了珍寶。
許多空置的小船不論新舊,上頭都有伊蘭在庫米恩的小店裏見過的那種灰燼。而少數船上居然有魔物在沉睡。它們中的一些身體甚至已經像炭火那樣開始燃燒起來了。可沉睡中的魔物們仿佛對此無知無覺。有形的黑暗包圍着它們。
伊蘭在這些船之間小心謹慎地穿梭着,仿佛能看見這些小船的擁有者們是怎樣在船頭突然燃燒起來,然後又被黑暗吞沒的。
這分明是可怖的事,可因為此處的靜谧與光亮,一切又顯得如此寧靜安詳。
他最後找到了一條看上去很結實,但已經積了一層薄薄灰塵的小船。這艘小船的擁有者顯然是個準備充分的旅行者,那上頭有一些不太新鮮的食物和樣貌古怪的器具,還有一張吊床。
伊蘭把維赫圖安置在了吊床上。維赫圖的人形已經維持不住了。獸耳,尾巴和利爪都冒了出來。他在沉睡中也痛苦地皺着眉頭,影子像掙紮一樣在他身下顫抖着。
伊蘭輕輕把指星墜挂在魔神胸前,将手覆蓋了上去。墜子亮了起來。柔波一樣的水光籠罩在了維赫圖和他的影子上。影子安靜下來,維赫圖的面容也平靜了些。伊蘭拉開維赫圖的黑鬥篷,将墜子蓋住了。
做完這一切,他在吊床旁坐下,摸了摸維赫圖毛茸茸的耳朵,感到有幾分一籌莫展。孤行之燈飄浮在他身邊,随着小船輕輕搖晃。
就在伊蘭思索的時候,寂靜出現了一種很輕的沙沙聲——是布料拖過木板的聲音。他向船艙外望去,果然看見一個拖着長長灰色鬥篷的纖細身影悄無聲息地陰影中走了出來。
陌生的來客手中提着一盞水滴狀的提燈,無聲地穿梭在一艘艘小船上。當提燈者走上離伊蘭很近的一艘小船時,伊蘭看見那小船的船艙裏亮起了火光——先前沉睡在那裏的魔物燃燒了起來。
提燈者靜靜等待着。火焰很快熄滅,它走上前去,将提燈靠近了燃燒後留下的餘燼。微光從餘燼中升起,飄入了提燈。而剩下的部分則化作塵埃,迅速消失了。
光刃悄然出現在了伊蘭手上。
察覺到了伊蘭的注視,那個身影忽然開了口,聲音輕柔,聽不出性別:“不必擔心,暗之心現在還無法取走那位影之主的火。”
提燈者轉過頭來,燈光照亮了兜帽下的臉。那是一張令人震悚的面孔——它的左半邊是雌雄莫辨的少年面容,右半邊卻是雪白的骷髅。可不知為何,對方淡漠安詳的神色只能讓伊蘭想起隐修院角落裏的聖像。
“總有些黑暗之子比其他的黑暗之子們更幸運。你身後的那位尤其如此。”
“可他看上去睡得比其他黑暗之子還沉些吶。”伊蘭擋在維赫圖身前,輕輕嘆氣,光刃卻在手中握得更緊了些。
“這裏是虛空之海的邊緣,是黑潮湧起的地方。那些面臨衰滅的黑暗之子們自然更容易陷入沉睡。”提燈者聲音輕緩:“對它們來說,越是強大,就越容易受到黑潮的影響。能在沉睡之中衰滅已是幸運,你不會想聽到那些無法入眠的黑暗之子們在火熄之時是如何尖叫的……”
“就算主動獻出火也無法避免這一切麽?”伊蘭看見了那盞提燈下的六芒星墜子,想起了旅店中的游祭者——他曾在某個游祭者的琴上見過一模一樣的。
“當然可以。前提是能向暗之心獻祭足夠的火。唯有如此,才能換取自身的平安。”提燈者平靜道:“天平兩邊必須是等價的,絕對法則确保了這一點。”
伊蘭沉默了片刻,回頭看向維赫圖,輕輕道:“而想要實現那交換,首先需要一個契約,對麽?”
“沒錯。”提燈者靜靜道:“交換必須要有契約。”
伊蘭忽然笑了一下,那是個輕松甚至有些釋然的笑容。他撥開維赫圖臉側漆黑的頭發。影子在魔神身下随着小船一起無意識地晃動着。
提燈者向他走來,将手中的燈高高舉起。伊蘭猛然回頭,緊盯着對方:“你說過暗之心現在還無法取走他的火。”
“是的。他的幸運和執念會讓他比其他沉睡的黑暗之子堅持得更久一些。”提燈者只是從伊蘭的船上踏過,登上了另一艘小船,它手中的燈仍在收集着餘燼中的微光:“我知道你是誰,我的同伴在龍魇之集見過你。別擔心,你眷顧的黑暗之子會醒來的。你只需要到捕星船上去,換一點星之水。”
“用什麽換?”
“如果是你的話,用什麽都可以。”提燈者終于在一艘四周空曠的小船上停下了腳步。它手中的燈了飄下去,火焰從燈中分離,緩緩墜落,在碰到水面的剎那間,光擴散開去。整個漂浮着小船的水域一瞬間變得明亮起來。
光芒很快消失了,可周圍的黑暗也随之褪去許多——因為更多的星星出現在了天上。水中那些游動着的小魚不再頻繁燃燒,不少奇怪又美麗的小生靈也從船底和卵石的陰影中冒了出來。它們和先前那些小魚一起,在更加明亮的星空之下歡快地游動着。
“你将火贈予了這裏的生靈。”伊蘭有些意外。
“侍奉者只是侍奉者,侍奉者不會去占有火。”提燈者平靜道:“只是無主的殘火白白熄滅,總是太過可惜,不是麽?”
“奉獻給暗之心不是更可惜麽?”伊蘭直白道。
“那不是奉獻,是平衡。”提燈的游祭者平靜道。
一絲奇怪湧上了伊蘭心頭,好像一直以來都有什麽事被弄錯了:“你們侍奉的不是暗之心麽?”
“我們侍奉的是世界的規則。”提燈者收起了它的燈,那盞燈已經熄滅了。
就在這時,遠處有一陣喧嚣傳來。提燈的游祭者輕嘆:“啊,祭祀又要開始了。每一次向着虛空之海航行前,總是少不了這個。”
“為了平安?”
“不,為了希望。”
它回過頭,意味深長地看了伊蘭一眼,那一眼很奇怪,像是悲憫,又像是敬畏:“恕我在此向您告別。再見,祝您長久明亮。”
說完,它便向遠處走去,身影逐漸消失在了空氣之中。
這片布滿小船的水域重新恢複了空寂。可細小的喧嚣卻遠遠地從游祭者消失的方向傳來。
伊蘭望向沉睡的維赫圖,輕輕嘆了口氣。他用手指在空氣中劃下繁複的銀色符文。那些符文一枚接一枚鑽進了船板和吊床的繩索中。他輕輕按向維赫圖胸前,指星墜在黑鬥篷下透出光亮來,如同回應一般。
我很快回來。伊蘭在心中默語,轉身離開了小船。
他向喧嚣與燈光傳來的方向躍去。在那一艘艘船的盡頭,兩根刻滿波浪紋樣彎曲立柱彼此相對,像拱門一樣立在水中。伊蘭踏下最後一艘船,意識到了那原來是一座沒入水中的黑木長橋的起點。
他走上了臺階。棧橋又長又陡,一節比一節更高。伊蘭始終看不見前方有什麽,他只能快步向上走去。
古老的黑木上處處都是裂隙,波浪的木紋像影子一樣在目光所及之處閃爍。直到伊蘭開始對那些花紋感到頭暈,一根細細的桅杆出現在了他的視線裏。
伊蘭爬上了棧橋的最高處,看着眼前的橋港。
燈火通明,喧嚣滿耳。大大小小的島嶼和碼頭在水中高低散落,被數不盡的橋連在一起。無數形态各異的船從層層疊疊的橋間穿過。
而在更遠處,并沒有什麽海面,甚至水域與大地都統統消失,有的只是仿佛觸手可及的無盡星光。
目光所至,整個世界飄浮在星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