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約定
第20章 約定
有那麽短暫的一瞬間,伊蘭以為自己回到了烏諾達隐修院。
古老的隐修院建在烏諾達山向陽的山坡上,因為年久失修而荒敗。但不妨礙它看上去仍然美麗——暮色的天空下,環形中庭因為四季無人而開滿怒放的野花,幾棵果樹生得東倒西歪,枯枝與新枝交雜,無人修建。銀色的山泉從古老的拱門之下奔湧而出,蜿蜒流向四方。低頭祈禱的聖像被紫色的藤花纏繞,仿佛身披華服;鳥兒在天使的肩膀上築巢高歌。
眼前的一切當然不可能是真正的烏諾達隐修院。那裏沒有夢回蘭,庭中也只是一汪泉水,而非一個矗立着拱門的靜谧深池。但除此之外,一切都是那麽相似,仿佛回憶進入了現實。
伊蘭甚至在聖像腳下看見了尚未燃盡的蠟燭。那讓他恍惚間想起了隐修院的司祭。年老的聖職者孤身一人守護着那裏,把所有的敬虔稅都花在了為山腳下的鎮子修路和挖渠上。緊接着伊蘭想起來那座隐修院在自己撿到紐赫的第三年被徹底荒廢了。它太高,太遠,也太舊了,教廷的巡禮員這樣說,重修它恐怕比建一座新的要花費更多。于是他們在山下修了一座新的聖堂代替它。
紐赫。伊蘭空茫混沌的思緒終于找到了某個錨點。回憶的力量湧了上來。小小的毛團子,躺在他手心……維赫圖倒下時融化的七匹狼影……伊蘭感到心上一陣痛楚,這痛楚讓他清醒。他竭力從池水中浮起,四處尋找狼的影子。
池水清澈,飄滿花朵。輕霧已經消失了,維赫圖的影子也是。只有岸上的夢回蘭似乎開得比先前更加茂盛。
一抹黑色在岸邊的花叢之中若隐若現。他游過去,撥開花朵,在花叢深處看見了魔狼的腦袋。
維赫圖以狼形靜靜躺在岸邊的花叢中,雙目緊閉。然而更可怖的是它的身體——那不是一匹狼的身體,它更像是許多匹狼掙紮着要從同一具身體上分離開來。除了最大的那個狼頭,其他狼頭都很小,它們像連體的畸胎一樣,存在于同一具扭曲的身體上……和先前深池上倒映的那個影子一模一樣。
黑暗之子,深淵之物。伊蘭默默想,原來這就是你真正的樣子。
他爬上池岸,向維赫圖走去,卻感到腳下傳來了極輕微的斷裂之聲。伊蘭低頭,看見了一根纏滿花莖的骸骨碎在了自己腳下。他的呼吸微微一頓,向更遠處仔細看去——只見許多或交疊或散落的骸骨,正無聲地躺在花叢之中。
數不盡的夢回蘭在骨殖之上生長着,顯然是從這些屍骨上得到了養料。伊蘭看見一根花莖從陌生遺骸的下颌穿過,又從眼睛裏鑽出,花朵就在眼眶上安靜綻放。
遺骸大大小小,許多都有着和維赫圖一樣極為怪異,超出人類想象的形态。這一次伊蘭幾乎立刻就明白過來——它們和維赫圖一樣,全部都是黑暗之子,是諸多進入此地的魔神。不論多麽可怖的遺骸看上去都面容安寧,似乎只是陷入了一場詭異而永恒的沉睡。
伊蘭的心再度沉了下去。
他跪在維赫圖身邊,撥開了遮擋着它身體的花朵。果不其然,一些夢回蘭已經開始纏繞它的身體。它們深深勒進它的皮毛,仿佛正從它的身體上生長。魔物的呼吸已經十分微弱,幾乎無法吹動鼻尖的花葉。
伊蘭想要除去那些夢回蘭,卻發現指尖釋放的微光一但與其碰觸,就被消融無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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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無他法,他只能伸手去拔除那些在維赫圖身上肆意纏繞的植物。沒想到這生長中的花莖比記憶裏要堅韌得多——掌心在水中割破的傷口再次湧出血來。
鮮血落在花朵上立刻就消失了,緊接着,幾根花莖爬上伊蘭的手掌,似乎想刺破傷口進入他的身體。只是所有的花在逡巡片刻後都緩緩退開了。
伊蘭再度聽見了那個在進入遺跡前聽到的聲音:“是你……原來如此,這就是你能進入此地的原因……”
伊蘭擡起頭。鳥兒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四周無比寂靜,連一絲風聲都沒有。可在暮色的天空之下,到處都很明亮。
“這并非我的期待……”那個聲音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語:“你不該來……”
“我能聽到你的聲音。”伊蘭輕聲道:“你是那團火,對麽?”
“火……”在漫長的沉默後,那聲音低語道:“火……只有非光之物才如此稱呼我們……曾經黑暗之子們來到此地,每一位都念着這個字眼。然而它們只能融化在這光的牢籠裏,成為光之倒影的養料……”
顯而易見,“光之倒影”指的就是眼前的花朵。“這裏的夢回蘭已經擁有許多養料了……”伊蘭的話語裏下意識帶了幾分懇求:“不需要新的養料了……”
“你掌心下的黑暗之子無法成為它們的養料,因為它的生命早已與我們這樣的存在相連。”那聲音低喃道:“但不管怎樣,它都要永遠留在這裏了,你也一樣……”
伊蘭來不及思索它的話,但“永遠留在這裏”卻令他的心往下一沉:“我不明白……因為你不想讓我們離開麽?”
“與我的念頭無關。”那聲音低低道。
伊蘭沉默了一下:“那你為何存在于此?”
“為何存在于此……你是自它之後唯一問出這個問題的生靈……”那團火似乎陷入了遙遠的回憶:“多麽久遠的過往了啊……我曾自由地在虛空之海中漫步,在光明生長的領域飛翔……直到我聽到了一些聲音。痛苦的聲音,從昏暗之地傳來……我從不知道世上竟有這樣的痛苦。最初,解除那痛苦所需不多,一點光亮就足夠了,而光亮正是我所擁有的。于是我毫不吝惜地給予他們,那些被稱為人類的生靈,給予他們光亮,讓他們能聽,能看,能希望。他們為此感激我,向我祈禱,懇求我永遠不要離開,因為我是虛無之中唯一回應了他們的存在……我不願意奪走他們的希望,便留了下來。但很快他們不再滿足于僅僅擁有光亮,而光亮卻是我唯一能給予他們的東西……”
“我無法離開。最初是不想,因為他們之中有人向我獻出了一切;後來是不能,因為對于我們這樣的存在來說,每一個允諾都是契約。而對他們之中的某些人來說,僅僅有契約也遠遠不夠。于是他們建造了這裏,這光的牢籠。只是不知從何時起,他們便再不曾來過了……于是我知道,我被遺忘了……”
“也許并非遺忘……人類的壽命是很短暫的……”伊蘭慢慢道:“那些曾囚禁你的人類與他們的世界,都已經毀滅了……”
“我知道那場毀滅。”火嘆息道:“但遺忘遠在那之前。他們不再來到這裏,并不代表其他生靈不會到來。總之在他們将我遺忘之後,黑暗之子開始陸續出現在我的面前。它們同樣需要光亮,需要被它們稱之為‘火’的我們,但需要的方式與人類不同——僅有照耀遠遠不夠。”
“它們的意識借助光明誕生,形體卻來自黑暗。暗之心洶湧的黑潮始終追逐和吞噬着它們這些擁有火的黑暗生靈。它們要麽得吞下我,讓我成為它們的一部分,這樣它們就能變得更加強大,能維持意識的存在,抵抗那一波又一波的黑潮;要麽得把我奉獻給暗之心,以此換取自身長久的平安。”
“契約……”伊蘭喃喃道。旅店老板,游祭者,維赫圖……他們說過的話終于全部在他心中串聯了起來:“他們需要火來維持自己的存在,逃避暗之心的吞噬……”
“正是如此。”那團火輕輕道:“他們是黑暗的延伸,遵循暗之心的意志,像暗之心的觸手一樣四處從其他生靈身上攫取火。可它們卻又比其他任何生靈都要畏懼暗之心,因為萬物之中,只有它們永遠與暗之心緊緊相連,最終不可避免要回到那永恒的痛苦與混沌之中……”
“它們試圖像掠奪和殺戮其他生靈一樣對待我,但那不經允許的攫取卻碰觸到了我在這世間的倒影。”
伊蘭看着腳下搖曳的夢回蘭:“你讨厭它們?”
“不,我既不喜歡它們,也不厭惡它們——盡管我曾從它們手中保護過人類。我只是沒有回應它們。而它們在倒影裏沉迷于記憶的夢境,并最終溺亡其中。”
“但你還是有了一位朋友。”伊蘭想到了進入遺跡時聽到的話語。
“是的,一位來自黑暗的朋友。”那聲音輕柔了許多:“我仍然清楚地記得……當我某一刻睜開眼睛時,一個擁有雙翼和長尾的影子正在池中游曳。它并沒有進入這裏,只是隔着池水向我打招呼,一邊抱怨人類把我藏得太深,一邊又對此表示慶幸。”
“我以為它和那些黑暗之子一樣,是為了掠奪而來,于是一如既往地沒有回應。”
“出乎意料的是,它既沒有試圖進入這裏,也沒有離開。在安靜了不知多久之後,它又開始和我說話。它實在是個多話的生靈。它隔着水面,自顧自講述了很多,很多外面的事。漫長的時光之中,我斷斷續續的沉睡,外面的人類早已更疊了無數代。陰影退回了暗界,長夜轉入了短晝,王朝興起又衰落,衰落又興起。人們早已遺忘了黑暗之子的可怖,如今它們同樣被供奉,因為它們願意回應人類的乞求,盡管所有的乞求都要付出代價……”
“‘你不是被遺忘了。’它這樣說。‘你是被人類背叛了。他們仍享受着你的光明帶來的庇蔭,并利用這光明驅使我們實現他們的願望,或者利用這光明殺死我們。而你被孤零零地關在這裏,沒有供奉,沒有感謝……’”
“它以為我會憤怒。不,我沒有。我告訴它,對于我們這樣的存在而言,只要不是暗之心,那麽停留在任何地方,其實也沒有特別大的分別。”
“它哈哈大笑,說這不對。因為它知道有些與我相同的存在正被人類視為神明,萬分虔誠地供奉着,而它們并不需要回應人類的祈禱。它們仍然自由地翺翔在光的世界,看都不會向外看一眼。”
“‘只有傻瓜才會看向黑暗。’它這樣說。‘只有傻瓜才會回應暗處的聲音。一旦離開光的世界,不管是否有這個籠子,你都再也回不去了。’”
“我不知它為何會知曉我們的事,那不重要。它說的都是真的。但我并不憤怒,只是有點難過。”
“我告訴它,黑潮正追在它身後。與其探讨我的處境,不如多擔心它自己。”
“它承認那正是它來到此處的原因之一,為了躲避黑潮。這讓我感到意外,我以為它和它的同類一樣,是為了火而來。”
“它說當然是為了火,只是它所追尋的火并不在此處。它要到光域去,星之聖樹正在那裏等他。”
“我從未如此震驚。甚至一時無法弄明白到底是什麽令我震驚。是它要到光域去,還是它竟敢觊觎星之聖樹?”
“世界始于混沌,而後分成了光之星與暗之心。它們原本共同誕生,共同旋轉。可光之星卻最終飛離了暗之心。它四散飛舞的光塵構成了那個屬于光的世界。在那個世界的中心,光之星的核心曾化作一粒種子,後來它長成了一棵樹——那就是星之聖樹。”
“我告訴它,它或許可以吞噬我們這樣微小的存在,但絕無可能吞下星之聖樹。就連暗之心恐怕都無法吞噬它,那是永恒明亮的存在,至今仍不斷有星星自那顆樹上誕生。”
“它收斂了笑容,說它沒有那麽貪心。它想要的不過是一根樹枝,一根可以種在黑暗裏,不會死去,不會被吞噬,能永遠誕生新火的樹枝。‘你沒有真正到過深淵,不知道黑暗究竟有多暗,也不知道我們究竟有多麽需要火’——它這樣告訴我。”
“但這仍是不可能實現的事。光域太遠,遠在無垠無盡的虛空之海彼端。這世上根本沒有通向那裏的路。若它試圖穿越,它的意識和身體最終都會消融在茫茫的虛空之海中。”
“‘黑潮正追在你的身後,而前方是不可能完成的旅途。’我這樣告訴它。”
“‘那麽明知一旦離開就再也回不去,會被同伴抛棄的你,又為何還是會選擇來到這裏呢。’它這樣問我。”
“我無言以對。但在那個瞬間,我突然意識到它的火與我的光本出同源。”
“那一刻,我感到有什麽熾熱的東西從我的身體中湧出,落入了池水之中。而它的影子游過來,用一朵花将其接住了。”
“于是我明白了那才是它真正的目的。”
“‘只是這樣就夠了麽?’我問它。‘那對我來說,只是一滴意識的淚滴而已。’”
“但它看上去心滿意足。‘足夠了。我來到這裏正是為了這個。’它這樣對我說道。‘這是三滴中的第一滴。當我在虛空之海中找到道路時,這露珠能讓我劃破兩界之間的帷幔。’”
“它向我道謝,充滿真誠的喜悅。我知道,待黑潮稍稍退去,它便會離開,去尋找另外兩滴,然後踏上那不可知的旅程。那讓我生出了一個念頭。”
“我擁有火,我即是火;而它擁有自由。于是我問它是否想要火。它笑了,說當然,火是它們永遠的渴望。”
“我告訴它,如果我們之間能有一個契約,那麽不用打破這牢籠,我就能夠離開了,而它也能夠得到我。”
“‘但你的存在會就此消失,因為我得吃掉你。’它很坦誠地告訴我。”
“我告訴它,我并不留戀存在這件事。星星的碎片也并非是永恒的,我們在漫長的時光之後,或早或晚會歸于永寂。區別只在于永恒的寂滅是落于星之聖樹,還是其他的地方。不過在那之前,我或許可以再經歷一段新的旅程,即便不是以我自己的意識。”
“它思考了很久,最後告訴我,它很難拒絕一團不熄之火。只是我與人類已有契約在先,而那個契約要直到我決意守護的人類全部死去才會終結。不過對于我們這樣有着漫長生命的存在而言,那一天是遲早會到來的。”
“它在這裏停留了七日。因為水面的顏色變換了七次。而後它離開了,帶走了池水外的一朵花,留下了一個承諾。”
“‘待你與人類的契約結束,我會回到這裏,完成我與你的契約。’它這樣告訴我。”
“就這樣,我一直等待着。”在漫長的沉默後,那個聲音再度開口:“直到某一天,池水劇烈搖晃,水面之下一片漆黑。我熟悉那種黑暗,我曾見它吞噬過萬千生靈。待震動消失,我的倒影穿過水面,試圖照亮些什麽,讓我能夠看見外面。于是我看見了自己最初回應人類的祈禱時所見到的那些東西,那些屬于暗之心的陰翳。只是這一次,再沒有誰來向我祈禱了。”
“那個世界毀滅了,我與人類之間的契約就這樣結束了。”
“而它卻再也沒有回來……”那團火輕輕地嘆息着,聲音裏有一絲寂寞:“我仍在等待,等待着那個約定之日的到來。”
夢回蘭在無風的大地上綻放和搖曳,伊蘭的手落在維赫圖的皮毛上,低聲道:“盧恩塔瓦……”
“那不是它的真名。不過黑暗之子們确實那樣稱呼它。”那團火似乎從絮絮低語中醒來了:“你見過它?”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是見過。”伊蘭遲疑了一下:“它……”
“它找到去往光域的路了麽?”
“我不知道……”伊蘭只能這樣回答。
漫長的沉默後,那聲音再度低沉下去,像是并不意外,又像是陷入了深深的傷悲:“那麽它或許和人類一樣,也早已把那約定忘記了……”
“不,我想它并不是忘記了……”
花朵在地上猛烈搖晃起來,仿佛一陣狂風吹過。
“你是想說我又一次遭遇了背叛麽?”
“不是的。”伊蘭輕輕道:“你其實已經有答案了,不是麽?”
庭院中的一切在微光之中坍塌和融化,雕像與回廊統統消失。視野裏的一切最後只留下一片六邊形的,開滿鮮花的地面和花朵下沉默的骨骸。除了地面,伊蘭不論向任何方向望去,都會看到無數個自己。
數不清的鏡子構成了這座牢籠。而伊蘭在鏡中除了自己和維赫圖,亦看到了自己身後,那片池水中央的拱門。
他回過頭去。
一顆銀色的心髒被夢回蘭的花莖纏繞刺穿,懸挂在拱門的最高處,正在無聲地跳動着。
“盧恩塔瓦隕落了。”伊蘭感到那顆心髒與自己的心髒似乎連在了一起:“就在這遺跡的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