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旅伴
第11章 旅伴
然而那笑容很快就消失了。高大的男人鑽過狹小的門,目光在看見鎖鏈的一瞬間變得冷酷至極。
影子暴起,如同巨獸的利爪,向牆壁上那些發光的法陣拍去。一個又一個,石室內碎石飛濺,不斷有細小的灰石從洞頂掉落。
刻印被破壞,光芒漸漸熄滅,透明的鎖鏈也随之消失。
伊蘭喘息着,掙脫了最後一點束縛。
維赫圖踩着獸角的焰光走近了伊蘭。他很高,四肢修長,每一寸肌肉都極為清晰漂亮,充滿力量,身形完美得如同神殿裏的造像。
可造像是神,不是人。
何況即便化做了人類的模樣,從男人身上也能輕易看出那些非人的特質——沒有人類會生着那樣尖長而鋒利的黑色指甲,也沒有人類會有那樣幽光瑩瑩的眼睛,危險如獸的犬齒。
眼前的男人有一種邪惡而奪目的英俊。那正是魔神在騙取人類信任時會展露的形态。
“在進來之前,你就知道這裏有什麽了。”伊蘭深吸了一口氣,确認道。
“不。”維赫圖環視着祭室,語氣不善:“但能聞到。那種讨厭的味道。”他厭惡道:“教廷的味道。”
伊蘭移開了目光,回頭望去。祭臺上的屍骸正用空洞黑暗的眼眶看着他們。他又想起了紐赫。如果沒有紐赫,伊蘭如今也會是這個樣子,躺在某個腐爛陰冷的墓穴裏。
遺骸保留着死亡時的樣子。是顯而易見的,痛苦的死亡,但沒有絲毫受到魔物攻擊的痕跡。
伊蘭起身在這個洞穴改造的簡陋祭室中慢慢檢查着,很快發現了另一具遺體,以及幾件已經殘破失效的聖器。他從厚厚的灰塵裏找到了一個寫滿了字的羊皮本。
老舊的本子就攤在那裏,但因為被藥水處理過,上頭的紙張和字跡仍然保存完好。伊蘭拂掉灰塵,看到了上頭潦草的字跡:“……這是神的意志,我反複這樣告誡自己,我們這樣做是為了更多的人,為了能讓所有人從黑暗的威脅中得以解脫……”
“……神會庇佑我們,因為我們只是在履行職責……可是情況變得有些古怪起來,我們本不該在這裏,我不确定這是不是神對我們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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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火焰在燃燒,無法熄滅,就像是詛咒……不知何處傳來的哀嚎聲不絕于耳,令人癫狂……”
“沒有其他辦法了,只能如此……神跡者正是為此存在的,她從成為神跡者那一刻起就應當做好了犧牲的準備……她會理解,她會原諒……”
“……一切到此為止了。這不是自盡,絕不是,殺人的是埃托帕瓦的怨念,我被他們殺死了……盼神寬恕,盼神寬恕……”
記錄到此為止,剩下的都是淩亂的祈禱詞,在污跡裏戛然而止。
伊蘭的目光在“埃托帕瓦”那個詞上停留了許久,直至有一顆碎骨從屍骸上掉落。他擡頭看向眼前的遺骸:是個男性,身披腐爛的紅袍,坐在牆邊,頸椎早已折斷,手上握着一根蠟燭。蠟燭白色泛黃,上頭的紋印模糊而殘缺。遺骸身後是一塊完整的法陣——正是用來束縛的那種。
他用法陣自己勒斷了自己的頸椎。
陰影落在了日志上:“在看故事書麽?”維赫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語含嘲諷:“讓我猜猜……又一場自相殘殺,嗯?”
“回去需要聖器,所有的聖器都壞了。于是他們把隊伍裏最後一位神跡者身上的紋印剝了下來,為了制造聖器。”伊蘭聲音幹澀:“她一路上都在保護他們。”
“顯然,他們失敗了。”維赫圖露出了一個帶着牙齒的滿意笑容。
伊蘭看着眼前的遺體,發現自己心中沒有任何憐憫和悲傷,甚至也不覺得意外。也許是恐懼讓這些人喪失了理智和人性。恐懼确實可以讓人做出任何事來。
記錄者的搖搖欲墜的顱骨終于滾落在地。伊蘭還沒來得及做什麽,維赫圖走了上來,一腳把它踩得粉碎。
“你的神看不到這裏。”他回頭,黑色的長發遮住了半邊臉,眼睛裏滿是惡作劇般的誘惑:“偷偷懶又如何呢。”
埋葬逝者是聖職者的責任之一,寫在律書上。伊蘭不知道維赫圖為何察覺了自己的心思,他确實不想,即便那個人從前和他一樣,是教團的手足兄弟。
他找了塊布,默默收殓了祭臺上神跡者的遺骨,轉身離開了這個滿是屍骸大岩縫。他始終沒有回頭看一眼,唯一的想法只是盡快離開這裏。維赫圖很快跟了上來,雪橇滑行的聲音在伊蘭身後輕響着。
天然的棧道越往前走就越陡峭狹窄,這顯然是一處道路。淩亂陳舊,形态各異的爪印深深印在堅硬的岩石地面上,一層又一層,偶爾還有些許車轍的痕跡,而其中一些軌跡的在棧道外側消失了。伊蘭向下望去,下面黑漆漆的,除了風聲還是風聲。
越往高處走,山風就越強烈,連維赫圖都忍不住在亂飛的長發裏眯起了眼睛。行路變得不太可能,他們便在一處相對平整避風的地方停下來,等待這鬼天氣過去。
維赫圖把那頭比自己身體還大的利什都從雪橇上拖下來,剝掉幾塊皮丢給伊蘭。伊蘭便拿魔獸的殘骸生了火。難聞的油脂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雪橇上有個奶鍋,他抓了些雪化開,把一塊幹硬的面包掰碎了放進去。小克裏一路上都在擔心食物,這架雪橇上偷藏的存貨卻不少。除了面包,奶酪和鹽,甚至還有少量幹豌豆和酸黃瓜。這可真是意外之喜。伊蘭覺得好笑,緊接着又想起來,對于那位過慣了好日子的少爺來說,這點東西确實和顆粒無存沒有兩樣。
不知道那些探查隊和小鎮上的人現在怎麽樣了。伊蘭想起了自己那個塞得滿滿的儲藏室,就又想起了那些毛茸茸的大家夥和小家夥們。一切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了,只有紐赫的身影仍然仿佛在他眼前徘徊。
伊蘭攥住自己冰冷麻木的手指。如今沒有那個溫暖的朋友來蹭他的手心了。
維赫圖在血肉裏翻找,扯出一個東西,丢給了伊蘭:“你的份。”
伊蘭回過神來,看着手裏的東西。那是顆還在微微顫動的白色心髒,鮮血滴答,腥氣撲面而來。“……謝謝。”他抽出匕首,把那玩意兒的血管剝掉,在火上烤硬,然後一片片削下來,也丢進了鍋裏。
來路已經看不到了,黑暗中擁擠起伏的山脈在呼嘯的狂風中沉默着。篝火之上,湯鍋冒着又腥又香的泡泡。犧牲者的遺骨在伊蘭身畔,與之相伴的還有那本記錄了一切的日志。
伊蘭就着篝火仔細翻閱了日志。日志的主人屬于聖光教團,是一位聖禮師。這個職業出自九聖司的聖禮司,專門為教廷繪制各種複雜深奧的法陣和符文。
三大教團之中,晨光教團的聖職者只是普通人,對能力的要求與聖職者們被分配的屬地情況有關;星辰教團則擁有整個教廷最多的神跡者,團員們的能力更多來自于天賦,但因為實戰需要,他們通常各種領域都有涉獵;而聖光教團……伊蘭其實對他們并不了解。哪怕在聖城之中,那些人也很神秘。他們身着紅袍,頭戴白色面具,從不與其他人交談。據說他們人人職責分明,只精研某一個領域。
日志的主人顯然就是一位這樣的人。他只負責繪制法陣,日志上記錄的也全是法陣,看上去是在整個大陸上到處修補那些老舊的法陣以及為各大城市繪制一些新的防護與驅魔符文。
聖禮者的最後一項任務顯然是在埃托帕瓦完成的,卻不知為何和他的同伴們一起落入了暗界。伊蘭的目光在那個地名上停留了很久,最後默默合上日志,扭頭看向身邊的魔物。
維赫圖就在他身邊,赤身裸體,以人形進餐。
很難說他吃得優雅還是可怖,也許兩者兼有。一個漂亮又邪氣的男人,以類似貴族的用餐禮儀進食魔獸的肉,手上嘴上全是獸血。而無比巨大的影子包圍着他,像狼一樣飛快撕咬着地上的獵物。那頭利什都已經被吃得所剩無幾。
察覺到伊蘭在看,他丢開殘骸站起身,一面舔着自己沾血的手指,一面居高臨下地瞥向伊蘭。這分明是很可怖的場景,但又顯現出某種殘酷的美麗。
伊蘭把湯鍋從篝火上移開,耐心地攪動放涼:“也許你該找件衣服穿上。”
維赫圖靠近他,半跪下來:“但你喜歡這個。”
“我是喜歡高大漂亮的男人,但滿嘴鮮血的不行。”伊蘭嘆了口氣:“何況你不是人類。”
“我比人類更好。”維赫圖一只手撐地,靠近伊蘭的耳朵,語聲誘惑。
“假如我是個普通人,或許會相信你。”伊蘭平靜道:“很可惜,我和你們打過不少交道。”他直視着維赫圖的眼睛:“你沒有吃飽,對麽?”
維赫圖的眼睛眯了眯:“所以呢?”
“所以這份也是你的。”伊蘭把湯鍋塞進了他手裏。
維赫圖的笑容消失了:“你想餓死自己?”
伊蘭詫異道:“當然不是。”他從雪橇上翻出一只碗,盛了滿滿一碗湯,撒了點鹽進去:“你們讨厭鹽,不是麽?”
維赫圖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手上的湯鍋。
伊蘭吹了吹熱氣,低頭抿了一口碗裏的湯。還是有點腥,但熱騰騰的,味道不壞。更重要的是,他感到一種力量順着喉嚨流進了四肢百骸,身體上的疼痛與沉重似乎一瞬間就減輕了不少。
秘事處的法師說過,一旦吃了暗界的東西,人就會逐漸開始發瘋甚至魔化。利什都的心髒是少數普通人類也能正常食用而不用擔心有壞處的食物。
身後的影子恢複了正常大小,維赫圖捧起鍋,也開始喝湯。
伊蘭看着他快速吃完了那一鍋湯,随口道:“好喝麽?”
“難喝。”維赫圖把舔得幹幹淨淨的空鍋丢了回來。
伊蘭一挑眉毛。維赫圖陰森森地笑着,尖牙露了出來:“最好吃的永遠是年輕,新鮮的人類。”
“真吓人。”伊蘭評價道,目光又回到了日志上。沒想到篝火一閃,陰影中忽然伸出一個狼頭,叼走了那本日志。
伊蘭擡頭,看見維赫圖正翻閱着那本日志。
“那上面其實沒記下太多。”伊蘭雙手捧着湯碗,低聲道:“大概是不想直面自己的罪惡,畢竟他們為了求生殺害了自己的同伴。但有一件事我很在意……記錄者說,他們在埃托帕瓦繪制了一個法陣,而後整個營地直接來到了這裏。”
“這有什麽不對麽?”維赫圖不以為然。
“當然不對。”伊蘭皺眉道:“此界與彼界存在裂隙。确實偶爾會有掉入裂隙的人類,哪怕一群人連着牲畜一起掉入裂隙也不奇怪……可是,整個營地,那意味着某個空間範圍裏的一切都進入了暗界。你仔細看過那處營地的地面沒有?地面上甚至還有完整的彩繪方磚和雕刻的石柱。那顯然來自某個聖堂前的廣場……可這是違背常識的。此界與彼界絕不可能融合……”
“的确不可能融合。”維赫圖丢開了日志:“但當黑潮漫過,什麽都有可能被帶入這裏。”
“黑潮?”伊蘭敏銳道:“你是說魔神釋放力量時引起的毀滅?”
歷史上有過記錄。高階的大魔物有能力讓整個城市消失。如果那不是比喻,而是真實的“消失”呢?
維赫圖搖頭:“不,不是我們,是深淵。”他嚴肅起來:“深淵的力量就像潮汐,它們漫過又消退,有時抹去,有時帶走……”他沉默了一下:“不,并不是帶走,只是來自它的那些東西又回到它的懷抱中去了。”
“但人界是神創造的,不屬于黑暗。”伊蘭低聲道:“是深淵一直在吞噬,對麽?”
“它在吞噬,沒錯。”維赫圖皺眉道:“但人界不是你們口中的那個神創造的。這世上根本就沒有神,沒有什麽是被誰創造的,有的只是變化,分離和回歸。世界自暗之心誕生,也被暗之心吞噬。在這世上,你所知所感和未知未感的一切,最初全部來自暗之心。”
“暗之心?”伊蘭想到了阿斯蒙蒂斯的話:“暗之心是什麽?吞噬一切的不是深淵麽?”
“暗之心是深淵的主宰和絕對法則。它就是深淵,深淵就是它。”維赫圖哂笑:“它們是同一個存在。”
伊蘭沉默了一下:“我從未聽說過這些。看來暗界的傳說與人類所知的創世記述完全不同。”
“你不相信我的話。”維赫圖的聲音冷淡下去。
“我不知道該相信誰。”伊蘭坦言:“我的相信被打破太多次了。”他沉思了片刻,決定繞開這個話題:“所以,你的意思是,深淵的力量把一小塊人間拖入了暗界。”
“的确是它的力量,但潮水漫過又退去,并不是把一切都帶走。除非有另外的力量也在推動着它們。”
伊蘭覺得自己聽懂了對方的意思:“另外的力量是什麽,來自于誰?”
維赫圖的神色更冷了些:“我怎麽知道,我一直呆在封印裏。”
伊蘭沉默片刻,理智地換了話題:“這條棧道通向哪裏?”
“那要取決于我們會遇見什麽。你看到了那些消失的腳印和車轍吧。”維赫圖靠近,呼吸落在了伊蘭臉上,蒼藍色的眼睛緊緊盯着伊蘭:“死亡也許離得很近了……告訴我,如果它真的已經很近了,你還有什麽想做的事麽?”
伊蘭看向他蒼藍色的眼睛:“你希望我給出怎樣的答案呢?”
維赫圖遲疑了一下。篝火晃動着,他看着伊蘭,很快又露出了那副嘲弄的表情:“可惜,你的答案根本不重要……”話音未落,他鼻尖微微動了動,扭頭看向那條窄窄的棧道:“好吧,我們遇見的似乎不是死亡……”
說着,男人忽然起身,陰影自他腳下湧動,不斷向上,黑靴,黑褲,黑衣……逐漸包裹住了那原本赤裸的身體。
戴着黑手套的維赫圖把黑色的紗條蒙在眼睛上,在腦後打了個節,然後拉起了黑袍的兜帽。
他轉身看向伊蘭,思索片刻後,打了個響指,影子湧上來,把伊蘭也同樣包裹住了。
不僅如此。雪橇也變成了黑色,後座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黑色籠子,裏頭裝滿了蠕動的影子。伊蘭仔細看了半天才意識到,那是一團團黑色的絨球。
他摘下指星墜,把兜帽拉起來,遮住了自己銀金色的頭發。影子的長袍觸感也是毛茸茸的。伊蘭忍不住撚了撚手指,卻感覺自己的指尖被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
“嘶。”他下意識抽了一口氣。
“少說話,不要透露自己的名字,也不要向對方提問。”維赫圖走到伊蘭身後,叮囑道:“它們可不是我。”
“你以為我沒和魔物打過交道麽?”伊蘭挑眉,将指星墜繞在手腕上,藏進了袖子裏。
不知道過了多久,地面傳來了震動聲,好像有馬車正向這裏奔來,但又不只是馬車。震動聲中途停了很久,在伊蘭想要說什麽的時候,那聲音又近了。
有風忽然吹來,篝火昏暗了下去。岩壁上出現了一只慘白細長的大手——那只手的手指格外長,指縫根部有蹼,看上去如同被水浸泡過的皮膚緊緊貼在某種非人之物的骸骨上。緊接着是同樣的一只手,在地上,然後是第三只手,兩根細長的手指提着一盞半透明的,雕滿了精致花紋的顱骨燈籠,燈中燃着紅色的火。
最後才是腦袋。一個慘白色的頭顱,上頭除了一張紅色的大嘴外,沒有任何東西。
紅色的嘴巴咧開了,來客有着老人的聲音:“啊,看來這确實是個休息的好地方。”
不速之客從陰影中現身了。伊蘭看見了一只生着六肢的魔物,身上穿着一件半舊的紅袍子,滾邊上綴滿黃金的小顱骨和藤蔓。
長袍的領口開着,一只黑紅色的大眼睛咕嚕嚕轉着,正狡猾而警覺地打量着他們。
庫米恩。伊蘭想,他知道這種魔物。它們沒有名字,所有同族都叫庫米恩。只要不起沖突也不上當的話,就沒有危險。這種魔物相當精明。
在他心思飛轉的時候,另一個魔物的身影也出現了。灰皮膚的癡肥面孔,血紅的小眼睛,一對又尖又硬的黑耳朵。
惡心又危險的感覺爬上了伊蘭的後背。他的直覺很快得到了驗證——來者蠕動如蛆的龐大身體顯露在了火光之下。
獸頭蛆。另一種有名的魔物。它們吃一切東西,和一切種族交配,生下來的全是有着這幅身體的東西。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伊蘭想起了它們出生的樣子。嘔吐感在翻湧,連帶着肩上的傷處也開始疼痛。他握緊了指星墜。
“我們又有新貨物了麽,庫米恩?”黏糊糊的灰之語從那頭惡心的魔蛆口中傳來。
“恐怕不是。”那只庫米恩同樣用灰之語回答,貪婪的視線掃過籠子裏的黑絨團子,在伊蘭身上停駐了很久,最後在看向維赫圖時變得謹慎起來:“我是庫米恩,這位是巴提,該怎麽稱呼您呢,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