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遷徙
第4章 遷徙
埃塔納的鎮民在遷徙途中分成三種:留在移動小鎮裏的老人,婦女,兒童,以及其他沒有被抽簽選中的居民;負責在小鎮前面驅趕牲畜的牧工;最後就是探查隊,也就是跟随着奈亞隊長的這十幾個人。
地圖在遷徙中并不總是有用。在冬季,北地的一切都處于變化之中。去年還能夠通過的山路,今年可能已被積冰封死。偶然遇到的火油之泉,下次再見到就成了一片冰泥的沼澤……如此這般的事情比比皆是。
探查隊的任務是确保所有人安全。這是份辛苦而有風險的活兒,隊員們旅途中要一直騎着馬跑來跑去,查看道路是否通暢,附近是否有危險。他們也會在沿途留下記號,給那些尋找埃塔納的旅人。畢竟,比起風雪和在風雪中窺伺的那些東西,埃塔納總算是個令人安心的所在。
最後小鎮會在一個相對安全,能為牲畜提供食物的地方停下來,度過這個冬天。然後在天氣轉暖的時候再次返回莫蘭提山谷的舊地。
伊蘭知道,這個冬天會比往年更加漫長。按照大陸的紀年法則,四季完整輪回一次為一年。在南方的邊境,可能這個一年的大部分時間是盛夏;而在北地,這個一年的大部分時間則是寒冬。有的時候,某一年可能比其它許多年加起來都長。
極長年之後,這種四季輪回又會縮短;等到縮短到極短年的時候,輪回又會再次拉長。周而複始。
對邊境的居民來說,均勻的四季已經是好些年前的事了。如今,北方的冬天正在變得一年比一年更加漫長。按照紀年法,世界正在向着極長年靠攏。
對于身處大陸中部地區的人來說,這或許不算什麽。他們的四季向來比較均勻。而生活在極南和極北的人們則會面對更為艱難的生活。
在北方,這個冬天會有更多的長夜。那意味着更深的黑暗。
埃塔納人自然了解這些,不過大部分人看上去對此還算從容。
小鎮的移動很緩慢,而探查隊和牲畜群則要快一些。奈亞很快帶着探查隊的人走到了牲畜群前面。
最初的幾天,這趟遷徙之旅像從前一樣順利。他們平穩地穿過覆蓋着薄冰與寒霜的灌木林和草坡,小鎮慢悠悠地跟在後面,炊煙與機械之心運轉的煙霧一同在初冬清寒的空氣中飄蕩。旅途中靠近河流和小溪的地方,積雪只有薄薄一層,牲畜一路上都不缺吃的。按照以往的經驗,他們最遲再花上十五天,就能到達目的地了——翻過白蘋果山,有個叫野山羊窪的小平原,那裏向來能躲避寒風和暴雪,附近還生着一片很繁茂的椴木林。小鎮前兩年都是在那邊過冬的。
他們走上白鳥河邊那條冬道的時候,天上又開始飄雪。奈亞隊長決定在河畔過夜。營地很快紮好,篝火燃起時,天色也徹底黑了下來。
順暢的旅途似乎讓大夥兒短暫地忘記了先前的陰影。傑米帶着兩個人出去探路了,餘下的人說笑着整理東西,準備吃晚飯。天氣沒有預想的那麽冷,很多人都脫掉了毛皮鬥篷,只穿着毛線衫和皮甲坐在篝火邊。
伊蘭把馴鹿和馬匹安頓好後,分到了一碗很濃稠的湯。湯的味道不怎麽樣,但總算是熱的,而且裏頭有鹹羊肉。他用獵刀把冷硬的面包切碎,泡了進去。等待湯汁浸透面包的過程裏,大地傳來的那種震動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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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塔納在遠處停了下來。巨大的螢草燈遙遙地亮着,讓人想起聖城那些永不熄滅的雕刻聖柱。而白日裏美麗的莫蘭提山脈則成了背景中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黑影。
“別看啦。”年長的哈德克喝了口酒,扯了扯舊毛衫的領口,半嘲半譏地對伊蘭道:“在到達越冬地前,你都別想回去睡你那香噴噴軟乎乎的床了。”
“你怎麽知道小蜜罐兒的床香噴噴軟乎乎?”一個不懷好意的聲音插嘴道:“莫非你睡過啦?”
“哦,真神作證,我要是真睡過,就會像卡特一樣傻掉了……”他随手擦去滴落在蜷曲胡須上的酒液,不以為然道。
大夥兒哄笑起來。
伊蘭瞥了他們一眼。一張紅色的嘴巴就在哈德克身後不遠處的黑暗中漂浮着。
漂浮之口,和霧魇一樣是最低階的魔物。只不過它吞噬的是人的體力。那幾個人今晚睡下,明早起來肯定會渾身酸痛,甚至還可能發起燒來。而他們對此毫無所覺。因為他們看不見那玩意兒。
伊蘭單手抓起聖水袋子,一線極細的水柱向着對面射去。
哈德克躲閃了一下,還是被淋了半頭。夜晚被冷水淋到身上,滋味可不太好受。他怒氣沖沖道:“嘿,這他媽的只是個玩笑。”
紅色的嘴巴從黑暗中消失了。伊蘭丢開水袋,漫不經心道:“啊,我也不過是開個玩笑,別在意。”他喝了口湯,淺笑道:“旅途無聊,人總需要玩笑,是不是?”
哈德克的臉漲紅了。他猛地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候,一只大手落在了他肩上:“如果我是你,就會抓緊吃東西,趁着鍋裏的肉被撈幹淨之前。”是奈亞隊長。
哈德克不吭聲了。
紅胡子的高大男人一身細工牛皮甲,胸前繡着聖紋,暗棕色的皮甲在篝火中微微泛光。他随意坐了下來,威齊慌忙把湯和硬面包遞給他。湯汁差點濺到隊長的皮甲上。奈亞嘗了一口,皺了皺眉頭,但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這時候,小克裏洋洋得意地帶着幾只剛剝好的野兔回來了,哈德克很快忘記了先前的不快,把話題轉到了怎麽分烤兔肉的問題上去。
夜晚和先前同樣平靜,看上去沒什麽好擔心的。
伊蘭的目光再次掠過黑暗處,想起了小愛莉充滿恐懼和擔憂的手勢:小心蛛網,小心頭上生角的動物,小心石頭,小心影子,小心火焰,小心裂縫……狼在血池裏咆哮……印記在閃爍……許多東西跟在你後面……還有一雙眼睛,野獸的眼睛,正在黑暗裏等你……
那也許只是小姑娘受驚之下的胡言亂語,也許是某種預言。伊蘭傾向于後者。不過大部分預言都只是無法确認的征兆和關于未來的殘影。那都是很模糊的東西,不見得真的會發生。
至少眼下,黑暗裏什麽都沒有。事實上,他們走了這麽遠,剛才那只漂浮之口是他們開始遷徙後遇見的第一只魔物。遇不到魔物當然不能算是壞事,可伊蘭總覺得這不太對勁。這種不對勁與小愛莉的警告無關,純粹出自一種直覺。
也許只是因為紐赫不在身邊的緣故。他默默安慰自己。
牧狼一路上同樣沒有出現。牲畜畏懼它們。紐赫明白這個,所以出行時通常會遠遠跟在牲畜察覺不到的地方。但伊蘭很惦記它們。當然理智告訴他,沒什麽可擔心的。牧狼聰明又警覺,在雪地裏沒有天敵。紐赫以前也經常跑得無影無蹤。也許它和它的夥伴們正在圍捕什麽獵物。
不管怎麽說,伊蘭還是希望能早點兒見到它。所以如今只能祈禱旅途順利,能早日到達目的地。他把碗裏的食物吃幹淨,瞥了一眼奈亞。這位隊長正和身邊人那裏邊喝酒邊用木棍在地上規劃前進路線,烤野兔的香味從火上飄了過來,有人開始唱歌。
伊蘭提起鹿角燈和鬥篷,悄悄離開了篝火邊吵鬧的人群,來到了河邊。
幾頭馴鹿正在那裏飲水。伊蘭沿河走到上游,找到了一處水淺的地方。靠岸的地方已經結了一層薄冰。他用靴子踏碎冰殼,放下鹿角燈,開始脫衣服。
一些聖職者認為夜晚的河流是屬于亡者與黑暗生靈的道路,不過伊蘭對此沒什麽忌諱。
河水清冽幹淨,只是非常冰冷。寒意在入水的一瞬間就刺透了伊蘭的每一道骨縫,但伊蘭仍然感到一種奇異的舒适——那是因為潔淨而帶來的愉悅感。鹿角燈的光落入水底,幾道很小的魚影在伊蘭腳邊倏忽而過。他走到了齊胸深的位置,閉上眼睛,讓自己沉入水中。
冰冷的河水包裹着他。幽暗之中,一切都很清澈。許多屬于或者不屬于黑暗的小生靈以光點的模樣出現,從他身邊飄過。他在靜谧中試圖讓自己的意識向更遠處延伸,但更遠處只有濃霧般湧動的灰色,什麽都看不清。
寒冷開始讓伊蘭感到疼痛,他終于放棄了。感知所及之處,确實并沒有什麽令人不安的東西。他們也僅僅在此休息一夜而已。
他把頭探出水面,聲音回來了。牲畜的響鼻,營地上的歌聲,還有河水在清寒的冬夜穿過森林的聲音。
伊蘭在水中快速清洗自己時,有說笑的聲音漸漸近了。是牧工和探查隊的人趁着天氣還不算太冷,也下來洗冬澡。畢竟接下來他們還有十幾天的路要走。
看見水中的伊蘭,那些人停下了腳步:“瞧瞧這是誰?”有人調笑道:“洗幹淨了等誰啊,瑪洛茲?”
“喂,咱們一塊兒洗吧,可人兒?”
“你得先給他瞧瞧你的本錢……”
“喏,本錢……”皮帶落地的動靜。
伊蘭漫不經心地抹掉了臉上的水,向吵鬧不休的岸上走去。當他走進鹿角燈的光圈裏,那些雜亂的聲音卻不約而同地低了下去。
伊蘭随意用狼絨衫擦了擦頭發,拾起鬥篷披在身上,沖那些人微微一笑:“春夢愉快……不用謝。”說完,他便提着燈快步離開了。
帳篷裏暖洋洋的,炭盆上的水已經燒好了。伊蘭換上了幹淨衣服,把鬥篷和絨衫晾好,然後在帳篷口坐了下來,點燃了一堆小小的篝火。
影子開始在地上晃動。伊蘭拿起了一根樹枝,在地上勾畫。
光與影是很古老的占蔔工具。占蔔者相信它們和星星一樣,能夠揭示關于未來的秘密。
伊蘭描畫和觀察了很久,直到夜色更濃,營地邊的喧嚣消失,篝火也微弱下去。地面上的圖案複雜淩亂,伊蘭長久地凝視着它在光與影中晃動,感到一陣微弱的眩暈。魔物的影子開始像霧一樣出現在他的視線裏。它們彼此無聲地吞噬厮纏,消失又重現。傷痕處開始發熱,伊蘭忍不住扯了扯領口。最後他看到了三個淩亂斑駁的影子緩緩移動,以某個小小的影子為中心,彙成了一個更深更濃的黑影。
火光在風中搖曳,這個深濃的影子擴散開去。伊蘭的眉尖微微蹙了起來。
他起身走到另一側觀察那些痕跡。
不知什麽時候,雪花簌簌而落的聲音中,多了些別的東西——是人的呼吸。
“在等我麽,寶貝兒。”低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掐住了伊蘭窄窄的腰。
伊蘭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那些圖案上,随口道:“走開,我現在沒那個心情。”
然而那只手靈活地在伊蘭腰側抓揉着。傷痕處的熱意更明顯了,并開始向全身蔓延。伊蘭反手敲了一棍。
男人輕聲痛呼。大手松開了,轉而在伊蘭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還以為你會想我呢。”
伊蘭回頭,看見奈亞越過自己,一閃身進了帳篷。
帳篷本來就不大,多了個高大的男人,空間越發逼仄了。伊蘭撩起簾子,不鹹不淡道:“你有什麽值得我想的?”
“那可就多了,要确認一下麽?”奈亞說着,把手上的東西向伊蘭抛來。
伊蘭抄手接住,發現是個油紙包,裏頭是半只烤野兔,還有塊精致的驅魔刻片。
奈亞聳聳肩:“晚餐太糟糕了。老希尼說得對,威齊做的飯連狗都不願意吃。”
伊蘭咬了一口兔肉,似笑非笑道:“但你也吃了,不是麽?”
“但我眼下更想吃點兒別的。”奈亞靠近他,用拇指拭去伊蘭唇上的油漬,放在嘴裏吮吸了一口:“比齊普說你洗澡了……”
伊蘭無視對方的目光,直接把野兔放到了一邊,沒有接下這個話題:“我不需要這玩意兒。”他指的是驅魔的刻片:“你偷偷把最好的挑出來留給我,這算不算是以權謀私呢?”
“我給你的是我自己那份。”奈亞摩挲着伊蘭的肩膀:“你比我更需要它。”他從懷裏掏出來自己的刻片——普普通通的,看上去似乎是蒙戈的傑作。伊蘭很清楚那玩意兒一點兒用都沒有。
他嘆了口氣:“牧隊那邊丢了幾頭牲畜。大克裏有點緊張。”
“他總是很緊張。”奈亞把刻片揣了回去,心不在焉道:“每年都會丢幾頭的牲畜的。我敢打賭,他那麽說,只是為了讓牧工們做事更盡心罷了。而且……說不定是你的狼幹的呢。”
“我的狼不這麽做事。”伊蘭幹脆道:“何況它們到現在都不見蹤影。我們一路上都沒遇見什麽東西,在發生了那種事情後……老實說,這不太正常。連死靈都沒有。”
“這又不是什麽壞事。”目光若有實質,奈亞大概正在用其撫摸伊蘭的臉:“我們少了很多麻煩。”他的神色溫柔了些:“不過你說的也沒錯,我會注意的。我讓他們在篝火裏添了聖油。蒙戈給了我們一盞銀燈,說是聖器。”
“哈,蒙戈。”伊蘭輕笑一聲,不再說話了。
“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奈亞像狗一樣嗅着伊蘭的脖子,全無平日人前的威嚴和距離:“你是外來的,不知道我們有多習慣冬道上的那些鬼東西……別害怕,親愛的,我會保護你的。”
保護。這個詞讓伊蘭忍不住又笑了一下。“我不需要。”他歪了歪頭,目光在奈亞身上游走,漂亮的眉毛高高挑着:“謝謝你的好意,但今晚我想一個人呆着。”
看見伊蘭的眼睛,奈亞的喉嚨裏發出了抽氣聲:“別這樣……”他急不可耐地湊上來:“又不是第一次了……”
伊蘭漫不經心地躲了躲,随手将那塊貴重的驅魔刻片偷偷塞回了奈亞皮袍的外兜:“那不過是可憐你……”
對此一無所知的巡邏隊長将他一把擁入懷中,厚實的嘴唇不由分說貼了上來。
男人的嘴巴就是一個普通男人的樣子。羊湯的膻味,酒味和野兔油脂的腥味……還有些別的什麽。那味道不怎好,也談不上太糟。但伊蘭沒什麽心情去進一步品嘗。
傷痕開始有刺痛感,這讓他感到煩躁:“你是聽不懂話麽?”獵刀出鞘,抵上了奈亞的喉嚨。
奈亞停下了動作,可看上去興奮多過死心:“可憐的卡特,我完全能理解他……”
“卡特?”伊蘭冷哼。
“誰碰到你都會發瘋的。”奈亞的目光落在伊蘭的唇上,慨嘆道:“你簡直就是個魔物……”
伊蘭啧了一聲:“埃塔納人稱贊別人的方式可真是奇特……”
“你總是讓我覺得自己頭上綠油油的……”奈亞輕嘆:“你這個愛折磨人的小賤貨。”
伊蘭知道自己說什麽都不會被相信了,但他也不在意:“想和我來真的?你可以試試站到篝火邊,對所有人大聲喊一句,你來了我的帳篷。”看着奈亞變化的表情,他玩味地笑了:“啊,勇敢威武的隊長大人,其實你還不如卡特呢。”
“有時候我真恨你。”奈亞忽然一把抓住了伊蘭持刀的那條手腕,充滿欲望的眼睛一寸一寸審視着伊蘭的臉:“哈瑪哈奇鎮老司祭身邊的文書,小克裏……卡特,現在又加上外頭那一大幫人……你就那麽給他們看着……還有多少是我不知道的……”
伊蘭微笑着,另一只手忽然一拳揮出。奈亞痛叫一聲,松開了他。
伊蘭打了個呵欠:“早點回去睡覺吧,隊長大人。”
奈亞摸着自己的臉,往邊上唾了口血沫子:“我就喜歡你這個調調,瑪洛茲。”
“建議你換個別的調調喜歡。”獵刀優雅地在空中轉了半圈,伊蘭做了個“請”的手勢:“滾吧。”
不速之客之客終于走了。伊蘭鑽進了毯子。
很快,馴鹿在外頭反刍的聲音就聽不到了,雪落聲也聽不到。有那麽短暫的片刻,伊蘭感覺紐赫就在自己附近,隔着帳篷的皮料,呼吸着。那呼吸聲驅散了黑暗裏所有的雜音。
他發現自己一直盯着帳篷頂上的花紋,最後發現那不是什麽花紋,而是一處裂縫。冷風灌進來,狹小的帳篷在風中抖了抖。
夜已經很深,鹿角燈的光黯淡了許多,正在一閃一閃地搖晃着。伊蘭擡手,往裏頭添了幾滴火油。螢草球慢慢又亮了起來。
傷痕上的熱度和痛感都消失了,他現在身上比先前更冷。伊蘭裹緊了狼絨毯子,想起了那張被奈亞的靴子踩亂了的占影圖。三個逐漸重合的影子,還有中心那個不起眼,但一直在移動的小影子……那意味着什麽?
就在這時,始終寂靜的帳篷外忽然響起了傑米的厲聲質問:“卡特?你在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