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水墨之境,雲煙之都,此處終年煙霧缭繞,理應是個仿似仙境的好地方,可凡是來過煙都的人都不會這樣覺得。即便這裏遍栽花木,郁郁蔥蔥,終年不敗,妖異鬼氛仍萦繞不去,只有真正的豔陽天,日光才會穿透厚厚煙霧,給這個陰郁之地帶來點陽氣。
今日是個好天氣,陽光灑在軟紅十丈,給這片凄迷瑰麗的大紅添上少許亮。煙都每處建築都有它與生俱來的主色和格調,卻無一處如同軟紅十丈這般張揚奢靡而又精致到苛刻,紅豔豔的一片如同女子閨閣。
六歲的青宮一手持劍一手置于劍柄,蓄勢待發保持出劍的姿勢已有一個時辰,稚嫩的小臉上汗水津津。他極力保持不動,哆嗦的小腿仍是引得卧躺在軟榻上的師尊不滿。
宮無後蹙眉,道:“下盤不穩,再站半個時辰。”
青宮的小臉皺成一團,想哭又不敢哭,委屈至極,眼淚含在眼眶裏欲掉不掉。
宮無後視而不見,只用兩根白皙修長的手指捏起一塊柿餅入口,甜膩的味道彌漫口腔,可為何心還是空落落的無所依憑?
一名閹侍湊上前來,一禮道:“丹宮大人,守宮大人來了。”
“涼守宮?”宮無後閉眼沉吟片刻,又問,“他又去冷窗功名了?”
“是。”
宮無後輕哼,從軟榻上坐起也不束發着冠,一甩袖離開軟紅十丈。
一路上閹侍不敢發出一丁點兒聲響。丹宮的壞脾氣十幾年如一日,而今整個煙都也無人敢和他嗆聲。新來的只道他不好相與,是個難伺候的主,那些知曉往事的老人也只能長嘆一聲,丹宮是被寵壞了。
冷窗功名多年來無主,但亭臺仍是那處亭臺,院子仍是那處院子,或許是少了主人的緣故,它失去了原本的高深莫測,多了幾分肅殺。
涼守宮一襲白衣,數年不曾改變的慘白面皮和詭異妝容。他趴跪在主屋前的空地上,扯開嗓子怪腔怪調地哭喪:“大宗師啊——大宗師——這麽多年了,只有我守宮日日夜夜記挂着您。今天又是您的忌日,守宮我帶來了您最喜愛的菊花茶。”
涼守宮捧起一碗茶,以一種誇張的速度膝行向前,好似煙都過去的主宰仍舊坐在紙門後,未曾離開。
宮無後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涼守宮把茶水潑在地上,淡淡的茶水上飄着幾片菊花瓣,不禁覺得分外刺眼,一向少言的他竟開口道:“他才不愛菊花茶。”
涼守宮一屁股坐到置有黃色帽冠的桌子邊,蘭花指捏着空空的茶盞,以他獨特的尖細嗓音問道:“丹宮,你說大宗師不愛菊花茶,那他又喜歡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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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末高高翹起的尾音在宮無後古井般的心扉上打了個問號。
“他喜歡……”話語脫口而出又險險收住,宮無後冷了臉不再言語。
涼守宮見他不快,也不再諷刺他,雖然每年這一天見到宮無後自己總憋了一口氣言語上刺他,但真的要惹怒宮無後,他還真沒那個膽。
他滴溜溜轉了轉眼珠子道:“前幾日弁襲君來我歡喜煙家,問守宮我大宗師遺體在何處。”
“弁襲君?”
“對呀,就是他。聽說啊,自從一劍風徽杜舞雩死了,他就天南海北地找尋令其起死回生的辦法。可能是他聽說了我大宗師昔日威名,想看看有什麽線索吧。”
宮無後蹙眉,“起死回生……”
涼守宮擠出幾滴貓淚,捏了帕子故作感動地擦拭眼角:“守宮我真是感動于他的一片真情,就好比是我對于大宗師滔滔不絕的愛意——大宗師啊——我的大宗師啊——你怎麽就丢下守宮去了——壯哉我大宗師——美哉我大宗師——”
宮無後頓感頭頂壓來一片黑雲,恨不能一劍結果了涼守宮,正當他壓抑殺氣的時候就聽一聲脆脆的“師尊——”
青宮拎着他的小劍奔過來,站了一下午即便底子好,行動也沒有平時靈活,他一個踉跄沖進宮無後懷裏,磨了許久,才擡起嫩嫩的小臉看涼守宮。
涼守宮也正瞧他,“丹宮,這是你的徒兒?叫什麽名字?”
宮無後點點頭道:“青宮。”
涼守宮雙眼一亮,“你竟賜他宮字名位?莫非……”說罷慘白的手迅如雷電一把捉住青宮肚臍下三寸處,立馬皺了臉,“你沒給他行宮禮啊!”
六歲的青宮人生第一次被個怪蜀黍捉着小鳥,羞紅了臉,趴在師尊懷裏動也不敢動。
“你應知我厭惡宮禮。”宮無後輕撫青宮脊背,淡淡道。
“你令煙都上下保持原樣,就連當年燒毀的軟紅十丈也恢複如初,卻廢了大宗師最最推崇的宮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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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軟紅十丈燈火輝煌。
宮無後坐在銅鏡前梳發,微垂雙目,不敢看鏡中的自己。
軟紅十丈不是當年的軟紅十丈,除了桌上擱置的水晶瓶,這兒的一磚一瓦,一花一草都是當年他***未遂後重置的。
涼守宮救了他,然後自我放逐回菊花臺,每年只在今日回煙都一次。
銅鏡邊放了一個雕花長木漆盒,上頭的彩漆斑斑駁駁,彰顯它的久遠。
宮無後打開木盒,裏面躺着一柄小木劍,劍尾挂一枚紅色如意結,末端垂下一把流蘇。這盒子是今日涼守宮走後他推開冷窗功名閉合的紙門,無意中在一處櫃子底尋到的。
宮無後的房內劍架上置有他的劍——朱劍。和朱劍相比,這柄木劍就是個孩童的玩意兒。
木劍是那個人送他的第一把劍。
三歲那年,宮無後第一次見到古陵逝煙,這個他一輩子的夢魇。
——————————————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