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
正如天氣預報所預測的那樣,當天夜裏就下了場暴雨,把帝京的暑氣擊退不少。
天邊泛起曙光的時候,雨聲越來越微弱,如同少女在耳邊的低語。
雨滴有節奏地敲打着窗沿,蘇語喬的腦袋壓在松軟的枕頭上,神識一點點變得清醒。
第四次夢見“邵嘉珩”後,蘇語喬已經沒了最初的惶恐和羞惱,也冷卻了罵罵咧咧的沖動。
蘇語喬昨晚不得已冷靜下來,接受了“人只能管好自己,不要奢求別人”的事實。
她不再追究蘇曉智的作妖行徑,也不打算再去計較她和“邵嘉珩”之間發生過的不愉快。
索性破罐子破摔,暫時放下成見,把蘇曉智“托付”給了“邵嘉珩”。
“社恐”的面紗也因此被迫扯了下來。
畢竟她的新鄰居可能真能幫助自己戰勝噩夢。她默默對自己說,往積極的方面想,也不應該先入為主地把人家當成自己的克星。
不過蘇語喬很快又有了新的困惑:她到底為什麽一跟他對視就會夢見他?那家夥究竟有什麽特別之處?從此以後該不會“藥不能停”了吧?
……
想到這些,蘇語喬煩躁地翻了個身。耳邊的雨聲也變得聒噪。
那人待在國內的時間還不到兩個月。萬一她磕.藥上瘾,那又該怎麽辦?也許趁早戒掉,才能以絕後患?
究竟是福是禍,下一次見到韓溟的時候,她需要跟他嚴肅地讨論下這個新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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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語喬伸了個懶腰,矯捷地翻身下床,去廚房下了兩包風味泡面,也是合作品牌方寄來的産品,正好試吃體驗。
不知是不是被蘇語喬昨晚的态度震撼到,今早蘇曉智沒有再抱怨早餐,而是乖乖坐好吃飯。
蘇語喬又仔細瞧了蘇曉智幾眼,見他精神不振,臉色有點發白。
“昨晚沒睡好?”她問。
“早上起來有點流鼻涕。”蘇曉智說。
蘇語喬起身從桌邊立櫃裏翻出一個藥箱,掏出盒感冒藥。 “帶上感冒藥,課間抽空吃。”
“好。”蘇曉智溫順地答應。
吃完早餐,兩人各撐着把傘一同出了小區。
蘇曉智去補習班,蘇語喬坐地鐵。兩人方向不同,分道揚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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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碌的時間過得飛快,晚上八點整,拔絲蘑菇的直播準時開始。
TOO當季的新品很合蘇語喬的心意。這天直播的每一件單品,她推介起來都游刃有餘。
大概是雨天讓人們擱置了外出的計劃,在沒有投流的情況下,直播間同時在線人數罕見地破了萬。本來計劃播到十二點,臨時又加播到淩晨一點。
直播間銷售額也創了單場一百萬的新高。品牌方的大宋總連夜派人送來了一支上好的紅酒。
架不住氣氛組組長柴媛的鼓動,團隊每個人都喝了些。蘇語喬打車回到家時已是淩晨兩點半。
回家的這一路,雨越下越大。蘇語喬的運動板鞋在小區裏淌了水,全都濕透了。
她在門口脫下濕漉漉的鞋襪,手腳麻利地卸妝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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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杯紅酒的酒勁正式上頭是在洗完澡後。洗完澡她便有些微醺,困意綿綿不斷湧上頭頂。
路過蘇曉智房門前時,恍惚中想起這小鬼今天感冒了,她鬼使神差般地推開了他的房門。
昏暗的光線中,蘇曉智裹着被單全身抽搐的景象闖入視線。蘇語喬使勁揉了揉眼,瞬間清醒。
她快步往床邊探去,卻被蘇曉智的拖鞋絆倒,整個人摔了個狗吃屎。也顧不上哪裏痛,蘇語喬飛快爬起,用手背探了探蘇曉智的額頭,出奇的燙。
開燈取來體溫槍一測,高燒41℃。
立刻撥通120。
蘇語喬給蘇曉智額頭貼上降溫貼,又給他穿上長褲和外套,自己也快速穿戴完畢。
蘇曉智以前高熱抽搐去過幾次急診。蘇語喬這次處理起來還算鎮靜。
不知這小鬼是不是成心跟自己對着幹,姐弟倆才一起住了三天,竟就要半夜跑急診。
不過她很快接受了現實,這種事發生在她這“衰星”身上,還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
擔心蘇曉智要住院,蘇語喬把住院用的日常用品收拾好,救護車也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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擔架扛着蘇曉智等電梯時,已是淩晨三點。
電梯在15層停下,邵嘉哲正好坐這趟電梯上樓。
電梯門打開後,蘇語喬看到,他的眼底有一片淺淺的灰青,臉上帶着倦意,手裏疊了把沾滿水滴的黑傘。
跟蘇語喬的目光短暫地隔空交彙後,邵嘉哲很快就看清了擔架上的人是蘇曉智。
蘇語喬用手輕輕壓了壓蘇曉智額上的降溫貼。這個動作在不經意間竟勾住了邵嘉哲的視線。
他問:“這是怎麽了?”
“半夜高燒抽搐,現在送急診。”蘇語喬擡眸看了他一眼,回答完便錯開視線,跟着擔架急匆匆地上了電梯。
她快速按下關門按鈕,但電梯門卻沒有乖乖阖上。邵嘉哲竟也在門外同時按下了開門鍵。
“我也一起去。”他說。
蘇語喬詫異地對上他的視線:“你這不是剛回到家嗎?”她心想,你去也幫不上忙。
邵嘉哲又重複了遍:“我也一起去。”語氣不容置喙。
蘇語喬低頭給蘇曉智掖了掖被子。
只感覺背上一輕。
邵嘉哲伸出手,托了托蘇語喬背上的雙肩包。“帶了住院用品?給我。”
蘇語喬愣了一瞬,不知怎麽回事,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動着,順從地卸下肩帶。
雙肩包就這樣轉移到了邵嘉哲的背上。後知後覺的蘇語喬,把自己慢半拍的反應歸咎于酒精和生物鐘。
邵嘉哲本來身心俱乏,此刻卻突然困意全無。
記不清剛才轉身時的心情了,好像被只無形的手推着,下意識就跟上了過來。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絕不是熱心之人,尤其是對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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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刺鼻的味道,夜間白晃晃的燈,一張張形容愁苦的臉……夜間的醫院讓人感到窒息。
醫護人員推着擔架床一路小跑,蘇語喬也加快了腳程。跟蘇語喬的呼吸聲相比,一直陪在旁側的邵嘉哲的呼吸很輕,似乎是刻意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但正因為他的這一表現,蘇語喬忍不住多看了邵嘉哲兩眼。
跑動的時候,幾縷碎發垂落到他的眼前,眸光晦暗不明,反添幾分沉穩。
蘇語喬忽然覺得,在這種驚慌錯亂時候,不是她自己一個人面對,感覺好多了。
即便是社恐,也不是事事都想一個人扛。
上了救護車以後,蘇曉智便吸了氧,體溫逐漸降到39.5℃,但還會時不時抽搐。到了醫院,接下來就是一系列的檢查和打針吊水。
“學弟幫忙陪下床,我先去繳費。”蘇曉智還在昏睡,蘇語喬想去找他的醫保卡,這才發現邵嘉哲還背着她的雙肩包。
“包放下吧。”蘇語喬指了指邵嘉哲的身後。
邵嘉哲會意,取下雙肩包擱在病床旁的櫃上。
蘇語喬從背包裏側暗袋中掏出醫保卡。又翻了一會,轉身把一個長條事物塞進了邵嘉哲手裏。
邵嘉哲低頭看了眼手上的東西,是一條紅色包裝的巧克力。
有些猝不及防。
“補充能量。”蘇語喬見他遲疑,扯扯嘴角道,“我也有。”
她随手撕開自己手上黑色的包裝袋,局促地啃了一口:“不用心疼,合作商家送的,想吃再從包裏拿。”
邵嘉哲心想,蘇語喬這是在解釋什麽,難不成是想告訴他這裏面沒毒?
他無端想笑。
蘇語喬這人因為社恐,不太會向人示好。只覺得話怎麽說都有些別扭。
看到邵嘉哲那因為嗤笑而眸光閃爍的眼睛,蘇語喬此刻的心神有些游離。她猜,“邵嘉珩”大概看穿了她的尴尬。
不由得耳根發熱,連忙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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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急診病房人格外多,也許是雨天突發疾病和車禍增加的緣故。醫護人員和病患家屬在病房進進出出,無一不是步履匆忙。
蘇語喬回來的時候,邵嘉哲一眼就捕捉到了她。
“沒繼續抽搐了。”邵嘉哲對蘇語喬說,“剛才大夫來看過了,說這次搶救很及時,已經沒什麽大礙。今天如果能退燒,就再觀察半天。醫院床位很緊張,沒事就不用住院。”
蘇語喬只不過去繳了個費,又到洗手間洗了把臉,差點就錯過了重要信息。她又開始慶幸這裏多了個人。
“那走吧。”蘇語喬說,“現在三點半了。”
邵嘉哲啞然。轉瞬他明白過來,蘇語喬大概是不想再麻煩他,所以建議他先回去了。
但她的話着實令他不悅。
“嗯?”蘇語喬沒等到他的回應,掃了眼人滿為患的病房,又指了指外面解釋道, “走廊長椅還有座位,可以去那休息下……總不能在小鬼的病床上坐一宿吧。”
聽罷,邵嘉哲的不悅轉為愕然。蘇語喬不是想請他走,而是想跟他一起守在這兒?
蘇語喬的眼睛眨了眨,此時白裏透紅的小臉看着有點呆。如果不是之前和她打過幾次交道,很可能會産生“這妹子在撒嬌”的錯覺。
邵嘉哲竟忍不住想,這女人真撒起嬌來,不知會是什麽樣子?
顯然,蘇語喬不知撒嬌為何物。許是酒勁上頭的緣故,此刻不僅瓷白的臉頰開始泛紅,還有點心猿意馬。
她也不知剛才為什麽說了那樣的話。擱在平時,她絕對不想麻煩別人。
邵嘉哲微斂目光,輕輕颔首。
邵嘉哲那有些遲緩的反應,讓蘇語喬再次後知後覺地感到了懊惱。應下她的請求,對他來說很勉強吧?酒精麻痹了她的神經,好像也蠶食了她的智商。
蘇語喬你就不該喝酒,她在心裏暗暗罵了自己一句。
“淩晨了。現在也沒啥大事,你有事随時走就好……今晚已經很麻煩你了,我在這守着。”
她自顧自推門出去,在走廊的座椅上坐下,不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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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的醫院比想象中的熱鬧。走廊的長椅都坐滿了人,只有蘇語喬身邊還有個位置空着。
她已經阖上了眼,頭微微仰着,緊緊攬着擱腿上的雙肩包。
邵嘉哲默默走到她身邊。
微不可聞的酒味飄散,是蘇語喬呼吸裏的味道。
邵嘉哲垂眉看了看蘇語喬。她雙眼緊閉着,眉心時不時微微一蹙,卷翹的睫羽微顫,唇角有些耷拉,兩邊臉頰泛了一層粉紅。睡得并不安穩。
跟初見時的飛揚跋扈、再見時的冷漠戒備和昨晚的隐忍克制截然不同,蘇語喬現在的樣子,像極了一只受了驚後正在洞穴裏蟄伏的小動物。
外表再剛硬的人,也會有柔軟的一面,尤其是那人此刻臉上還有着瓷娃娃般的易碎感。
片刻後,他才察覺到自己已經看了蘇語喬好一會兒。
意識到直勾勾地盯着妹子看極為失禮,邵嘉哲趕緊移開視線,把頭轉了回去,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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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說話聲、腳步聲、手機鈴聲……周遭聲響越來越清晰,蘇語喬也從夢中蘇醒。
沒有什麽比醒來後一眼就見到“夢中人”更詭異了。
“邵嘉珩”閉着眼,身體倚靠在椅背上,呼吸規律均勻。睡着的男人臉部輪廓深刻,五官比例分外優越。
這場景似曾相識,蘇語喬想起那夜酒吧街旁的暗巷之中,他曾倚着牆角悄然睡去。
此時湧上蘇語喬心裏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他沒走。
她想起迷迷糊糊睡着期間,每當身體向着旁側要倒不倒時,腦海裏似乎總會及時響起一聲驚雷,讓她在無意識中将身體複位。這樣,她才感到安全。
現在蘇語喬和邵嘉哲也保持着半臂的距離,依然是安全的距離。但她還是不由得感覺臉熱。
好像每次跟他在一起時都是那麽尴尬。每一次,都像在挑戰她這社恐的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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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眼手機,淩晨五點。
蘇語喬起身進了病房。她用自帶的體溫槍測了測,蘇曉智的體溫已經降到37.5℃。
只覺身後生風,有人靠近自己身側,還往前探了探。
蘇語喬連忙側過臉,看到“邵嘉珩”稍稍勾着背,正垂眸看向她手中體溫槍的顯示屏。
男人氣息溫熱,呼吸打在她的脖頸上,勾起幾分癢意。
蘇語喬連忙往旁邊挪了一步,邵嘉哲也直起身體。
“值班護士已經換完班了。吃個早餐去?”蘇語喬故作鎮定地問他,其實已在暗地裏做了番心理建設。
“走。”邵嘉哲此時眉目清明,順手捎起擱在桌上的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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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附近有早餐攤販和小吃店。不過蘇語喬和邵嘉哲都剛搬到這邊,對這一帶還不熟。
昨晚百密一疏,蘇語喬偏偏忘了帶傘。
天還下着雨,要不是邵嘉哲有傘,他們這會兒還不便出去。
邵嘉哲自覺地給兩人撐傘。傘并不算大,兩人得并肩挨在一起才不會被淋濕。
蘇語喬和邵嘉哲并肩于一傘之下,始終保持着半臂的距離。她擡起手将傘往邵嘉哲那邊推了推,若無其事地說:“我穿了外套,濕了脫掉就行。”
邵嘉哲随了她。
兩人都沒有主動說話。
邊走邊看。
街邊,有架着戶外落地傘的早餐攤點,有供應外帶早餐的便利店,也有提供堂食的連鎖快餐店。時間還早,除了他們,街上幾乎沒有行人。
蘇語喬的視線落在街角的一家小店門臉上。小店門頭沒挂招牌,僅在玻璃門上貼着醒目的菜單。她擡頭問邵嘉哲:“吃馄饨嗎?”
“都行。”邵嘉哲應道。
雖然他只說了兩個字,這會兒卻讓蘇語喬無來由地猜想,也許“邵嘉珩”并沒有她想象中那般難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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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小吃店的老板開口提醒,邵嘉哲已把傘擱進了擺放在玻璃門內的盆裏。
老板是對60多歲的老夫婦。小吃店這會兒剛開門,夫妻倆正在打掃。蘇語喬他們是今天的第一批客人。
“吃什麽?”老板娘熱情招待着,老板也系上圍裙往後廚去。
“兩碗馄饨,兩籠小籠包,在這吃。兩籠小籠包,一杯豆漿,打包帶走。”蘇語喬口頭跟老板娘下了單,又對邵嘉哲說,“不夠吃再繼續點。”
此時,邵嘉哲正意味不明地看着她,沒有做聲。
蘇語喬不太自然地回望過去:“這次真是麻煩你了。”
停頓數秒,她像是鼓起勇氣般挺直了身板,對邵嘉哲正色道:“抱歉,我之前有點失禮。我這人社恐,對陌生人一向這樣,本以為跟你不會再有交集了。”
邵嘉哲眼角微挑,眸光深深,眼眶裏仿佛藏着一片靜谧的湖水。他示意她先說完。
“你不也是社恐嗎?本來也是這樣想的吧?”蘇語喬抿抿唇,她想,“邵嘉珩”應該能聽懂,她指的是前面幾次兩人尴尬的見面。
“所以呢?”他的表情讓人捉摸不透,語氣也讓人摸不着頭腦。
“希望你別介意。”蘇語喬誠摯道歉,又緊張地抿了抿唇,“看在小鬼的面子上。”
邵嘉哲的嘴角以極其微小的幅度揚了起來。
這個總對她冷着臉的男人,臉上但凡露出一點笑意,竟是過分的好看,尤其沒在假笑的時候。
雖然他沒吭聲,但蘇語喬默認了他這是“一笑泯恩仇”。
蘇語喬下意識移開視線,恰好能感受到胸口的呼吸。她此刻如釋重負。
她心想,就憑今天欠下的人情,還有夢裏偷偷欠着的人情,她也許應該聽韓溟的,試着和他好好相處。
她默默提起桌上的茶壺,先往邵嘉哲的杯子裏倒上茶水,再給自己添上。
這時,邵嘉哲也正靜靜看着蘇語喬。
呵,她會這麽乖?不像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