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參差起(三)
第41章 參差起(三)
裴知予怕他不自在,拉了他坐在自己旁邊,離講臺很近,能清晰地看見站在上面的人每一個誇張的面部表情,遲佑庭聽了幾分鐘,覺得這場指導會的無聊程度不亞于開幕式上贊助商的講話,一時間昏昏欲睡起來,垂着眼開始思考等下要上的那門課上節課留下的問題,剛把思路捋清楚,裴知予便被人叫走了,等回來時臉色也不大好看,嘆了口氣:“臨時加了個人,估計要延時了,你下午有課嗎?”
“有。”
“那等下我找借口領你出去。”裴知予說,“不過加的那個人你可能會感興趣。”
“怎麽?”
“她以前在學校教過不少課,很多教材她都有參與編寫,後來工作太忙就不來了。一開始也請了她,說來不了,剛剛突然通知說可以來,她又太難請,不知道下次還有沒有機會,所以就加上了。”裴知予嘟囔道,“這些大牛都這麽随心所欲麽。”
遲佑庭有了興趣,低聲問道:“叫什麽?”
“莊……”裴知予想了想,篤定道,“莊珮之。”
遲佑庭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在腦中快速過着對這個名字的記憶,發現确實曾在很多新聞中見過,但莊珮之主要涉及的是語言方面的研究,他目前還不打算深入了解這一領域,對她沒有太多印象。
不管怎麽說,機會難得,他也想聽聽莊珮之待會兒會講些什麽,便偷摸出手機,打算跟老師說明情況,請一堂課的假。
“說起來,你要是想跟她認識,可以讓你室友幫忙舉薦一下。”裴知予轉過頭看他,“她是連歧的媽媽。”
遲佑庭的動作戛然而止,手指沒來得及收攏,手機猝不及防地摔了下去,在瓷磚上發出一聲響。裴知予連忙幫他撿了起來,看了眼不遠處在拍照的老師,見對方沒拍這邊才松了口氣,又說:“你也不至于這麽驚訝吧,我還以為你早就知道,她在學校裏也算是神一樣的存在了。”
喉頭上下滾動幾圈,遲佑庭說得很艱難:“我不知道。”
“真的假的?”裴知予面露訝異,“那你要聽嗎?因為我們學校是她的母校她才來的,聽說其他學校請她難如登天……”
遲佑庭的耳邊嗡嗡的全是雜音,愣是沒聽清裴知予又說了些什麽,稀裏糊塗地留了下來。講臺上的人調試設備,很快關掉了投影儀,沒多久,一個老師一邊和人說話一邊将那人送到臺上,跟她說了些什麽,随即快步下臺。遲佑庭擡起頭,看向了站在中間的人。
“實在抱歉,事發突然,沒有準備PPT,沒辦法像徐教授那樣放視頻,大家只能忍忍,聽我幹說了。”
莊珮之話音剛落,臺下便響起一陣笑聲,有個大膽的女生喊道:“有PPT也顧不上看,聽您講都怕聽漏了呢。”
又是一陣笑,臺下不少人都認識莊珮之,進入到自由提問環節後,舉手的人絡繹不絕,莊珮之始終笑吟吟的,言談舉止皆溫婉和宜,頗有大家風範,說話時的腔調也能聽出曾經受過正經訓練,一字一詞清晰幹淨,毫不拖泥帶水,縱是遲佑庭這種壓根兒沒聚起注意力仔細聽的,也覺得她講得太好,因聽了一個多小時廢話而昏昏沉沉的大腦一下子清醒過來,甚至有些心曠神怡的感覺。
莊珮之只講了十分鐘,然而結束時就被學生圍了個水洩不通,一直過了将近一個小時,講臺上才漸漸空了下去,遲佑庭這才收回釘在對方身上的目光,握了握拳,忍住了沖上去的沖動,打算離開。他走到門口,裴知予追了上來,拉住他的手臂,遞過去一本書:“莊老師給你的。”
遲佑庭一愣,僵直着身體回過頭,遠遠地跟人對上了視線。莊珮之沖他笑了笑,指了指手表,又比了個“5”的手勢,接着便和旁邊的人一起談笑着離開。遲佑庭深吸了一口氣,緩緩低下頭,看向那本書。掀開白色的書皮以後,扉頁上的字跡躍入眼簾:1989年出版的《會飲篇》,譯者是莊珮之。
裴知予還在納悶:“她怎麽會知道你?難道是連歧跟她提過?”
好不容易把裴知予打發走,遲佑庭慢吞吞地走到遠處唯一停着的一輛車邊,司機按下車窗詢問他的來意,又被後座的人喊了一聲,低聲跟人交談了幾句,轉過來對他說:“請上車。”
莊珮之摘下眼鏡,把手裏的資料攏到一起,雙手合十搭在上面,在遲佑庭關上車門後才面容冷淡地開了口:“在學校外面繞一圈吧。”
擋板升了起來,後座裏一片阒然。
“我只耽誤你五分鐘。”莊珮之直視着前方,并沒有看向遲佑庭,“你的成績很好,想必是個聰明人,應該知道我的來意。”
遲佑庭掃了眼她手下的紙上露出來的字眼,眉心微斂:“抱歉,我不知道。”
“有些話不說得太明白,”莊珮之轉過臉看向他,面沉似水,“是為了給你留個臉面,而不是讓你用來裝傻充愣的。”
“您還是說明白一點吧。”遲佑庭扯着唇角笑笑,“我怕我跟不上您的思維,理解錯了。”
“伶牙俐齒也是種本事,但要看用在什麽地方。我年輕的時候打辯論賽,也喜歡像你這樣說話,後來吃了虧,就知道這麽做是錯的了。”莊珮之莞爾一笑,微微擡着下巴,“看來沒有人教過你,說話要留三分餘地,只可惜今天只有五分鐘,不然我很樂意教你一課。”
“聽說您一節課價值不菲,”遲佑庭說,“我可能付不起,還是算了。”
“沒關系,你是連歧的朋友,看在他的面子上,我也不會開口要價的。”莊珮之低頭看了眼表,又說,“我今天早上到的成江,本來計劃在北大學城和一個朋友敘敘舊,酒店都訂好了,臨時起意來了這兒,沒想到正好能碰見你。”
莊珮之将壓在最底下的一張紙翻出來,用着讀新聞稿的語氣念了起來:“遲挽茵,新海人,1990年與紀平生結婚,次年,女兒遲佑星出生。1998年,兩人離婚,撫養權為遲挽茵所有,而遲挽茵因工作調動出國,将女兒寄養于母親家。2000年,遲挽茵再婚,同年,生下兒子遲佑庭,根據時間推算,為奉子成婚。”
“莊老師。”遲佑庭冷笑一聲,“您每次臨時起意之前,都要先把別人的戶口本查一遍嗎?”
“不用着急,其他人的資料我還沒拿到,等下次見面時再帶給你。”莊珮之抽出另一張紙,接着念道,“遲佑星,畢業于新海大學,與人合夥開辦了一家設計工作室,下設廣告設計和服裝設計兩個部門。在新海市的衆多新興個體工作室中,并不算突出。”
她揉了揉眉心,微笑着問遲佑庭:“你看,有說錯的地方嗎?”
遲佑庭掀起眼皮:“竊取私人信息,也是違法行為的一種。”
“這可不是竊取,是你親自填寫在在線表格裏的,經過無數次轉發,早被很多人看過了,如果這算竊取,那些在你後面填寫的人,豈不是都要被抓起來?”莊珮之搖了搖頭,将資料放回到牛皮紙袋裏,放到了遲佑庭的腿上,“我只是舉一反三,擴充了一下罷了。”
遲佑庭的手抖了一下,抓住了紙袋的邊角,緊咬着牙一言不發。倏地,車外變換着的光景停了下來,“成江大學”幾個大字明晃晃地挂在眼前。莊珮之“呀”了一聲,有些遺憾:“五分鐘這麽快就到了,你還有事吧?快去吧。”
“莊老師,”遲佑庭握住車把,僵直了脊背,盯着窗戶外來來去去的人群,問道,“您給我這個,是想警告什麽?讓我和連歧分手嗎?”
“分不分手,我也無權做主,連歧自己知道如何權衡得失,我只是給你一個提醒。”莊珮之重新戴上眼鏡,收起了擋板,“人走在路上,外面的眼睛很多,稍有不慎,就是馬失前蹄,與其謹小慎微,不如動不失時,你覺得呢?”
遲佑庭靜了一會兒,推開門走了下去,頭一陣一陣抽着痛,他下意識去按,忘了手裏還拿着那份紙袋,尖銳的邊緣在額角劃開一道白痕,差一點就要刺到眼睛裏。遲佑庭驚魂未定地喘着氣,莊珮之又敲了敲車窗,一只手伸了出來:“差點忘了,這個東西還是給你比較好。”
遲佑庭回過頭,發現那是一張照片,或者說,是一張停車場的監控截圖,在右下角用紅筆打了個圈,正是他跟連歧。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連歧也在那家酒店,只是車裏少了個東西,車窗也開着,我就查了監控。”莊珮之說,“還挺巧的。”
遲佑庭捏住照片的一角,莊珮之收回手,關上車窗,還剩一截時,遲佑庭忽然出聲:“找到了嗎。”
“……找到了。”莊珮之一愣,眼尾上揚,是一個淺淡的笑容,“抓了個慣犯。”
“那就好。”
莊珮之訝異地看了他一會兒,随即徹底關上了車窗,車很快駛遠,遲佑庭将照片翻了個面,看到底下寫着的一串數字。他略一猶豫,将照片連着紙袋一同撕碎扔進了垃圾桶,想了想,還是把《會飲篇》留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