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章
第 30 章
蘇明遷聽着屋子裏的對話, 唇畔不自覺浮起微笑,腦海裏忽然閃過一個畫面。
沈昔月穿着一襲粉色襦裙,梳着少女髻,從頭到尾都是媒人在說話, 她低着頭一言不發, 臉頰微紅。
只在用過午膳後, 她主動問了一句話, “府裏日日都這樣吃嗎?”
他點了點頭,她便抿唇笑了起來,露出一對好看的小梨渦。
當時他只覺得這姑娘嬌憨的可愛。
蘇明遷額頭冒出冷汗, 頭疼的像要炸開一樣, 記憶湧出的越多就越疼的厲害,他擡手敲了敲頭,再多的卻想不起來了。
蘇明遷半天才緩過來, 有些黯然又有些激動,但更多的是欣喜, 他真的是蘇家三爺, 他真的恢複了一段記憶!
雖然現在腦子裏只閃過這麽一點片段, 但說不定哪一天他就能全想起來!
他按捺着激動沒有說出來,免得大家跟着他空歡喜一場,不過回到熟悉的環境中,顯然是一個好的開始,也許看到熟悉的事務還能觸發更多的記憶。
錦瀾院外靜悄悄的, 屋子裏一片歡聲笑語,蘇明遷雖然沒有進去卻也覺得溫暖。
·
杳杳翌日去沈府聽課, 驚訝的發現外公給她布置的課業變多了,聽她背詩時更是露出意味深長的目光。
杳杳:“……”後悔, 就很後悔。
從這天起,杳杳每日就開始跟着裴元卿、蘇景毓一同去沈府聽課。
沈懿博學多才又見多識廣,授課時不像一般夫子那般迂腐,反而結合實事,經常給大家講述他平生見聞,極為生動有趣。
杳杳常常聽得津津有味,品味到其中的樂趣後,越來越喜歡讀書識字,基本跟裴元卿和蘇景毓一樣風雨不誤。
老太太這幾日心情很不好,自從蘇明遷回來她就沒睡一個安穩覺。
這種感覺就好像到手的金銀財寶被人搶走了一樣,她的心頭都在滴血。
老太太不敢在蘇昶面前表現出來,還得裝作歡喜的模樣,表現的好像蘇明遷能回來她有多高興一樣,實在是身心疲憊。
偏偏她的大兒媳婦還在奉命給蘇明遷準備接風喜宴,整座府裏都洋溢着一股歡欣的氣息。
她越想越氣,躲在屋子裏幾天都沒有出去。
喜宴如約而至,每個人都歡歡喜喜的到場,不管心裏如何想,表面看起來都是一個比一個高興。
蘇昶更是笑得合不攏嘴,開了祠堂。
他先帶着蘇明遷給祖宗上香,拜謝祖宗保佑,敬報平安,然後才命人開宴。
虞寶琳已經得知蘇昶只允許她做妾室的事了,作為補償,蘇昶給了她跟府裏三房夫人一樣的月銀,還命人送了不少绫羅綢緞和首飾過去。
虞寶琳所求本就是帶着女兒在府裏安生度日,能手握銀錢又無人敢欺便知足了,反正她早晚要離開,名分反而是其次,能快些攢足盤纏才是最重要的,她覺得下馬威給的差不多了,現在蘇昶和蘇明遷又對她心懷愧疚,便借坡下驢,同意了此事,成了蘇府的虞姨娘。
蘇昶見她識相,沒有多生風波,便又讓人送了些衣裳銀子過去。
虞寶琳得了蘇府給她置辦的新衣裳,時隔三年,終于再次穿上了綢緞做的錦裙,不用再穿粗布衣,一時間心花怒放,好好用心打扮了一番。
她頭戴金釵,臉上抹了上好的脂粉,細細描眉,白皙的脖頸上戴上璎珞,手裏牽着虞念靈,花枝招展的前來赴宴。
她作為書中女主,自然長的明豔照人,身段婀娜,容貌乃丹陽城罕見,稍一打扮就讓人移不開眼睛,美得極具攻擊性。
衆人齊聚一堂。
她甫一出現,蘇明德和蘇明善就不由自主的看直了眼,連呼吸都不自覺微微凝滞了。
他們哪裏見過這樣的美人?心中頓時忍不住羨慕起蘇明遷。
蘇明遷竟連失憶遇險都有這樣的美人作陪,實在是豔福不起!羨煞他們兄弟了。
孔宜厭惡至極的瞥了一眼蘇明德,扭過頭去懶得理會。
錢玉嬌急的推了推蘇明德,妒忌的眼睛都紅了。
窦如華面上維持着笑臉,手伸到桌子底下狠狠擰了一下蘇明善的大腿,蘇明善疼的差點跳起來。
蘇明德好色,蘇明善更好賭。
蘇明善對美人僅限于欣賞,看兩眼便覺得沒甚意趣了,總算是把目光收了回來。
窦如華心中餘怒未消,唇邊卻彎起一抹笑容,看起來風輕雲淡的樣子,過了片刻才緩緩開口:“杳杳,你看你虞姨娘美嗎?”
杳杳目光炯炯地看向姿色絕麗的虞寶琳。
虞寶琳擡手撫了下烏黑濃密的鬓發,唇邊勾起一抹弧度,略顯得意的看了眼沈昔月。
沈昔月是那種極為耐看的長相,清麗溫婉,但不足以讓人驚豔,跟她這種姿色絕絕的美人無法相提并論,就連以前在王府,她跟府裏那些四處搜羅來的各色美人比起來都不曾輸過,更何況只是一個沈昔月。
虞寶琳故意往前走了兩步,讓杳杳看得更清楚。
杳杳盯着她看了一會兒,被她身上的香氣熏的打了個噴嚏,評道:“軟糯清香。”
裴元卿:“那是粽子。”
杳杳又打了個噴嚏,“色香味俱全。”
蘇景毓:“那是烤鴨。”
杳杳絞盡腦汁的想了又想:“清甜可口!”
裴元卿和蘇景毓扶額,得,都是形容食物的。
不用問都知道杳杳的小腦袋瓜裏天天都在想什麽。
蘇景毓秉承着身為兄長的原則,教道:“要形容人的,如果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就拿人來作比。”
杳杳‘喔’了一聲:“長得甚美,只比我和娘親差一點點。”
裴元卿面無表情:“把你去掉就對了。”
蘇景毓:“……”
虞寶琳氣不打一處來,他們說來說去不就是覺得她長得不如沈氏?
虞寶琳瞪向杳杳,眼中浮起幾分羞惱。
杳杳仰頭看着她,矮矮的幼崽,臉頰粉白,杏眸偏圓,眼尾微微下垂,清澈的瞳仁自帶一股無辜真摯感,讓虞寶琳有氣都沒處撒,只能憋在心裏,抱着虞念靈氣沖沖的坐下。
沈昔月面色不變的低頭飲茶,她穿着一身淡青色襦裙,緞帶束腰,烏發上只戴着一根玉簪,相比起虞寶琳的盛裝出席,顯得內斂又樸素,像清晨竹林裏的一抹薄霧,讓人見之便覺得清新忘俗。
蘇明遷微微擡頭看了沈昔月一眼,也許是各花入各眼,他沒覺得虞寶琳有多驚豔,反而覺得沈昔月長的極為舒服,既不過分張揚,也不會讓人忽略,每一處都是那麽恰到正好,像一朵靜靜綻放的幽蘭,看得越久越覺得好看。
蘇昶從外面走進來,臉上帶着明朗的笑容,心情極好的命人開宴。
衆人落座後,晚宴正式開始。
蘇昶先讓人端上面條,說是要吃喜面慶祝蘇明遷平安歸來。
老太太嫌棄的夾了一根面條,只覺得吃得滿肚子氣。
這種感覺就像當年她以為王氏無法懷孕,她的孩子以後會是蘇家的當家人,結果王氏卻生下嫡子,來了個回馬槍一樣讓人憋氣。
這次又是如此,當她以為蘇明遷已經死了,再無後顧之憂,蘇家家財是她兒子的囊中之物時,蘇明遷卻突然平安無恙的回來了,蘇昶還對他更加看重和珍惜!
她這段日子氣得食難下咽,又不敢表現出來,心底實在是煩悶的緊,看三房這些人愈發的不順眼,眼看着都快裝不下去了。
蘇昶笑容滿面的開口:“明遷,你之前考上三甲,給咱們蘇家争光,上頭本來該委派你為官的,可惜出了這樣的變故,事情耽擱下來,現在上頭就算要給你重新委任,估計也沒那麽快,新的調令一時半會兒不會派遣下來,我想過了,這段時日你就跟在我身邊幫忙,權當多學些本事,你以前一心只讀聖賢書,終于有時間可以好好陪陪家裏人,多了解家裏的生意,正好讓自己放松一下。”
蘇明遷點頭應下,其他人卻如臨大敵。
蘇明德手裏的勺子叮的一聲磕在白瓷碗上,勉強笑道:“父親,三弟才剛回來,不如讓他好好休養一段時日,家裏的生意有我和明善操心,三弟是文人,不該沾染銅臭的。”
蘇昶不悅地擡起頭來:“銅臭?你既然覺得臭,那你以後就不要再插手家裏的生意了,去讀書吧。”
蘇明德頓時變了臉色,他從小就不善讀書,讓他看書比讓他數一晚上銅板還難受。
“父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是關心三弟。”
老太太幫腔道:“明德是一片好心,他這些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何必難為他?”
蘇明善道:“大哥說的沒錯,三弟本來就不會做生意,為什麽要讓他過來添亂?三弟既然身體受損,那就該留在府裏好好養傷。”
“我還沒老糊塗呢!”蘇昶重重放下筷子,用鼻子出氣,“我最近心情好,懶得跟你們計較,把你們那些小心思都收一收,不然我挨個收拾你們!”
幾人笑容一收,不敢再出聲。
杳杳默默啃着甜糕,她對此已經習慣了,這些人每次都非得惹怒蘇昶,等蘇昶将所有人罵一遍他們才能老實,準确來說就是欠收拾。
杳杳對他們惹怒蘇昶的能力表示贊賞,并祝他們能多多被收拾。
蘇明遷顯然對家中情況還不夠了解,他不想讓自己影響家裏的和氣,開口打圓場道:“父親,大哥和二哥是念及兄弟之情才擔憂我的身體狀況,您別多想。”
蘇昶橫了其他人一眼,“那是你不知道他們都做過什麽!”
“三弟,你還不知道吧?”孔宜笑了笑,陰陽怪氣道:“這些人趁着你不在,差點把你大哥養的外室賴到你頭上,如果不是父親明察秋毫,現在你名下恐怕就要多兩個兒子了。”
蘇明遷震驚的看向其他人,“你們怎麽能做出這種事?”
衆人面色讪讪,心中不由懊惱,蘇昶和孔宜竟然當衆提起舊事!簡直絲毫不顧及他們的顏面!
孔宜心中卻是暢快不已,他們都不要臉了,她又何必維護他們的顏面,反正蘇明遷早晚都會得知此事,與其讓別人來說,還不如她親自說來的暢快。
窦如華撫着手腕上的镯子,不緊不慢的開口:“三弟,你養外室的事雖然是假的,但你外面有女人和孩子的事卻是真的,我們這樣做雖然不對,卻讓三弟妹提前有了個心理準備,現在看也不算壞事。”
老太太頓時得意起來,得意的瞥了一眼蘇昶。
對呀!他們哪有冤枉他的好兒子?他的好兒子自己還不是帶回了一個沒名沒分的女人,還連孩子都有了!
蘇明德神色也變得張揚起來,因為養外室的事,父親沒少訓斥他,簡直将他貶得一文不值。
可父親最喜歡的小兒子還不是做出了同樣的事?父親就該将蘇明遷也狠狠罰一頓才對!
蘇明遷神色頓時黯然下來,二嫂說的沒錯,外室雖然是假的,但他現在卻做了差不多的事,哪裏有資格指責他們。
杳杳震驚地睜大圓溜溜的杏眸,她見過厚顏無恥的,沒見過這麽能強詞奪理的,簡直大開眼界。
關鍵這些事她的便宜爹爹根本沒做呀!
一直沉默的沈昔月突然開口:“二嫂,話不能這麽說,三爺與虞姨娘的事你們那日也聽說了,三爺收了虞姨娘後是準備把她帶回家的,他不曾想過要欺瞞家裏,即使有不對之處,跟養外室也是不同的。”
蘇明遷沒想到沈昔月事到如今還如此維護自己,忍不住紅了眼眶。
是他愧對于沈昔月的信任。
其他人皺起眉心,蘇明德臉色再次難看起,沈昔月這番話簡直是指着他的鼻子罵,他成了家裏人品最卑劣的了!
沈昔月望着衆人,聲音一點點變得冷肅起來。
“你們趁三爺不在,毀他名聲,污他清譽,還要把錢姨娘和兩個孩子放到三房來養,既不顧念兄弟情誼,又沒有道德底線,讓嫂子做弟弟的媳婦,讓侄子做三叔的兒子,你們當初如果事成,三爺現在回來該如何自處,情何以堪?”
衆人無言以對,只能用力把頭低了下去。
沈昔月寒聲道: “你們當時不過是覺得明遷死了,無法為自己辯白,所以才如此欺負人,這些事不是你們三言兩語就能輕易帶過的,你們錯了就是錯了,現在明遷回來了,你們欠他一聲道歉!”
蘇明遷神色無措地看着沈昔月,他娘子如此厲害嗎?
他不自覺挺直了脊背,覺得娘子說的十分在理!
其他人面面相觑,席間一時間寂靜無聲,再不見了剛才的得意模樣。
蘇昶用力一拍桌子,“還不趕緊道歉!”
他們吓得身子抖了抖,一個個像鹌鹑似的低着頭。
蘇明德只好站起來,對蘇明遷鞠了一躬。
“是大哥不對,一時犯了糊塗,三弟你就原諒我們吧。”
其他人臉色讪讪的附和了兩聲,老太太板着一張臉,面色沉郁。
杳杳望向蘇明遷,笨爹爹不會就這麽原諒他們了吧?
蘇明遷沉默須臾,“我不會原諒你們,因為當初如果讓你們的謀算成真,那麽受苦的會是我的妻兒,如果我無法回來,他們将一輩子背負這件事帶來的後果,但我也不會怪罪你們,畢竟你們是我的兄弟、家人,事情已經過去了,現在追究也沒有意義,但這是最後一次,再有下一次,我跟你們就再做不成兄弟了。”
蘇明德和蘇明善趕緊順勢說了幾句好話,将事情揭了過去。
蘇昶知道小兒子心軟,心下微微一嘆,但也清楚小兒子不是軟弱可欺的人,他們如果再敢這麽欺負三房,小兒子會說到做到,不會再認他們為兄弟親人。
虞寶琳一直默默觀察着,對這家人稍微有了些了解。
晚宴散後,一行人慢慢往回走。
蒼穹如洗,晚風習習,庭院裏浮動着桂花的清香,昨日剛下過雨,空氣微濕,地上留着淺淺的水坑。
杳杳歡快的蹦來蹦去,瞅着沈昔月不注意,噗地踩進水裏,咯咯笑出了聲。
沈昔月假裝沒看見,繼續目不斜視的往前走,只是聽到女兒的笑聲,唇畔也隐隐含笑。
虞寶琳牽着虞念靈走在後面,嫌棄的看了杳杳一眼。
杳杳覺得有趣,專挑有積水的地方噗嗤噗嗤的踩,看着濺起的水花,笑的停不下來。
虞寶琳發現,沈昔月竟然不管,蘇景毓更離譜,還陪着她踩了兩腳!
簡直是沒有規矩!
虞念靈眼饞的看着杳杳和蘇景毓,仰頭望向虞寶琳,輕輕晃了晃她的手,“娘,我也想玩……”
虞寶琳蹲下,給她理了理衣襟,低聲道:“念靈,你是貴女,不可像這些小門小戶家裏的丫頭一樣沒有規矩,你必須動靜得宜,不可失了規矩。”
虞念靈懵懵懂懂的眨了眨眼睛。
虞寶琳擡手指向裴元卿,“看到沒有?你要像那個哥哥一樣,舉止優雅,沉穩內斂,他舉手投足儀态都很合規矩,你可以多找他玩。”
虞寶琳早就發現了,蘇家收養的這個孩子舉止規矩有禮,神态從容自若,極具大家典範,周身散發着一股由內而外的貴氣,令人望而生畏,這是自出生起就處于上位者才能養成的氣度,這個孩子的身份絕不一般,恐怕是高門貴子。
念靈多跟他相處,說不定等他哪天恢複記憶,找回身份,還能帶來一些好處。
虞念靈目光晶亮的看向裴元卿,那個哥哥真好看,是她見過最好看的人。
她想跟他一起玩!
杳杳一路踩着積水,回到錦瀾苑才罷休。
沈昔月把她拎去耳房,裏裏外外洗刷一遍,洗幹淨了才拿着被子将她卷起來。
杳杳咯咯笑着,抱住娘親的脖子,用軟乎乎的臉蛋貼了貼。
崽兒跟娘親天下第一好!
沈昔月抱着杳杳出來,就看到蘇明遷站在長廊下賞月,微微一愣。
她猶豫了一下,走過去問:“三爺不去洛霞軒嗎?”
就她所知,蘇明遷回來這麽多天都沒去洛霞軒住過。
蘇明遷拳頭抵唇咳了一聲,壓低聲音道:“虞氏生産時傷了身子,我們一直不曾同房。”
沈昔月訝然擡眸,“三年都不曾同房?”
蘇明遷輕輕點頭。
杳杳一言難盡地看着冤大頭爹爹,炮灰男配真是被帶球跑女主騙的好慘呀!
按照小說套路,炮灰男配只需要付出,幫女主渡過難關,是不可能讓他們染指女主的,所以杳杳相信父親的話。
蘇明遷望向剛洗完澡臉頰粉嫩的像個水蜜桃一樣的女兒,很想伸手抱一抱。
可杳杳觸及到他的目光,就扭過頭去,把小腦袋靠在了沈昔月的肩膀上,一副生人莫近的樣子。
蘇明遷失落的低下頭。
他回來這麽多天,女兒還不曾讓他抱過。
“那我們就回去了,三爺也早些休息。”
沈昔月抱着杳杳回了屋裏,回頭看到門扉上倒映着蘇明遷的背影,心裏微微嘆息。
她還沒做好跟蘇明遷同房的準備。
虞寶琳的事她不介意是不可能的,心中始終有道隔閡,很難跨過去。
幸好杳杳一直睡在她屋裏,蘇明遷也不方便住過來。
不過虞寶琳是為什麽呢?經過這些天的相處,她發現蘇明遷待虞寶琳始終禮數周到,卻無親密之舉,看起來更像對待恩人,而不是愛人,實在不像虞寶琳說的那般如膠似漆。
她思索片刻,回過神來,發現杳杳已經趴在她的肩頭睡着了,微微嘟着嘴,小小的身子起起伏伏。
她不由啞然失笑,将杳杳放到小床上,輕輕親了親她光潔的額頭。
“咚咚”——
蘇景毓正準備睡覺,蘇明遷就敲門走了進來。
蘇景毓上床的動作頓住,默默看着他。
蘇明遷摸了下鼻子,沖他憨厚的笑了笑,“爹爹來陪你睡,好不好?”
蘇景毓愣愣看了他一會兒,燭光暈染在蘇明遷的身上,給他鍍了一層淡淡的金光,面龐顯得極為柔和。
蘇景毓看着失而複得的父親,眼中突然濕潤,撲過去打父親的腿,嚎啕大哭。
“嗚嗚嗚……你為什麽才回來!”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蘇明遷心底一陣酸疼,趕緊将他抱進懷中,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他們把我推進水裏!他們還要破壞妹妹的百日宴,搶走三房的東西!連表姐都被人欺負退婚了!如果不是母親護着我們,我會變成纨绔!三房的東西都會被他們搬空!”
蘇景毓畢竟年歲不大,激動起來說的颠三倒四,但蘇明遷都聽懂了,越聽越心酸,越聽越內疚,這些事都不曾有人跟他說過,原來在他失蹤期間三房過得如此艱難。
直到夜色深了,蘇景毓才哭累了,趴在蘇明遷膝蓋上沉沉睡過去,雙目緊閉,眉頭緊緊皺着,睫毛上沾着淚水。
蘇明遷擦了擦他濕漉漉的睫毛,把他抱到床上蓋上被子,在床邊坐了許久。
俗話說患難見人心,他這次大難不死,倒是看清了很多人的真面目。
他輕輕摸了摸蘇景毓的頭,眼中泛起濕潤,對于兒子和女兒他都有所虧欠。
清晨陽光清透,蘇明遷醒過來,屋子裏已經不見了蘇景毓的蹤影。
他踏着暖陽走出去,遠遠聽到女兒清甜的笑聲,一路循聲而去。
院子裏的葡萄藤上結滿了葡萄,陽光透過縫隙,斑斑駁駁地落下來。
杳杳坐在葡萄架下,輕輕晃着兩條胖乎乎的小短腿,蘇景毓手裏端着個銅碗,正站在旁邊哄她用飯。
杳杳摘下一顆葡萄,在裙擺上蹭了蹭,剝開果皮,眉眼彎彎的往蘇景毓嘴裏塞。
蘇明遷連忙想出聲阻止,就見素來有喜潔的蘇景毓張嘴把葡萄吃了下去,趁着杳杳開心,又往杳杳嘴裏喂了一勺飯。
蘇明遷愣住,站在角落裏忽然悵然若失。
在這三年的時間裏,他有了新的家,有了新的妻女,而他這個家裏的妻子和兒女似乎也不需要他了。
杳杳用過朝食,蹦蹦跳跳的去院子外面玩,路過涼亭,就見冤大頭父親坐在涼亭的臺階上,耷拉着腦袋,一臉頹然。
杳杳猶豫了一下,擡腳走了過去,聲音稚氣十足問:
“你怎麽了?”
蘇明遷聽着甜滋滋的小奶音,愣愣擡起頭來。
杳杳發現他眼眶紅紅的。
蘇明遷聲音沙啞,“爹爹只是發現,爹爹以前做錯了很多事。”
他雖然還沒有恢複記憶,但是能從大家的話語裏拼湊出以前的自己,他意識到以前的他只一心讀書,實在是忽略了家人,虧欠良多。
他做錯的事遠不止一件。
杳杳走過去摸了摸他的頭,學着外公的語氣,搖頭晃腦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蘇明遷揉揉眉心,痛苦地扶着頭:“我不知道該怎麽做。”
事情已經發生,他不知道該怎麽去改變,更不知道該怎麽補償,因為這個家裏似乎每個人都不需要他了,錦瀾院裏根本沒有他的位置。
杳杳鄭重道:“你得先認錯。”
蘇明遷擡頭,對上杳杳澄淨的眼瞳。
他看着對面的奶團子,眼中漸漸漫起笑意,輕輕點了點頭。
女兒說的沒錯,他得先認錯,不認錯怎麽能求得別人的原諒?
凡事都得先認錯,才能改變。
“謝謝杳杳。”蘇明遷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她的頭,心中流淌着暖暖的柔情。
杳杳見便宜爹爹想通了,背着小手溜溜噠噠的走了。
她才不要跟虞念靈分享爹爹,等爹爹什麽時候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她才要認這個臭爹爹。
·
陽光明媚,晴空萬裏。
杳杳在家呆不住,很想出去散散心。
她跑去隔壁偷偷看了看,哥哥在看書,又跑去哥哥的隔壁看了看,裴元卿在午睡。
杳杳在裴元卿門口探頭探腦了一會兒,擡腳走了進去。
裴元卿躺在羅漢床上,臉上蓋着一本書,一只手垂在床邊,雙目阖着,眼睫随着呼吸微微顫動。
“元卿哥哥!醒醒!”
裴元卿睡得正沉,迷迷糊糊就聽到她在自己耳邊叽叽喳喳,反應了一會兒,用力撐開眼皮,“怎麽了?”
“你快看,今天的天氣特別好哎!”
“……”裴元卿閉上眼睛,在床上翻了一個身。
杳杳爬到床上,伸手推他,“哥哥!別睡了,快醒醒,我發現了一個秘密。”
裴元卿閉着眼,艱難地從喉嚨裏發出一個音,“嗯?”
杳杳去撐他的眼皮,“哥哥,你快看,我的手指可以彎到這個弧度。”
裴元卿用被子蒙住頭,嘆了口氣,蘇醒了片刻,揉着頭發坐起來:“你是不是有事?”
杳杳無辜地看着他,濃密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樣撲扇着,“我忽然想起來自己還有個莊子,娘親說過莊子是我的,可以交給我來管,我還沒見過自己的莊子呢!”
裴元卿無語凝噎,“你究竟想做什麽?”
“想去看看。”
“……”
半個時辰後,馬車行駛在滾滾的山路上。
杳杳趴在窗口往外望,微風徐徐,山花爛漫,吹得她頭發向後,露出光潔的面龐。
裴元卿半阖着眼睛,臉上罩着陰雲,起床氣還未散,渾身籠罩着一股涼滋滋的氣息。
蘇景毓不敢去招惹他,便陪着杳杳小聲說話。
莊子裏管事得到消息,早早等在門口,在原地走了幾圈,就看到一輛馬車駛了過來。
馬車停下,車上下來幾個小東家,分別是九歲,八歲,四歲。
……
他看了看,走向最小的那個,“小姐,我是您莊子裏的管事,名叫李虎,您可以叫我老李。”
杳杳背着小手,一本正經的點點頭,“老李,帶我們進去看看。”
“好的,兩位少爺、小姐這邊請。”
管事在前面引路,三個小不點跟在後面溜溜噠噠的走。
莊裏田地綠油油的,背靠大山,清澈溪水從山澗淌下,景色宜人,地裏種着各式作物,山上樹木林立,微風拂過,樹葉沙沙作響。
杳杳心裏啧啧稱奇,祖父給她的這處莊子的确是大手筆,依山傍水,澆灌田地十分方便,且占地極大,難怪惹的大房和二房紅了眼。
佃戶們看起來都老實本分,不少人正在田間勞作,只是從他們的穿着上看,田莊裏的收成似乎不怎麽好,衣裳上都帶着補丁。
回到屋舍,管事給他們上了壺新鮮的麥茶,又端上一些莊子裏的特産,然後把相關的賬冊都拿了過來。
杳杳先看了看佃戶們登記造冊的名單,從頭翻到尾,一字不落,一副認真的樣子。
裴元卿見她低眉垂眼,沉默片刻問:“看得懂嗎?”
杳杳動作一僵,小幅度的搖了搖頭。
怎麽能為難小朋友呢!她能看懂個別字已經很厲害了,都怪賬冊上的字太多了!
裴元卿喉嚨裏發出一聲短促的輕笑,接過名單和賬冊,幫她細細看了一遍。
杳杳無聊,看向桌子上黃澄澄的柿子,挑了一個又大又黃的塞到蘇景毓手裏,輕輕咽了咽口水。
蘇景毓擡起頭。
杳杳無辜的朝他眨了眨眼睛,做妹妹的能有什麽壞心思呢?
片刻後,蘇景毓認命的給妹妹剝了柿子,捧給杳杳吃。
杳杳雙手不動,低頭小口啃着,像啃胡蘿蔔的小兔子似的,看起來每一口都很小,實際上不一會兒就啃完了。
杳杳掏出小手帕擦了擦嘴,絲毫沒弄髒手,她滿意的笑了笑。
蘇景毓收回黏着柿子汁的手,再次認命的去洗手。
杳杳烏湛湛的眼睛又盯上了桌上的小核桃,這些小核桃都是剛摘的,泛着清甜,吃起來脆脆的。
裴元卿手指敲了敲桌面,成功把杳杳的目光拉了回來。
他指了指那本賬冊道:“莊子每年都有盈利,但盈利不多,且莊子裏的水車年久失修,恐怕再過一兩年該換新的了,莊子裏只有兩頭耕種的牛,一只是小牛犢,一只年紀已經大了,驢車只有一輛,這些東西都是佃戶們共用的。”
杳杳小手一揮,“買!”
裴元卿挑眉,“沒有盈利,哪來的錢買?”
杳杳皺起兩條小眉毛,看向管事,“收成不好?”
管事微微躬身,“每年的收成參差不齊,有人盈利,也有人顆粒無收,總的來說不算好。”
“為什麽會這樣?”
管事沉吟道:“每戶種的東西不一樣,收成也不一樣,就算收成好,賣的價錢也不一樣,有的莊稼成熟的時候找不着人來買,最後都白白爛在地裏了。”
杳杳歪着頭沉思了一會兒,對管事道:“去調查一下,五年內誰家的莊家豐收,種的都是什麽,挑出種的最多,收成最好的,明年所有人就都種這個。”
管事望着眼前奶聲奶氣的小女娃,猶豫了一下,恭敬問:“為什麽?”
杳杳眼睛亮閃閃道:“徐州的荔枝最好吃,梧州的豆子最香,安城的米蒸出來最軟糯,由此可見,不同的土地适合種不同的東西!”
裴元卿總結:“因地制宜。”
蘇景毓恰好邁步走進門:“???”為什麽別人懂的道理都是從書裏得來的,而他妹妹明白的道理都是吃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