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章
第 37 章
那是在去年春天,江臨予讀大三,他平時課程很忙,只有周末才終于抽出時間,又一次以案件當事人的身份站上了法庭。
那是一樁打了兩三年的麻煩官司,被告方是一對洪姓夫婦,是江臨予的父母,準确的說,是他的養父母。
這事說來話長,時間往前倒回二十年,江臨予兩歲時,他的親生父母把他轉送給一對外地富商,得到兩萬元的營養費。一個健康的男孩,在貧窮落後的山區,還是能賣出價的。
江臨予自記事起就在富商家裏,他當然認為這就是自己的家,直到他十六歲那年,“父母”生下一個兒子,富商的家産終于有了真正的繼承人,他的父母也向他坦白身份,表示他們之間并沒有血緣關系,從前的親情也不用當真。
江臨予十七歲時,富商父母打算把他送回原來的家庭,他們很愛自己的親生兒子,愛得深沉,想把全部家産留給他,既然這樣,就得先把這個已經失去作用的替代品兒子踢出去。
至于這一個孩子他的未來,他的生活将發生什麽翻天覆地的變化,他本人近在眼前的高考,前途發展是否會受到影響,都不是他們要考慮的事。
這件事本應該很順利,畢竟當年的買賣就做得很順利,富商夫婦認為自己替對方把兒子養大成人,現在好好地給你還回去,還不收一分錢撫養費,多劃算的生意,那對鄉村夫婦一定高興壞了。
沒曾想,鄉村夫婦雖然沒什麽文化,卻也不是好糊弄的,一聽這事,立刻打起了別的主意,把兒子還回來可以,但該他繼承的財産一分也不能少,要連人帶錢一起回來。
富商夫婦驚呆了,怒火中燒,當然不肯答應。
雙方談不攏,富商夫婦要把孩子送回去,鄉村夫婦拒不肯收,雙方不停拉扯,各自威脅,不停談條件,對外卻只說是親戚矛盾——誰也不敢把當年的人口買賣交易說出去。
在這風波之中,江臨予也漸漸發現另一個事實,原來那對鄉村夫婦也不是他的親生父母,只是一對從草垛裏把他撿回去的“好心人”。
這些年,江臨予就在這不斷的動蕩之中漸漸長大,家庭環境紛亂,幹擾不斷,他卻不受影響,成績依舊穩定突出,順利升學。
他到異鄉讀書,沒有長輩過問,沒有任何來自家庭的支撐,但他始終過得很好,一如既往的優秀。
當了十多年的富家子弟,往日的生活仿佛給他鍍上一層新的外殼,虛僞卻堅硬,哪怕一朝落魄,從天上落到泥地裏,他的外殼依舊光潔明亮,刀槍不入。
甚至于,由于江臨予其人平時行跡太過神秘,作風又慷慨大方,室友們都猜測他背後有個顯赫的家庭。
畢竟投身法律行業,沒有家庭托底、人脈積累是很難有好發展的,不是不可能,但實在很難。這也算是一種共識。
大一的期末考試結束,江臨予向富商夫婦和鄉村夫婦分別提起訴訟,以買賣人口和遺棄的罪名。
這是一樁難斷的家事,時隔太久,又缺乏關鍵證據,法院遲遲判不出結果,江臨予沒等結果出來,先一步解除了自己和富商夫婦的收養關系,又去派出所給自己改了個名。
“江臨予”是他給自己起的新名字,和以前沒有半分關系,從這一天起,他是一個完全新生的人。
買賣人口的罪名太大了,兩對夫婦都難以承擔,他們私下找到江臨予想要調解,出乎意料地,江臨予答應了。
只不過,在終審法庭之上,他又臨時改口,表示拒絕和解,同時呈上了一份新的錄音證據。
終審花了不少時間,兩對夫婦又在不斷掰扯,推卸責任,拖延時間,到最後,連筆錄員都背過身去偷偷打了個呵欠。
庭審現場來了不少人,席位後排坐着一排年輕人,他們的面龐富有生機,顯然是和案件無關的一群人,只是來旁觀的普通公民。
江臨予提供的錄音裏,兩對夫婦都承認了當年的事,但用詞卻模糊不清,應該是事先得到了什麽指點。
不過,由于這份錄音事先沒有得到他人同意,再加上語義模糊,和案件關聯性不強,不能作為證據使用。
此外,富商夫婦請來的律師實在很厲害,巧舌如簧,不僅當場将對面律師的話一一否決,同時還控訴對面的當事人勒索诽謗。
法官宣布終審結果,由于缺乏主要證據,人口買賣事實不成立,只好按家庭糾紛、經濟糾紛來處理,仍是以調解為主,考慮到事發時當事人未成年,如今也還在完成學業,沒有參加工作,無經濟來源,又對兩對夫婦多罰了一筆賠償。
總的來說,這個結果還在富商夫婦的接受範圍之內,罰金不多,還及不上律師費的三分之一。
庭審結束,當事人和工作人員都陸續離開,堂下的坐席後排傳來一連串的嘆息,是那群旁觀案件的年輕人,他們在這裏坐了将近兩個小時,都對這個結果表示惋惜。
江臨予和自己的社區律師并肩往外走,路過那片區域時,聽到了他們的幾句對話。
那應該是一群大學生,青春靓麗,臉上都有幾分天真。桌上的草稿本上還印着校徽。
幾個男生在談論富商夫婦的生意,幾個女生在讨論鄉村夫婦的愚昧,雙方關注的點都不同,但無一例外都對那個被遺棄的當事人表示深切的同情——真可憐,身世不幸,年紀輕輕就要站上法庭,本來就夠艱難了,結果現在還打輸了。
那排座椅正中坐着一個低頭整理文件的女生,她沒有參與讨論,始終很安靜,整理好文件,才擡頭問旁邊的師姐,這些卷宗要送到哪兒去。
師姐沒有理會她,讨論太熱鬧,聲音完全蓋住了她說的話。
那女生不得不站起來打斷他們的讨論,她說:“沒什麽可同情的吧。”
江臨予腳步一頓,聽見那個女生稍顯冷淡的聲音,她說:“你們不覺得這種身世很具有傳奇色彩嗎,就像一個真正的人生主角。”
“更何況,”那女生又說:“選擇站上法庭有很多原因,但絕不是為了獲得同情。”
這句铿锵而中二的話一出口,周圍便是笑聲一片,師姐笑得前仰後合,忍不住戳林梢的臉,調侃道:“還押上韻了。”
江臨予推門離開,邁步前卻又遲疑,回頭多看了一眼。
江臨予是很不希望得到同情的,很多時候,同情其實是一種二次傷害。
*
一年多過去,林梢早已忘記當時自己說過什麽,但對案件本身倒是記憶猶新。
定期進行法庭旁聽活動是葉教授布置給他們的小組作業,大家旁聽完法庭判決,回學校還要寫報告的。
至于那時候整理的卷宗,是師姐分給她的兼職工作,她們院系的學生常在法院旁聽,和工作人員的聯系比較多,一些處理不過來工作都是外包再外包,最終落到了林梢頭上。
林梢很難把眼前這個人和當時那個坐在原告席上的聯系到一起,但仔細看看,确實有些端倪。說話的語氣,還有那種篤定的神情。
林梢點點頭,說:“當然,只要薪酬合适,我很樂意幫忙。”
江臨予笑道:“放心吧,沒有中間商賺差價。”
在江臨予身後,他的同學室友們頻頻投來眼神,無聲催促,林梢挂念着校外的東北麻辣燙和趙瑟要喝的檸檬紅茶,也無心多待,兩人匆匆交換聯系方式,然後各自轉身,和朋友彙合。
趙瑟看她過來,不多問什麽,拽着她就跑,現在正是飯點,如果不想排隊,還是跑快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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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總是習慣以身邊關系親近的人作為參照,比如,如果身邊的朋友都是單身,那麽自己也很難萌生出戀愛的心思。
離開了荷爾蒙胡亂沖撞的青春期,林梢發現身邊的人好像都冷靜下來。或者說,離開家長和老師們的約束,戀愛這件事也變得平常起來,沒什麽吸引力了。
以她的師門為例,單身的人占了百分之九十,大家都是獨來獨往,雖然做很多的小組作業,群體活動,但回歸到生活,還是喜歡更自己一個人待着。
因此,當林梢聽見趙瑟對她訴說感情煩惱時,她很是吃驚,在這之前,她始終默認周圍的人都是單身。
趙瑟捧着一杯檸檬紅茶,走在馬路邊沿,低着頭說:“我不知道要不要和他複合。”
聽見“複合”這個詞,林梢更吃驚了,本以為是進行時的暧昧,沒想到還有前情。
趙瑟擡起頭來,看見她的神情,噗嗤笑了,“是高中同學啦。”她解釋道。
“那現在他是在哪裏……”林梢遲疑問。
趙瑟擡起頭,眼前是一個公交站臺,她指着上面的某個站點,那是離這裏有一段距離的一所航空學校,“他在這裏當飛行員,實現了他的夢想。”
夢想,青春,林梢心裏覺得很感慨,兩個珍貴的美好的詞彙,如果一段感情和這些詞扯上關系,就又加上不少附加價值,必然是很令人難忘的。
面對那些令人心煩的感情問題,林梢一向是勸分不勸和,但此時,趙瑟的這些話似乎也牽引起她的某些回憶,心裏泛起一些過期的柔情,讓她說不出什麽明确的建議。
林梢最終說:“随你自己的心吧。”
趙瑟扔掉手裏的空杯子,也離開那個公交站臺,她搖頭道:“不管了,随緣随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