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與往常人來人往不同,今天的銅爐街道似乎格外冷清。
視線裏可見的人影非常少,地面上滿是亂七八糟的雜物——雖說這片無人管轄的區域平日也不是特別幹淨,但也不至于淩亂成這樣,像是踩踏事故發生後的現場。
……發生什麽了嗎?
池歸舟稍感疑惑,同時默默擡高警惕。
他知道,銅爐街道從來不是什麽安全的地點。沒有道德法律約束的地方,随時可能有人爆發沖突。
或許正是前不久爆發了什麽沖突吧……不然地上怎麽會有血?
池歸舟平複呼吸,向前穩步前行。行走間,他将衣袖稍稍挽起,清晰袒露出左手腕處那串紅繩貓牌手鏈。
他記得學長之前說過,有這串手鏈在,大概就不會有人來找他的麻煩。
銅爐街道的店鋪大多禁閉房門,偶有幾人在外行走,也戴着像頭盔一樣的特殊物品——專用阻隔盔,特別用以抵禦精神力沖擊,緩解傷害,保護大腦。
專用阻隔盔大且沉重,平日裏很少會有人随身攜帶,但銅爐街道的居民都在店裏或家中常備有此物,因為他們知道街道深處住着一個怪物。
那怪物最初住進來的時候,飄忽不定的精神力讓整片區域籠罩着壓抑氣息,空氣恍若有了可感的重量,随着呼吸積蓄在肺泡內,沉澱成一塊塊鐵秤砣。
後來有人虐殺怪物家的貓。那人是銅爐街道排得上名號的,外號鐵龍,性格殘暴惡劣,常常被人雇傭出去“辦事”,背負好幾條人命。
鐵龍随手逮了只路過的小黑貓,攥着螺絲刀,一下下鑿在幼貓身上,鐵質工具毫無阻攔地穿透小黑柔軟的肚皮,在貓咪凄厲的尖鳴中,他哈哈大笑着發洩惡意。
周圍人目不斜視地路過,畢竟這裏是沒有道德法律的銅爐街道,與自己無關的事情誰都懶得管。殺人都是家常便飯,虐貓更是不值一提。
然而就在那天,就在那怪物目睹到自家貓慘狀的那刻,一瞬爆發的精神力如傾壓的山林,從萬米高空轟然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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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此時他們才認識到什麽是極致的高精神力,原來之前飄蕩的不過是皮毛!!
——尖銳耳鳴驟然飙起,意識一瞬空白,血液仿佛停止流動,鼻尖嗅到冰涼的死亡氣息。附近的人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感受到死神的擦肩而過。
等周圍人戰栗着回過神,鐵龍石柱般的四肢扭曲成麻花,血液從口鼻耳眼中迸濺而出,身體從中間癟平下去,像是被無形岩石碾過,已經死得不能再死了!
那怪物彎下腰,小心翼翼地輕輕捧起血肉模糊的小黑貓,純白睫羽顫抖着垂下。
從那時起,銅爐街道的人就知道,住在深處的這人是極其可怕的怪物。不能動怪物家的貓,也不能讓路人動怪物家的貓。
後來那怪物慢慢收攏了飄忽的精神力,許多年沒有當年那般的可怖情形。直到今天——
那怪物怎麽了!?貨店老板戴着專用阻隔盔,盡管如此也還是感到陣陣壓迫,他關緊房門。
盡管建築并不能阻隔精神力沖擊,但多多少少可以削弱一些。
仿佛有無形的山巒壓在身上,貨店老板不由自主地伛偻下身軀。透過窗戶,他遠遠瞥見一道身影沿着街道如常行走。
窗外的黑發青年挎着帆布包,身上幹幹淨淨沒有佩戴任何防護用具,神色平靜無比。
貨店老板:“?”
一開始他還以為自己看錯了,使勁眨了眨眼睛才再度望去。那黑發青年走得更近了一些,白色帆布包挂在右肩,滿身的學生氣。
貨店老板神色愕然。
……這、這怎麽可能!?怎麽會不佩戴任何防護還能如常行走——!!
黑發青年手腕上紅繩一晃而過,昭示着他前行的目标正是那怪物的家。
“……”貨店老板咕咚咽了口唾沫,視線透過窗戶死死盯着那道身影。
怎麽會有人敢這種時刻過去?高精神力可是致死的!!
能夠毫無防備、面不改色頂着如此強烈尖銳的精神力前行……除非是更高一層的精神力強者!
那怪物已經夠可怕了,這又是從哪裏出現的新怪物??
街道上,行走着的池歸舟察覺到周圍凝聚而來的目光,眉頭暗暗蹙起。
他不明白為什麽周圍戴着奇怪頭盔的人都整齊地轉頭來看自己。
因為隔着層遮蔽,池歸舟看不清周圍人臉上的表情,只是覺得那些視線未免太明顯,像是要盯着自己直到盯出個洞來。
不過當他順着目光望過去的時候,原本盯着他的人就會快速移開視線,好似根本沒看他。
有人還會倒退兩步,特意拉開距離,像是唯恐他靠近。甚至還有人惶惶拉遠距離時沒留神,“砰”一下撞在電線杆上,頭盔與石柱碰撞發出響亮聲響。
池歸舟:“……”莫名其妙。
這種對待奇珍異獸與洪水猛獸的态度,讓池歸舟內心緩緩打出一個巨大問號。
雖說他心态很好,但被從各種角落探出的視線凝視,多多少少也會感到不适。
池歸舟加緊步伐,向着自家學長的店鋪快步走去。
今日牌坊門口他沒遇到熟悉的貓貓,不過在店鋪門口又見到了之前迎接他的小橘貓。
今日的小橘貓似乎有點焦慮,在門口打着轉,直到池歸舟前來,它才喵喵叫着迎上去。
“下午好,小貓。”池歸舟說,“怎麽了?”
小橘貓只是不停地低聲叫。
池歸舟掀開門簾,習慣性照常說了句:“我來了,學長。”
——然而他并沒有如往常那般,一入門便見到銀白發男人。
店內光線昏暗,木質躺椅旁邊随手擺放着鈎針與毛線球。往常講課的桌面與前臺櫃面上擺放有薯片、棉花糖和葡萄汁,周圍的貓都沒有弄亂它們。
學長不在嗎?藍色刺猬也不在。都出去了嗎?池歸舟稍微偏頭,他将帆布包擱置在一側的沙發上,打算在這裏等一等。
然而,那只小橘貓又開始過來對他叫,打着轉吸引他的注意力。店鋪裏的其他貓也都簇擁過來,各色各樣貓咪組成的海洋幾乎要淹沒他。
“抱歉,今天沒帶貓條。”被圍住的池歸舟稍微有點無措,擺擺手道,“下回給你們捎,好不好?”
貓們不會說話,它們喵嗚回應,繞在他腿邊,好似蹭着他往前走。
池歸舟對此感到訝異,他擡頭望向前方。微風輕晃着通往內裏的門簾,隐約顯露出後面狹長的暗色走廊。
似乎有非常輕微的痛苦嗚咽聲随風飄來,輕得像是恍惚間的錯覺。
池歸舟稍一怔,試探着向前走出幾步,喊道:“學長?”
“……”沒有回應。
店鋪內十分安靜,貓咪們安靜下來,他甚至能聽見貓咪前爪邊緣磕在木桌上的輕響。
池歸舟頓了頓,向前邁出幾步,走向那通往裏面的門簾。猶豫片刻後,他還是擡手捏起邊緣一角,輕輕掀開。
布簾遮蔽之後,是一條狹長昏暗的走廊,最裏面正對着一個房間,房門虛掩着,并未合攏。光線從他背後映照而來,将朦胧的影子打在前方。
池歸舟立在原地停駐半晌,最終邁步,沿着這條道路向前走。
今日店鋪裏貓咪們狀态似乎不太對,要知道貓是直覺敏銳的動物,它們黏着自己向裏走,是不是有什麽情況?
走廊裏的燈非常暗,是那種老式燈泡,茍延殘喘散發着疲态的光。
池歸舟眼瞳微微擴大,适應了內裏暗淡的亮度,他走到盡頭,于門口處再度停步。
食指指骨搭在虛掩的門上,剛想敲門,他就聽見屋內一聲痛苦低喃、伴随急促喘息,劇烈到恍若急發過呼吸症。
池歸舟當即推開門沖進去:“學長——?!”
昏暗室內角落,絲綢般順滑的銀白長發垂落在地。南饧半跪在高大機甲前,右臂顫抖着緊緊抓握突出的一片鐵甲,用力到鐵片割破手掌,汩汩湧出的鮮血染紅纏繞的繃帶。他像是借此支撐着自己,不至于完全癱倒。
南饧胸膛快速起伏,大口呼吸像是岸上瀕死的魚。聽到背後的聲音,他偏轉過臉,眼瞳微微擴散,沒有聚焦。
神思像是游離在外,許久才收攏些許,他聲音斷斷續續:“學、弟?……小、學弟?”
南饧此時的意識并不清晰。精神力錯亂爆發擠壓着他的理智,他頭疼得厲害,往事一幕幕重現在眼前,永恒的噩夢纏繞着他。
亮若正午太陽的超聚光炮将他撕裂,右臂劇烈疼痛後不再有知覺,機甲報錯接連不斷疊成一團——[小奇跡]最後一句電子音是什麽?是[再見,sir]嗎?
他不知道最後看見的那抹宇宙光影,就是他最後駕駛機甲望見的景象了。
昏迷醒來聽完自己的結局,仰躺在慘白病床上,親眼目睹電視中對925軍的審判,那時候的他克制不住地迸發尖刺般的精神力。
正在幫他換藥的醫生頓時哇一口吐出鮮血,他恐慌地瞪大眼眸,卻收攏不了飙飛的精神力。
不不不不不——
耳邊嗡嗡作響八年前醫生厲聲的叮囑,像是魔咒萦繞不斷。
‘你懂嗎?你不能建立親密關系,你會傷到身邊人!’
‘你控制得了嗎?可以嗎?不可以!不行!你做不到!’
‘你沒機會練習,沒人能幫你練習,沒人能承受住雙S精神力!’
‘你要活着,活下去,一個人活下去。你只有當好一個活着的證物,才對得起他們的犧牲!’
‘你切記、記好了,你是沒有刀鞘的利刃,你會無差別傷害!你不要把自己當成正常人,你根本不是正常人!’
那些尖銳又真實的話語如同冰冷刺骨的海水,将他一點點吞噬淹沒。南饧顫抖着,任由黑色浪潮将他席卷。
在意識模糊間,他仿佛聽到有人在叫他,聽到了小學弟訝異着急的呼喊。
南饧下意識轉過臉,模糊視線裏倒映着那道熟悉的身影——像是一灣盈盈月光,傾照溺斃于黑潮深處的他。
小學弟,好像小月亮。為什麽會在這?
是真實,是幻覺?是幻覺,是真實?
見小學弟向他跑來,南饧第一反應是向後躲避,他右手已經被機甲邊緣切割得鮮血淋漓,卻還是死死抓握着那鐵片,竭力站穩身軀。
別過來——!!他想喊出聲,急促的呼吸卻無論如何也停不下來,更妄論吐出話語。
但其實就算說出口也沒用,距離實在是太近了。
精神力像是發狂的獅子、爆炸的恒星,膨脹着扭曲着向外刺殺所有靠近的活人,尤其對準正奔跑而來的黑發青年,龐大的力量足以碾爆一個人的五髒六腑!
不不不不不!別!
別傷害小學弟,別傷害他!
南饧心底尖銳吶喊,無法控制的力量席卷整個房間。曾經帶給他榮譽的高精神力,此刻帶給他的只有惶恐。
視線一陣一陣模糊,他幾乎要看不清那道身影,只感覺到刀刃般的精神力撕裂而去。
南饧痛苦地嗚咽。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幾盡崩潰地垂下頭,不敢再往前方看一眼,過呼吸引起的呼吸性堿中毒讓他手腳發麻,眼前一陣陣發黑。
因恐慌和過呼吸,強撐着站起來的身軀再度失去力氣,南饧搖晃着摔坐在地上,右手掌心被鐵片劃出更深刻的裂口,吸飽了血液的繃帶濕噠噠黏在手臂。
他任由血液滴落在地,溫度似乎都随着鮮血流失,留給他的只有冰冷和黑暗。
——直到他感受到一片輕柔落在臉上。
手帕罩住他的口鼻,小學弟沉穩清亮的聲音傳來:“慢慢呼吸!沒事的,學長,只是過呼吸症。我學過一點急救,來,聽我口令,吸——呼——”
南饧第一反應是茫然,沒有完全清醒過來。但他本能地跟随小學弟的指令,緩緩放平呼吸。
短暫片刻後,急促呼吸的症狀終于舒緩下去,心悸、暈眩和發麻的感覺也消退不少。南饧思緒稍稍收攏,他紫羅蘭色眼眸緩慢眨動,黑斑散開後瞥見池歸舟正半跪在自己身邊。
“小、學、弟?”他唇舌還有些遲鈍,看到完好無損的學弟,頭腦滿是劫後餘生的驚喜與不可置信的茫然,“你、你沒事……?”
“我?我當然沒事。倒是學長你,現在好點了嗎?”池歸舟将手帕收進衣兜,眼眸溫和關切,“這附近沒有紙袋,好在我帶着手帕,也能差不多起作用。你剛才過呼吸了。”
“……”南饧沒有回話,他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池歸舟。
他不知道這是真實的對話,還是自己崩潰後産生的幻覺。如果是幻覺,請讓它再久一點吧。
黑發青年白皙皮膚似乎微微發着光,他安然無恙地靜坐在旁邊,就像垂落的小月亮。
“……”南饧神色恍惚,他不由自主地慢慢向那邊伸出手,像是顫抖着觸摸一場鏡花水月。
池歸舟稍微偏頭,注意到自家學長精神狀态不好,于是沒有多餘的動作,平靜等待着對方平複下來。
南饧的動作很慢,非常慢,然而最終卻環繞住面前的那道身影。他雙臂小心翼翼地收攏,抱住身側纖瘦的黑發青年。
小學弟的體溫隔着一層布料傳遞而來,溫潤暖意絲絲縷縷滲透進他冰冷的體內,細密滋潤填補胸腔裏坑坑窪窪的窟窿。
南饧紫羅蘭色眼眸綻放出驚人美麗的繁花。他喉中發出大貓般滿足的喟嘆,純白睫羽扇動間落下喜極而泣的淚。
不是幻覺。不是。
他的小學弟,垂落的小月亮。還活着,還好好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