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第十四章
尚知意又吃了一口爸爸給她夾的菜, 從舌頭到嗓子又麻又辣。
仿佛整個胸腔都被辣得疼。
她端起手旁的水杯猛喝水,自己特能吃辣,這點辣對她不算什麽, 終于借着辣椒的幌子,眼淚再次湧出來, 流到嘴角。
許向邑找服務員要了一條濕毛巾,“別哭,是我這個當爸的失職。”
尚知意搖頭, “你和媽媽也是受害者。”
所以當初沒被堅定選擇時, 只是難過,但從來沒怪過他們。
桌角, 許向邑的手機屏幕亮起,何宜安發給他:【我跟凝微說了,下個月就接知意回來, 她說好。現在把自己關房間, 在悶聲哭。】
這時尚知意包裏也“嗡嗡”振動, 她拿出手機,一個陌生號碼。
平複須臾, 按下接聽鍵:“你好,哪位?”
“是我,許凝微。”
“有事?”尚知意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像剛哭過。
許凝微似有若無“嗯”一聲, 剛才一個沖動直接撥出號碼, 想要說的話連腹稿都沒打,她平複心緒, 在腦海裏盡力組織語言。
打這通電話是受了蕭美桦的刺激。
就在幾分鐘前, 蕭美桦打電話給許凝微,既然已經決定換回來, 就沒有理由再留在許向邑那裏。
她直接問許凝微:哪天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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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清冷,聽不出一絲多餘的情緒。
母女倆一個脾氣,許凝微也不冷不淡,敷衍了一句:不知道。
蕭美桦耐着性子:早點回來,別拖。
許凝微沒搭理,根本不想回北京的家,不想和那個妹妹同一屋檐下,想到就心煩,能拖一時是一時。
蕭美桦等半天,對方不說話,她實在沒耐心:你學學尚知意,有點骨氣,人家當初就堅持各回各家,不然寧願住合租房也不回去。她說到做到。我不要求你能做到她那樣,但好歹你幹脆利落點。家裏房間給你收拾好了,哪天回給句準話,別賴在那,讓人覺得我和你爸基因不好。
許凝微直接怼回去:你的基因還真沒好到哪裏去!
挂了電話,心氣怎麽都不順,她已經能預見,回去後與蕭美桦水火不容的日子,再加上那個妹妹,她會瘋掉。
既然是尚知意提出各回各家,她如果想留下來,只能找對方商量,也許還有一線機會。反正只要不用面對蕭美桦,放下姿态又算得了什麽。
電話這端,尚知意等了數秒,不見說話聲:“喂?不說我挂了。”
許凝微回神:“聽蕭美桦說,是你堅持各回各家?”
對蕭美桦,她實在喊不出那聲媽媽,索性直呼其名。
尚知意:“是。”她反問:“既然決定換回來,不該各回各家嗎?”
許凝微沒吭聲。
因為她是不占理的那一方,二十年來享受了不該她享受的資源和父母的寵愛。
尚知意:“你找我到底想說什麽?”
許凝微平時說話也有不過腦子的時候,不是沒腦子,是不需要瞻前顧後,不需要看別人的臉色,想說什麽便說什麽,但現在不行。
她注意自己的語氣,也放慢了語速,免得硬邦邦:“你是擔心我留下來,以後會争資源争家産?那我現在就能承諾,錢、股權、房子,我都不要。就算爸媽給我,我會再還給你。我不想看見蕭美桦,所以想商量一下,我們都留在爸媽身邊。”
尚知意沒有一絲拖泥帶水:“不可能。我這人很自私。”不願跟外人分享父母的愛。
許凝微連做幾個深呼吸,把自己的面子暫時擱一旁,表态:“放心,我什麽都不争,包括爸媽的愛,我知道你沒打算跟我相處。”她也一樣。
也不會假惺惺讨好對方,拉不下那個臉。
“所以就算同一屋檐下,我能做到井水不犯河水,不會和你有任何沖突,甚至我們可以不用打照面,你放假回來可以提前告訴我,我出去旅游。留下來除了不想看見蕭美桦,還有一個原因,我的人生夢想只有爸爸媽媽會支持,回到家,蕭美桦不可能同意,別說支持。”
“什麽夢想?我支持你。”
“!”
許凝微氣得直接挂電話。
這輩子她最不想說話的人就是尚知意,要不是萬不得已,她才不會踩着自尊找上門,今天這通電話算自己倒黴。
“是凝微?”許向邑問道。
“嗯。”尚知意收起手機。
從她們簡短的對話裏,許向邑大概猜出許凝微說了什麽,“凝微是找你商量,想留在家?”
“嗯。”尚知意沒再多說,不确定父母會不會因許凝微的要求而動搖。論感情,許凝微才是他們最在意的人,而她不過是生物學和法律意義上的孩子。
許向邑給女兒吃定心丸:“我和你媽媽沒想過同時把你們留身邊,從來沒有過這個念頭。凝微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父母。”重回剛才的話題,他道:“各回各家是我和你媽媽的意思,凝微可能誤會了,回去我找她好好溝通。”
尚知意看着爸爸:“她沒誤會,我一直堅持各回各家。”
然後拿起筷子低頭吃菜。
許向邑立刻聯想到當初在醫院,女兒為何會拒絕他的卡,因為如果他決定将她們兩人都留在身邊,知意是不可能回家。
不回家,自然不會收他的任何東西。
“那現在,是不是能花爸爸的錢了?”
尚知意沒再扭捏,點點頭。
許向邑招手叫來保镖,去車裏把他的錢包拿來。
抽出兩張卡放在女兒面前,有條件:“不能只收不花。”
尚知意只留下一張:“不需要兩張,一張足夠用。”
“都拿着,每張卡享受的會員服務不同。”許向邑把卡又推過去,笑說:“你媽媽有自己的卡,你要再不花爸爸的錢,我賺錢給誰花去。”
尚知意猶豫幾秒,兩張卡都收下。
卡夾裏,二哥齊正琛給她的那張‘入輪回’的卡安靜躺在第一個卡位裏。她依次将爸爸的卡往下放。
吃過飯,許向邑送尚知意回合租房。
路上,他再次拿出手機讓女兒選房間的設計方案。
“爸爸,我想跟您商量件事。”
“我是你爸,怎麽還這麽客氣。”許向邑溫和一笑,“不用商量,你說什麽爸爸都答應。”
尚知意終于體會到一點被縱容是怎樣的感受,“我和室友關系特別好,我們倆合租了三年,她很節省,說父母做小生意,沒日沒夜的,特別辛苦。她研究生明年畢業,最後一年我還想繼續合租。”
許向邑:“……”
剛才就不該信誓旦旦把話說滿,想反悔都不能。
在外面租房子也不是不行,他提出一個兩全的方案,她們倆退掉現在的房子,換個大公寓,兩人繼續合租,于子嘉只需要擔負先前租房子的租金。
“這樣行嗎?”
尚知意沒打算換房子:“于子嘉性格跟我差不多,沾別人的光心理有負擔。”她努力說服爸爸,“房子雖然小,但幹淨啊,離學校也近。”
許向邑還能說什麽,無奈笑道:“好,爸爸都聽你的。”
今天于子嘉沒出門,許向邑只把女兒送到合租房門口。
回到車裏,他發消息問妻子:【睡了嗎?】
國內現在是淩晨兩點一刻,何宜安剛洗漱完,還沒上床。
折騰了一晚,凝微終于睡下,她卻毫無困意。
回道:【剛要睡。】
許向邑直接打語音電話,關心一下養女的情緒。
何宜安:“哭累了,剛剛睡着。”
許向邑半晌沒說話,經年累月堆積起來的父女感情,哪是一兩天就能淡的,而凝微又是妻子一手帶大,感情比他更深。妻子對凝微那麽難舍,還是堅定讓兩個孩子各回各家,沒有動搖,已經相當不容易。
他寬慰妻子:“別難受。尚通栩對凝微細心又周到,她回去不會受委屈。”
何宜安:“我沒事。對了,剛放假時,凝微說要用獎學金請我們吃飯,你還有印象嗎?”
不止有印象,印象還很深刻。
那時還不知道孩子是抱錯,凝微拿到了獎學金,計劃用獎學金請他們吃飯,餐廳都選好了,在泰晤士河邊上。他和妻子欣喜又欣慰,當即就決定,等處理好手頭的工作,休假陪她在倫敦多玩幾天。
後來得知抱錯,所有人都沒了心情。
何宜安接着道:“凝微的獎學金還留在那,要請我們吃飯,感謝我們二十年的養育。”
許向邑:“你跟凝微說,這頓飯再忙我也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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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許向邑正式公開孩子抱錯這件事,并道,女兒知意被養父母培養得特別優秀。
短短幾句話,激起了千層浪。
即使許向邑說清楚是抱錯,但架不住有人腦補,知意應該是其他女人生的孩子,以這樣的方式認回來。
私生子被“領養”,在豪門屢見不鮮。
以何宜安眼裏揉不得沙子的性子,想必是為了自己一雙孩子的利益才會如此隐忍。
有些聊天截圖傳到蔣司尋那裏,他直接轉給許珩。
許珩:【知道了。】
他有尚知意的照片,演唱會那晚,兩個妹妹各自與偶像合影,他用了自己的手機給她們拍照。
萬不得已,他不想公開妹妹照片,找出知意最像媽媽的一張照片,直接發在朋友圈,沒加任何文案,并在留言區留了一句:凝微回自己家了。
這才堵住悠悠衆口。
許凝微從七月下旬開始整理東西,在兩個收納師的幫忙下,整整收拾了一周,許向邑用私人飛機把養女的所有物品送到北京。
尚通栩現在住的大平層将近三百平,但根本不夠放許凝微的這些東西,也沒那麽多鞋櫃和衣櫃。
許凝微各種包包加起來上百只,她說這些包很貴,不少都是絕版,不能随便一堆,得擺在架子上。
還有各種周邊,估摸得三個書架才夠擺。
尚通栩連夜把同小區裏另一套準備出租的房子騰出來,這套小一點,兩百平左右。
蕭美桦氣得腦仁疼:“房子一年租金幾十萬,你就給她用來盛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尚通栩你腦子天天做實驗做壞了是不是!”
尚通栩:“就當我腦子壞了吧。”
不然孩子的這些東西怎麽辦?
蕭美桦掐着太陽穴,口不擇言:“我看你也別成天研究什麽3D打印.心髒了,打印個腦子出來,把你自己的先換了。”
尚通栩:“急着找閨女的是你,現在找到了你又這樣。”不可理喻。
“我急着找她是我這個當媽的應該做的,她見到我愛答不理,擺大小姐架子,我憑什麽要熱臉貼冷屁股?”
想到第一天見面的場景,蕭美桦心裏頭到現在都發堵。
“你以為她真想回來,那是沒有辦法不得不回來!她根本瞧不上我們家,尚通栩你有點自知之明,別腆着臉往人家跟前湊。”
尚通栩瞧着妻子:“你過分了啊。”
蕭美桦冷哼,更過分難聽的話她都沒好意思說。
尚通栩不是替凝微辯解什麽,只是讓妻子明白:“不是每個孩子都會讨好父母,你是被知意讨好慣了,覺得孩子就該那樣。”
聞言,蕭美桦一怔。
尚通栩努力讓自己平靜:“凝微被許向邑他們家慣大,有點脾氣正常,換你在那樣的家庭長大,你說不定優越感比她還甚。我們是父母,跟孩子計較什麽,相處久了,興許慢慢地就好了。”
小女兒尚粲然看着平日裏寬敞的客廳,現被大大小小的打包箱塞滿,連腳都插不下,眼前差點一黑。
不知為何,她直覺自己的好日子快要到頭。
許凝微不常用的東西放到了另一套房子,平時常穿的衣服和鞋子只能留在當前家裏。
其他三人的所有衣服加起來,不如她一個季節的衣服多。
尚通栩把之前尚知意住的房間收拾出來,床和書桌撤掉,買了幾個衣櫃放進去,給許凝微盛衣服。
看着知意從小到大住的房間突然變了樣子,他心底說不出是什麽滋味。
蕭美桦看着變樣的房間,終于意識到,那個不厭其煩總喜歡一遍遍喊着她媽媽的小女孩,是真的離開家了。
許凝微回家的第一晚,全家跟着折騰到半夜。
她人雖然回來了,但堅決不改名不改姓。
姓名自由,誰也管不了她。
尚知意還沒回上海的家,何宜安給她定制的家具在趕工,正好她手上有項目要忙,和父母溝通過,暑假開學前回家住幾天。
何宜安說她名字好聽,只改了姓,叫許知意。
周六那天早上,許知意特意定了九點鐘的鬧鈴,以往休息如果睡到自然醒,十點前未必醒得來。
鬧鈴響了,她睜開惺忪的睡眼關掉。
爬起來靠在床頭,這邊與國內的日夜正好颠倒,每次她發消息或打電話給何宜安都算好時差,盡量選在媽媽忙完工作的時候。
響鈴過去三十秒,那頭還沒接。
何宜安十分鐘前剛結束視頻會議,正對着熄屏的電腦想事情,手機調成靜音,沒注意到手機屏亮了。
她在想着怎麽與女兒相處,她渴望孩子信任她,黏着她,遇到不高興的事能第一時間找她傾訴。
然而女兒從小就獨立,似乎不習慣撒嬌。
響鈴的最後兩秒,何宜安才看到女兒打來的語音電話,但已經來不及接。
她下意識看一眼時間,回過去。
“媽媽。”
何宜安聲音溫柔帶笑:“起這麽早?周六怎麽不多睡會兒?”
許知意:“睡醒了。您在忙?”
“不忙,在家,手機調靜音沒注意。”何宜安問道:“是不是有什麽事?”
“沒有,就是打個電話問問。”
何宜安很後悔這麽問,女兒只是想跟她聊聊天,她那麽一問,相當于把聊天推進了死胡同,可剛才又是真的擔心閨女是不是有急事找她。
中間有兩秒的安靜。
安靜是因為局促,兩人突然都不知道接下來說什麽。之前在紐約那兩周,面對面時,即便偶爾找不到話說,可以喝喝咖啡,假裝看一下手機,利用這個間隙想話題。
但打電話就沒這個條件,一旦兩三秒不出聲很容易尴尬冷場。
還好何宜安反應快,問:“吃過早飯了嗎?”
“還沒,室友還沒起來,等她一塊。”
“是你們自己做嗎?”
“嗯,周末都是自己做。”
一問一答,毫無營養又極不自然,但彼此都在努力讓聊天繼續下去。
“等媽媽下次過去,給你們倆多準備一些吃的。”
何宜安站起來,離開書房去了女兒的房間。之前她送凝微回去,許知意留在養父母家裏的東西,她順便打包帶了回來。
總不能一直聊早飯吃什麽,她看着女兒的物品,與凝微的比起來,少得可憐。
“你從小到大的一些貴重東西呢?給你整理的時候沒看到。還是就沒有?”
不應該呀。
許知意:“有,我都零零散散帶到學校來了。”沒提當初是因為決定離家才帶走所有重要東西。
就算帶到學校去了,那也沒多少,她又不是沒去過那間出租屋,裏面東西并不多。
何宜安:“一些有意義的東西盡量放家裏,搬來搬去容易損壞,萬一再不小心弄丢了,找都找不回。下次去紐約,我幫你帶回來。”
“好。”
一個話題結束,繼續努力找下一個,“爸爸不在家?”
“你爸有應酬,還沒回來。”
“哦。”
她其實有很多話想說,可一拿起手機,又無從說起。
發現心裏想的那些,很難宣之于口。
何宜安也一樣,想多了解女兒,可一問一答又顯得那麽生疏,她告訴自己不要急,慢慢來,陪着的時候一點一點去了解。
“媽媽,那您早點休息。”
“好。”何宜安叮囑:“早飯按時吃,我過些日子去看你。”
電話挂斷那一瞬,母女倆都說不出心裏的滋味,想靠近又不知怎麽靠近。
……
翌日上午,她收到寧寅其的消息,他拍了演唱會的門票給她看。
演唱會是八月十六號,下周六晚。
今天星期天,臨時因調整項目數據過來加班,許知意不确定下周末需不需要加班,提上筆記本去向老板彙工作,順便提前請個假。
蔣司尋辦公室裏,不速之客科恩敲門進去。
“你要的票。”說着,将一個特制的彩色信封擱桌上。
蔣司尋抽出票根掃一眼,和上次一樣,中控區的票。兩張票都是送給許知意,可以找朋友一起去看。
他把票塞回去,“謝了。”
“先別着急謝,飛機借我用幾天,我的給我女朋友用了。”
“随意。”
科恩還約了客戶,離開時順手抄起桌上沒開動的一杯冰咖啡。
外面走道上,科恩與許知意錯身過去。
許知意對這位碧眼男子印象深刻,公司在十六樓。十六樓與她們二十樓一樣,只有一家公司,叫科恩資本。
與遠維資本不同,科恩資本是一家專注科技領域的精品投行,自己不投資,只幫助創業公司提供融資服務,是FA機構裏的後起之秀。
聽luna說,遠維資本投資的不少項目都是科恩牽線,兩家公司合作密切。
“蔣總。”她輕叩門板。
“進。”
直到她走到辦公桌前,蔣司尋才從電腦屏幕上擡頭,示意她坐。
許知意把這段時間獨立完成的工作彙報給他,第一次向老板彙報工作,很難把握好度,擔心三言兩語說完顯得太敷衍,說多了又怕老板覺得她啰嗦,抓不到重點。
前後花了十五分鐘。
蔣司尋認真聽完,中肯點評:“比我預想的好。”
得到肯定,許知意忐忑的心總算平緩。
她做任何事一向力求更好:“我還有需要改進的地方嗎?”
蔣司尋直截了當:“明天再彙報一遍,看看能不能控制在五分鐘內。”
“……”原來離他的要求還有這麽大差距,幸虧多問一句。
“謝謝。明天還得耽誤你時間。”
蔣司尋:“不耽誤。”
他合上手邊的幾個文件夾。
許知意看了他兩秒才開口:“我下周要去看演唱會,如果項目上有緊急需要處理的工作,我在飛機上加班。”
蔣司尋擡眸:“去哪看演唱會?”
“倫敦。”許知意又道,“寧寅其幫忙買到了票。”
蔣司尋颔首,多餘的話沒講,只道:“下周不加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