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正文完
正文完
二樓溫度越來越高, 空氣也越來越稀薄。
他的手傷痕累累、血跡斑斑，手指抹過的地方留下幾道鮮紅血痕。
時間流逝争分奪秒，戚蔓語沒心情教訓鬧別扭的小孩兒, 她伸手去探他的後腰，廢墟灰燼蓋不住一線亮晶晶的反光。
但就在她即将夠到鑰匙的那一刻, 更加猛烈的爆炸聲和巨浪迎面打來, 仿佛淩空一記重錘轟然落下。
她的眼中映出扭曲混亂的火光, 周遭一切事物急速旋轉着飛升又落下，化成一塊塊模糊朦胧、扭曲猙獰如同蒙太奇的光點。
戚蔓語被震得雙膝跪地, 五指撐地時感受到來自一樓沸熱騰湧的灼熱, 額間來不及流淌的細汗迅速被新一輪死亡窒息般的溫度蒸發。
她咬着牙, 用蹭破了皮的手指把滾落深處的鑰匙夠出來，金屬質地被烤得滾燙，她顧不得被燎紅的指端，三兩下拆開程少東的手铐, 反手“咔嚓”一聲。
她在周之辭近乎靈魂震蕩的眼神裏, 毫不猶豫地将自己與他扣在一起。
“你大概真的不太了解我。”
戚蔓語手上使勁, 借用手铐的金屬環圈強行把人從地上拽起身，劇烈沖天的紅光下她眉眼清晰而冷靜，鮮血沿着額角沒過眼角眉梢，從森冷蒼白的側頰蜿蜒而下, 最終停在她因為劇烈喘息而陰影深陷的鎖骨。
因為失血過多和無可逆轉的死志，周之辭目光失焦渙散，他貪婪地用眼神留住戚蔓語, 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人預先告訴他故事的最終結局。
“我走不出去了。”
他這樣想, 皲裂發白的唇角牽出一個若有似無的笑意：“我真的走不出去了......”
新一輪的爆炸由遠及近，火光将原本密不透風的黑暗映如白晝, 搖天撼地的熱浪似乎要吞沒這一小塊人類的最後方舟，而他們這幾個幸存者的運氣很快就會用到盡頭！
周之辭被她牽引着，狼狽而恍惚地踉跄兩步，戚蔓語顧不上自己被金屬手铐蹭破了皮的手t腕，她半蹲着身，上手探了一下程少東的鼻息。
已經微弱如殘燈火苗，他經不起等待了。
通往二樓的所有門路已經被封死，戚蔓語目光如電，迅疾冷酷地環掃四周，半輪月光奄奄一息地蕩在蛛網密布的窗戶，她不知想到什麽，眼眸微微睜大。
周之辭手指捂着腹部，急劇失血的情況下他的體溫也在劇烈下降，幾乎被鮮血凝固的指縫連曲張的力氣都沒有。
他垂着眸，烏黑濕潤的眼睫遮住眼底所有情緒，他窒息般地嗆咳兩聲，整個人痛到極致地躬身，仿佛是母體中尋求安全感的胎兒。
戚蔓語用空出來的、沒受傷的那只手握住他小臂，一蓬一蓬炸起來的火光在她眉眼間殘酷冷漠地跳躍，周之辭茫然地看住她，像是這輩子的最後一次。
他的靈魂已經飛上虛無半空，四肢百骸的疼痛忽然消失了，他看見遙遠的無名之地投落一束筆直璀璨的白光，甚至聽見了某種召喚的聲音......
他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好累。
好累啊，姐姐。
我撐不起下去了。
我不想再撐下去了。
這麽多年，他被鮮血淋漓的愛與恨交織纏繞，午夜夢回是母親出事的那個傍晚，他等啊等啊，最終什麽也沒有等到。
夢境倏然轉換，當年那個幼小無助的小孩子逐漸抽枝拔條，背脊挺直目光堅定，然後在那場改變他一生的大雨中被她帶走。
這麽多年了，他和自己初見時的第一眼沒有任何變化。
光線彎曲地折射下來，描着她冰雪般冷豔精致的側臉，她在思索什麽，窗外有什麽？是一望無際的月光嗎？
曾幾何時，周之辭覺得她就像遙不可及的月亮。
沒有人舍得，沒有人，舍得月亮為他而來。
他自嘲地笑了聲，聲音艱澀地悶在滿是鐵鏽味的咽喉，他還想說什麽，再見，還是謝謝？但是真的到了最後一刻，才發現自己什麽也說不出來。
戚蔓語回過頭，她皺着眉心，鮮血橫流的手背碰上周之辭的額頭。
和他周身血液幾乎停滞而産生的冰涼不同，額頭正燒着不正常的滾燙。
她目光一沉，用力地把他拉到自己懷裏，食指和拇指分別抵着他清晰下颌，迫使他睜開眼。
“別睡！”
每個字音仿佛經過了烈火的淬煉，含着可怕的走調和絕望，“別閉上眼睛......我求你，小辭，別閉上眼睛。”
周之辭把臉埋在她的頸窩裏，今夜生死界線混亂地走一遭，她身上原本的香水尾調已經渾濁得幾乎聞不出來，但他還是深深地、依戀地嗅了口氣。
“不想走了......”
他氣息微弱，尾音古怪沙啞地戰栗，喉間粗重地喘了一聲，滿是傷痕的手指在滿是殘垣斷壁的地面深深地蜷縮了幾道，甲蓋翻裂筋骨繃起，但他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
他只是，想最後，最後地看一眼他喜歡的人。
大火焚燒的空氣愈發稀薄，戚蔓語深深地咽下所有難言之詞，她架起周之辭已經綿軟無力的手臂，眼神堅定地凝望遠方。
周之辭比她高得多，此刻渾身無力地倚在她身上，雙腿不自然地彎曲着，似乎連自行站立的力氣都沒有。
她的臉深陷在詭谲明麗的火光中，側頰咬肌呈現一種繃到極致的冷硬。
等不起了，也不應該再等了。
那幫混球不會讓他們輕易地走出去，以田文的本事，要燒死他們幾個人簡直是再輕松不過的事情。
到時候警方和消防員來了又怎麽樣？他們只能從燒焦的灰黑色廢墟中找到枯萎蜷縮的屍體。
如果她死了，爺爺一定會很傷心，他年紀大了，經不起失去一個引以為傲的孫女。
柔軟的口腔內壁咬到出血，她短促地閉上眼又睜開，咽下了湧到喉間的血腥氣。
“我們要往外跳了。”
她轉頭，冰涼蒼白的唇擦過他薄薄的耳骨，輕聲道：“這是最壞的打算......所幸我們還有後手。如果你還醒着，這一刻，至少祈禱命運女神站在我們這一邊吧。”
他的意識已經沉入深海之下，耳膜嗡嗡作響，幾乎聽不清她說的話。
戚蔓語撐着他來到那面透着月光的玻璃窗，她扣着周之辭臂彎的手指向內緊扣，指端幾乎要嵌入他的皮肉，下一秒，她深吸一口氣，狠踹玻璃！
嘩啦啦——
無數棱角尖銳的玻璃暴雨般落下，戚蔓語看着不足半人高的豁口，自上而下的一眼，在滾滾塵煙和喧嚣大火中看見那個男人跌撞着奔逃的身影，他被四處碎裂的磚頭絆倒，手腳并用地爬起來時，額頭忽然湧出了大股大股的鮮血。
他被淋漓不盡的鮮血蒙了眼睫，視線被一片血紅色的霧氣遮蓋，他茫然地跪坐在地，已經聽到了急遽而來的腳步聲，但不知為何，他的雙腿沉重若灌鉛，竟是半步也擡不起來。
嗬、嗬嗬......
大概就到今夜了......
他張着嘴，嗓子已經灌入了太多煙氣，他扯動唇角，沙啞模糊地笑了兩聲，随後笑聲愈發響亮，就像一個走投無路之人的最後絕唱，眼淚混着鮮血從額角流下——
該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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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副武裝的陸霖終于帶隊趕到。
穿戴防彈背心的特警從各個方面迅速包抄，夜風掀着依賴助燃物的大火直沖三千裏，瞬間将所見之地映如地獄般詭谲猩紅。
陸霖持槍上前，斷然喝道：“舉起手來！”
他跪在地上，高高舉過雙手的同時往後看了一眼，交織着瘋狂和絕望的眼瞳映出劇烈沖天的火光，他很輕地眨了下眼，卻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兒。
——我已經給你們留下足夠多的時間了。
是死是活，聽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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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駕生與死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二人頭頂，搖搖欲墜。
銀色手铐在扭曲灼熱的氣浪中反射着不正常的森白寒光，如同掌紋之中的生命線，密不可分地将他們維系在一起。
分不開了。
念頭隐隐閃過，戚蔓語深吸一口氣，随即被越來越稀薄的氧氣嗆得胸口發疼。
時間流沙已然開始殘酷倒數，這裏遍地都是易燃易爆的醫療廢物，如果他們不再快一點，恐怕就得葬身火海。
十指緊扣的力道仿佛要穿透皮肉刺向骨血，帶着令人心悸的顫動和堅決。
周之辭的嘴唇因為過度失血而蒼白，他茫然地睜開雙眼，似乎想借着這不合時宜的亮堂火光，最後、最後地再看她一眼。
怎麽還是舍不得......
原來無論什麽時候，他總是舍不得。
戚蔓語看着他幾近渙散失神的目光，知道他已經是強弩之末。
當即擡起手，被熱浪蒸發又撕開的傷口重新滴滴答答地洇出血跡，她用力地掐住周之辭下颌，拇指在他起了青色胡茬的下巴重重一摁，迫使他張開無意識緊咬的齒關。
口腔內壁已被咬破，他渾然感知不到疼痛，目光在掠過她手背傷口時忽地一縮。
戚蔓語沒有放過這個一瞬間的反應。
他還有在乎的事情。
他還在乎她。
一直沉沉壓在心口上的巨石終于被西西弗斯一把推開，戚蔓語空着的手撥過淩亂長發，她已經聞到了發尾枯焦的味道。
“我不要死。”
她輕着聲音，目光定定地看住周之辭。
“你忘記我們一路過來多麽艱險了嗎？你忘記那個女孩了嗎？還有你的媽媽，你是不是答應過她，要給她報仇？”
就像一個不願醒來的美夢，她緊攥着的指尖克制自己不住顫抖的聲線，唇角幹澀地扯出一個有史以來最難看的笑容。
她擡起手，眷戀而傷感的目光細細描摹他鮮血淋漓的側臉。
他真的好累，累到進了一口氣，許久卻呼不出來。
大腦因為缺氧而變得沉重困頓，他的靈魂似乎已經飛起來了，飛向遙遠而明亮的未來。
但是有一只手拽住了他。
“你忘記我們在一起的那些時光了嗎？”
戚蔓語挂不住笑，血絲交錯的眼裏浸上淚光：“你十五歲的時候，我帶你回戚家。那是你弟弟的生日，還是別的什麽，我記不清了。滿堂衣香鬓影、觥籌交錯，只有你一個人站在鋪天蓋地的冷雨裏，那場雨真冷啊，它一直下、一直下，下在你心裏這麽多年。”
戚蔓語握住他的手，腕骨到小臂的抵抗傷不計其數，有些皮開肉綻，有些已經凝固結痂，她冰涼的唇貼着，溫緩而安靜地吻過去。
“這場雨該停了，對不對？”
“有錯的人，法律會審判他。我們不能、也不t該，就在這裏停下來，對不對？周之辭，你看着我，對不對？！”
他其實已經說不出話來，也不明白戚蔓語為什麽要死死拽住他的手。
她完美無瑕而光鮮亮麗的人生，不應該被他親手毀掉。
“來不及”和“你為什麽要來”兩個問句在他所剩不多的清醒中互相對抗，一會兒是她放棄自己轉向成洛的決絕，一會兒是她要與他同生共死的堅定。
哪一個才是你呢，戚蔓語？
你現在肯愛我了，但你的愛是同情還是可憐。
又或者，其實同情和可憐，都是愛。
意識完全消散的最後一刻，他閉上眼睛，看見一道近乎透明的虛影。
她很年輕，也很美麗，他們有一雙極為相似的、黑白分明的眼睛。
“不要害怕。”
她的手和戚蔓語的手重疊在一起，帶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自下而上地抵住他側臉。
她笑起來，就像很多年前，那天她離開前承諾自己會回來的模樣。
“會有人托住你的。不要害怕。”
“往下跳。”
砰——
轟！！！
承載了無數罪惡的小二樓終于在足以焚燒殆盡的大火中化為滿地殘垣斷壁。
那些不為人知的痛苦和祈求上天真有神明的日子，終于在這一刻悄無聲息地翻了過去。
長夜漫漫，終将迎來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