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玫瑰
06玫瑰
回到戚家,簡單和姚媽用過中午飯後,他回到戚蔓語給他安排的二樓房間,把書桌上的零碎物品收拾進櫃子,然後拿出自己的試卷和教輔書。
周之辭成績不錯,初中時期就開始自學高中課程,當年在老爺子的建議下連跳兩級,現在已經在念高二了。
高二的課程對他來說并不難,但是剛發下來的數學考卷卻只拿了138分。
周之辭随手把試卷掃到一邊,翻開教輔書。
他和程舜在同一間學校,最開始時他沒有想過藏拙,考多少是多少,以至于他的名字在光榮榜第一名的位置牢牢釘了兩年之久。
但是某次被程舜喊來的高三學長教訓之後,為了避免整個讀書生涯充滿暴力,周之辭每次考試都會有意無意錯答幾道題,把分數控制在一個合理的範圍,讓自己總分居于別人之下。
雖然程舜沒有完全放過他,但是相應的,随着周之辭的成績“下降”,其他的騷擾也減少了不少。
周之辭并着兩指揉了揉眉心,抛開腦海中的煩亂雜思,專心學習,可今天狀态異常緩慢,寫寫頓頓之後,周之辭起身到房間裏自帶的小廚房倒了杯涼白開,一手掐着微微凸顯的喉結,站在窗邊往下看。
早晴并沒有持續多久,時過午後,一道驚雷響徹天際,天光驟然疏黯,遠方青灰色天際風起雲湧,正醞釀一場暴雨。
周之辭心思不定,強迫自己學習只能達到囫囵吞棗的效果,他索性擱了筆,又到廚房裏接了一杯水,飲完後把床頭的《局外人》拿在手裏。
他以前讀過這本書,不過是翻譯版本。
法語原本對他來說十分吃力,不過閱讀能讓他心思沉穩,他就這麽拖了一把椅子到落地窗前,手邊支着一杯水,細嚼慢咽地看起來。
庭院傳來行車聲音,周之辭單手摁揉着後頸,正簡單的活動一下肩骨,無意間看過去,發現昨晚接他過來的銀色雅致停在車道上,後車位緩緩下來一個女人。
戚蔓語邊走邊和司機說話,她停在門前,沒有急着進去,反而是擡頭看了一眼。
兩人四目相對,大約三秒後,戚蔓語率先收了視線,臉上仍是那副清冷神色,一身煙灰粉的平駁領正裝,剪裁修身,襯出纖細腰線和筆直勻亭一雙腿,蹬一雙尖頭高跟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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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下雨的光景,一團吸飽水的鉛雲沉甸甸壓在他心上,周之辭把書扣蓋,一腳踩着地毯滑過轉椅,重新拿過筆計算習題。
他做的是學校數學老師整合的試卷題,範圍涵蓋高數奧數,對于周之辭來說,不是每道題都那麽游刃有餘,一道求證四葉玫瑰線的大題卡了他十來分鐘。
樓下,戚蔓語搭着沙發扶手,眉眼纏繞淡淡疲倦。
剪彩儀式結束後,她推拒了晚上一場商業酒會的邀約,讓小李驅車回戚家。
戚老爺子給她打過電話,讓她回來處理一些瑣事。當然,戚老爺子的原話沒有“瑣事”之意,戚蔓語聽着有些不大樂意:“爺爺,您一個月統共就給我打兩通電話,第一通呢,您讓我到程家要個人,我也給您要回來了,第二通呢,您也不關心我吃了沒喝了沒,就問他?”
戚老爺子被她說得哈哈大笑:“你喲,怎麽還吃味上了,別和弟弟計較。”
戚蔓語冷聲:“我姓戚他姓周,他是我哪門子弟弟?”
縱然戚蔓語有一千萬個不情願,但是老爺子囑咐的話她不能不遵,只好在百忙之中抽時間再回戚家一趟。
姚媽給她炖上鴿湯,抹了抹手對她說:“小姐,晚上在家裏用飯嗎?”
戚蔓語膝上放着輕薄筆記本,她正浏覽一封全英合同,聞言頭也不擡,慣性拒絕道:“不在。”
姚媽點點頭,把洗淨切盤的水果端到桌上,然後安靜地站了會兒,準備去做自己的事。她剛轉身邁不到一步,戚蔓語回了一個英文的“已閱”,出聲喊住姚媽:“算了,我在家吃吧。”
姚媽眼裏似有驚喜,用力點點頭,腳步輕快往廚房走:“我這就去備小姐愛吃的菜。”
空曠大廳人聲寂靜,戚蔓語處理好手頭上的臨時工作,把電腦一扔,走到庭院中。
管家陳伯正指揮人把盆景放入室內,以免午後一場暴雨侵襲。
戚蔓語指尖挑着一朵綻開的白山茶,一粒盈綠的貓眼石鑲嵌在甲尖,沒入那幹淨的白,交織出奇異的瑰色。
“小姐。”管家微微笑道,掐頭去尾簡單把早上的事情說了一遍,其中提到了柳姨。
戚蔓語退到廊檐下,她從口袋裏摸出一支煙,咬在唇齒間,沒有急着點燃。
“你意思?”
管家輕輕嘆了一聲,鏡片折出一絲淺淡愁緒。
“這些事情,本不該傳到小姐耳裏,但是我見他可憐,而且驟然換了一個新環境,身邊要是有一個熟識的人,或許會好一些。”
戚蔓語似笑非笑:“戚家也不是不能養閑人。”
聽她這麽說,管家當即明白過她的意思,對着戚蔓語微微鞠躬:“ 小姐心善。”
“我心善?”戚蔓語搖搖頭,嗤笑道:“陳伯這句話真是擡舉我了。”
管家給她遞上打火機,幽藍焰火在疾風裏搖搖欲墜,戚蔓語捱過去,等燃起一絲猩紅明滅後,她夾在指邊,挑着眉看雨疏風驟:“這些事情你去安排吧。”
陳伯和姚媽一樣,都是戚家的老人了,再了解不過戚蔓語是外剛內柔的性子,他笑着說:“小姐,昨晚給小少爺那杯感冒藥,是你吩咐的吧,還有他的用品。”
戚蔓語看人準頭不錯,雖然周之辭只有15歲,但是身量已經有一米七左右,按照這個架勢,往後還有長高的空間。
戚蔓語點點煙灰,看向遠處被壓縮的僅剩一線的薄光,也跟着陳伯笑了笑:“我一句話的事兒。再說了,出力的人也不是我。”
管家見她沒有反駁“小少爺”三個字,心領神會地微笑。他陪着戚蔓語燃完了一根煙,才說:“小姐,外邊風大,您快進去吧。”
戚蔓語目光在他身上投了一瞬,也說:“你也是,雨天別出去打理那些花了,花再金貴也比不上人。”
戚家用人各司其職,戚蔓語走到電梯那兒,頓了頓,又折返上了樓梯。
她背手敲了敲周之辭的房門。
隔音效果太好,實際她聽不到裏邊的任何聲響,不過周之辭要是還坐在窗邊,走到門口也就是大約半分鐘之內的事情。
戚蔓語在心中掐算時間,果然在半分鐘內門開了。
少年面無表情,開了門轉身就走。
戚蔓語沒進,問他:“方便進?”
周之辭腳步一停,沒回頭,“随便。”
她這才進來。
周之辭坐回書桌,埋頭看書,表面上并不在意她的到來,但是筆尖卻不聽使喚,在線稿紙上留下一個濃重的墨點。
這間空房從前用來做什麽,戚蔓語已經記不得了,不過短短一夜的時間,就住進來一個新的人。
目之所及沒有太多個人物品,反倒收拾的很幹淨,好像随時都可以離開的意思。
戚蔓語換了家居鞋,眼神沒有停留在某處,而是徑直向着他走來。
指尖落在試卷用鉛筆勾出的某處,貓兒眼一樣的松綠晶石閃着微光,她手背微繃,食指戴了一枚素戒。
周之辭的試卷被他用手肘遮了大半,但是剩下的一部分,足夠戚蔓語看明白了。
“四葉玫瑰數?”她不太驚訝,語氣裏玩味兒比較多:“是我老了還是怎麽着,初中生開始學這個了?”
“......不。”周之辭唇邊肌肉緊繃,許久才說:“我高二了。”
戚蔓語哦了聲:“那你們學校高二學這個?”
“......”周之辭決定用沉默回答她。
戚蔓語從楠木筆筒裏抽出一根水性筆,就這麽倚着後牆,随手征用了他的一本筆記本,唰唰寫着:“這道題不難,你用三角函數和差公式推導出結果,然後利用行星齒輪來畫曲線,內齒輪和小齒輪的半徑分別為R和r,随着系杆的轉動,得到E點運動軌跡。”
戚蔓語放下筆,把筆記本推到他面前,推導的公式簡潔明了,筆鋒很有瘦金體的特點,和《局外人》扉頁的落款一樣。
但是這些都不是令周之辭心跳加t速的誘因。
為了證明論證,公式旁畫出了四葉玫瑰線,随意潦草的愛心,緊貼一起,成了緊緊依偎的兩顆心。
少年默默收起筆記,垂着頭,從戚蔓語的角度看過去,看見他筆挺鼻梁,和不知為何抿得稍緊的唇瓣。
戚蔓語背手敲了敲桌角,聽她淡聲說道:“我來,有幾件事想問你。”
雨聲大躁,她的聲音似乎也被漿到那密匝的雨簾之中,每個字音都浸着寒風砭骨的尖銳針腳,讓他一顆心跳動不安。
戚蔓語說:“昨夜匆忙,什麽事情都沒有安排好,我爺爺的意思,你是想要留在南城,還是回到周家?亦或是出國?幾條路你都可以選。”
對于這幾個選擇,戚老爺子都給出了适合他的方案,誠然,留在遙城是最好不過的法子,但是人家小孩想要回周家也不可阻攔。
但是周家不涉商,他回去之後,只能當一個普通人,要想實現他自己的目标,要比現在付出更多更重的努力。
至于出國,那就更簡單了,老爺子估計會把他接到身邊,親自教導。
戚蔓語不慌不忙,等着他的回答。
她背手撐着桌沿,周之辭餘光可以瞥見她清瘦的腕骨,細白手腕扣了枚鏈條表帶,表盤反複交錯,指尖泛着熒冷的光。
戚蔓語耐心向來不怎麽樣,周之辭昨晚已經領教過一次,所以只看着那指針走了半圈,就回答她:“我想留在這裏。”
戚蔓語不置可否,微挑了眉。
“我知道了。我平時不在戚家,你有什麽事,和陳伯說。”
她的聲音其實很好聽,玻璃杯盛了冰水的意味,聽起來和窗外的暴雨差不多。
周之辭沒應,也不點頭,目光近乎執拗地看着她指尖。
與其說是看,不如說是他聞到了什麽別的味道。
森涼又嗆鼻的煙草味。
從她的指尖傳來。
他不知哪根弦搭錯,漆黑的眼珠緩緩一動,說:“我不喜歡煙味。”
戚蔓語正回複着微信,聞言,溢出一聲輕哼,很有幾分嗤嘲的意思:“你還管不着我。”
周之辭不看她:“我是未成年。”
戚蔓語一愣,旋即笑了。
她手指抵着鼻尖,眼尾輕微地彎着,然後搖了搖頭。
她在紙上寫下一串數字,推到他眼前:“這是我號碼,平時最好不要給我打電話。”
說完,起身離開了房間。
戚蔓語走遠,她指尖的煙味卻如影随形缭繞周身,周之辭把窗開了一道手指寬的縫隙,被冷雨和狂風撲了滿面。
桌上,寫着戚蔓語私人號碼的紙張被洇濕一角,很快化開了墨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