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章
第 40 章
霧卷暮色, 星河浮霁。
蘿州城內燈火萬千,五街之內不知開了多少扇窗,州城之中無聲流淌着不同尋常的靜谧與□□, 各懷心思的人心照不宣地希冀着今晚注定精彩的厮殺與碰撞。
溫禾安看了看他們披星戴月前來的模樣, 朝陸嶼然走去,同時低頭捏着四方鏡通知月流:【我有點事,亥時四刻在商定地點彙合。】
月流問也沒問,無條件服從她的命令:【好。】
幾人走到陸嶼然小院的一樓正堂,商淮直接攤在椅子上, 眼皮熬得紅又腫,此刻狠狠搓了把臉, 想起身,動了一下又縮回去, 只得踢踢羅青山, 含糊地嘟囔:“給我倒杯茶水。”
他這幾日能活下來,都靠那一杯接一杯灌下去的醒神茶。
一向最是好說話的羅青山屁股巋然不動, 像是在椅子上生了根, 陸嶼然還在這站着,他憑借強大的信念還能勉強撐一撐, 若不然,他現在就能原地昏死過去。
溫禾安見狀起身給每個人倒了杯茶,商淮沖她感激地笑一笑, 她則轉身坐在陸嶼然身側,細細地看他。
他們是一樣的人,如山的重責壓在頭頂一刻都不得松懈, 忙起來沒日沒夜,燒燈續晝, 因而只需看一眼,就能立馬知道彼此強撐下的真正狀态,很多話無需多說。
溫禾安低聲問他:“一直沒休息嗎?”
“沒時間。”
“觀測臺建在溺海,打樁時遇上了很多問題。”陸嶼然臉色不免帶點病态的白,下颌邊緣越發鋒銳清瘦,骨腕松懈下來時眼皮微落,透出冷淡的恹色,“羅青山研究松靈也出現了變故。”
溫禾安原本想問松靈的事,看看他們現在的樣子,忍住了,決定解決完今夜的事之後再說。
她昨天還有些詫異,溫流光約戰她的事鬧得沸沸揚揚,陸嶼然不可能沒聽到風聲,按理說,他會和她談一談,讓她自己控制,別把火燒到他和巫山頭上來。
他現在回來,她大概能猜到是因為什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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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禾安指尖摩挲着杯盞上的玉質紋理,清聲将自己的打算告知:“我安排了人和住處,等将他們救出來,不會帶回這邊,會另尋地方安置療養。我今晚就不回來了,溫流光氣急之下,可能會再次搜城。”
這個可能性不高,基本不會發生,只是她該表示的态度要表示。
陸嶼然雙手疊在膝上,指節修長勻稱,聽了這話,身子往前傾了傾,嗓音帶着些微啞意,對她的話沒什麽反應,只是問:“都布署好了嗎?準備硬拼?”
溫禾安搖頭,語氣從容:“沒什麽拼的,現階段我殺不了她,她殺不了我,這次逼我現身,無非是要探出我的底牌。”
“要布署的都布署好了。”
她話語中有種安定人心的意味,輕描淡寫的篤信,給這場還沒開始的争鬥奠定了結尾:“出不了什麽岔子。”
陸嶼然默然。
他從來不但心溫禾安應付不來這些事情,她能力和實力本就很強,不容小觑,又不會回避自己過錯和失敗,才跌了一跤,吃了虧,只會讓她更為謹慎,計劃更缜密周到。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非得回來這一趟做什麽。
溫禾安給他帶的那匣子香甜果子到現在都還撂在他的書桌邊,一塊也沒動過。他每次瞥到那個木匣子,想起溫禾安,幽靜如寒潭的心境總是泛起漣漪,次數一多,心煩意亂。
溫禾安才恢複,和溫流光的戰役已經在明面上打響,後面只會越演越烈,他代表巫山,有自己堅定不移,不容動搖的立場。
如果溫禾安最終敗了,她會死在溫流光手中,如果贏了,她會回到溫家,執掌溫家,在最後的帝位争奪中,注定和他成為生死仇敵。
他們會兇狠地搏殺,無所不用其極地尋找彼此的弱點,在鮮血淋漓中給出致命一擊。
這是他們難以更改的宿命。
就是因為……喜歡,意識到了喜歡。
——所以現在才更應該抽身,而不是任由本能越來越放肆地默許,甚至縱容着這種靠近。
因為這些相處時候的細枝末節,不設防給出的消息,都有可能成為最後她手中鋒銳無匹的利劍,狠狠紮進他的胸膛。
陸嶼然眼皮下覆着兩團深郁陰翳,沒有說任何試圖要讓她別回溫家的蠢話,他自己放棄不了的東西,沒臉讓別人放棄,更何況溫禾安從始至終有自己的想法,容不得任何人左右。
他問:“什麽時候反擊?”
這話問出來,和“什麽時候殺了溫流光回溫家”,是一個意思。
溫禾安愣了下,并不瞞他,正色着思忖後回答:“就在這三個月了。”
三個月。
陸嶼然眼瞳靜默,指尖在椅手邊緣敲了敲,也不意外。這大概就是他們能以現在這種模式,勉強和諧相處的時限,之後再見面就是撕破臉皮了。
也就這段時間了。
他要忙的事多如牛毛,三個月太短,倥偬而過,見不了幾次。
他們對話的時候,商淮已經抓着茶盞連喝了半杯,但勁還沒上來,腦袋一歪,努力了半晌,才将眼睛睜開半條縫,模糊不清地呓語:“二少主,我相信你不成問題,我和羅青山都在這裏給你打氣。”
羅青山被他在肩膀上一拍,從打盹中猛的尋出一絲清明,口裏跟含了水似的,含含糊糊附和:“對。”
溫禾安莞爾,溫溫柔柔地勾唇回應這份善意:“好。”
回應完後又轉過身看陸嶼然,将他淩然眉眼間無法忽視的倦意收入眼底。
她起身,準備出門,怕吵到滿屋子昏昏欲睡的人,聲音落得很低,只能聽見氣音:“累了就回房間裏休息會吧,椅子太硬了,你們醒來後還有得忙呢。”
陸嶼然懶懶地嗯了聲。
沒有要動作的意思,好像要等她出門後才動作。
溫禾安提腳跨過門檻,空間裂隙就要在眼前成形,陸嶼然這時候才起身,靠着椅子支撐點重量倚着,出聲喊她:“溫禾安。”
溫禾安聞聲回頭。
他道:“打完還是回來住。”
溫禾安有點詫異,又有點猶豫,她住哪都是一樣,只是他這樣,多少要面臨巫山的內部問責和壓力,想了想,欲張唇回絕。
十步之外,陸嶼然黑發黑瞳,如着點墨,清貴矜傲,他看穿了她想說的話,指了下身邊:“羅青山今夜都在這裏。”
羅青山是巫醫裏的翹楚,只要還剩口氣,就可起死回生。
說罷,陸嶼然垂下眼,話裏帶點尖刺,不知跟誰在冷冷較勁:“再麻煩,也不差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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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時四刻,城中燈明如海,前幾日最愛夜裏出來的修士都收斂了,街市上一時人聲寥寥。
一品春方圓五裏,皆是阒靜一片,鳥雀都識趣的不再出聲。
其他人不出聲是因為都在警戒,屏息凝神,但一品春的大門外不遠處,那十二具被架在空中,手腳軟塌塌被鎖鏈束縛的“籌碼”們則是因為進氣多出氣少,連撩下眼皮都覺得有鹽粒在皮開肉綻的肌膚上噼裏啪啦炸開。唯一能發出的聲音,是喉嚨裏倒抽冷氣的嘶聲。
他們由三位九境長老看押。
而前方目光所及之處,溫流光長發束成十幾根帶着彩綢的發辮,随意披散着。她手裏拿着根火紅的鞭子,長鞭微動,空氣中發出急促的破空聲響,頭顱高高擡起,黑發雪肌,明豔動人,臉上一片傲然之色。
三位九境長老跟在她身邊,眼神鷹隼般四處睃動,将周圍的風吹草動盡收眼底。
她在等溫禾安。
這是她少有的有耐心的時刻,不躁亂,也沒想發脾氣,眼底甚至偶爾劃過一絲躍躍欲試的興奮之色,像一只在陷阱邊上等待最心儀的獵物自拖羅網的獵手。
溫禾安要是出現,會是什麽表情呢。
被陷害的氣憤,被威脅的勃然失色,還是不得不被動現身和她打上一場的無可奈何?
那副凡事不急不忙,穩操勝券的虛假面具要被狠狠撕下了嗎。
思及此,溫流光滿意地在原地掃視着自己布下的“天羅地網”,光是一想到等會的情形,只覺血液在身體裏加速流動,發出溪流一樣涓涓的汩動聲,像美妙的曲點。
亥時五刻。
溫禾安悄無聲息地出現了。
她一身飒爽黑色夜行衣,臉上嚴絲合縫地貼着面具,只露出一雙眼睛。
沒有一上來就如溫流光所想的上來直接對她發難,而是閃身幾步到那十二人身邊,袖擺輕盈浮空時骨腕一動,素手輕揚,以掌為刃,九境巅峰氣息乍然迸發,一擊重而巧妙地落在将他們齊齊束縛在巨大石碑上的鎖鏈上。
這一擊,火星直迸,鎖鏈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鎖鏈确實是溫流光精心準備的靈器,尋常九境一時之間沒法全然破開,只是承受不住溫禾安正兒八經的攻擊,此刻鎖鏈上如爆竹般顫動,展開,裂開細紋。
那十二個人眼中閃出絕處逢生的耀眼光亮。
只是溫禾安來不及揮動第二擊,因為長老們動了,溫流光也動了,她身體如流星蠻橫地撕裂夜空,筆直而鋒銳地襲過來。
溫禾安出手,電閃之中與她過了一招,而後錯身而過,面對着溫流光升騰起勃然殺意和興味的眼睛,滿臉冷酷。
溫流光歪了歪腦袋,勾出一道笑意,語氣火熱:“你終于還是來了。”
她似乎在等溫禾安自己踏入身後專心為她而準備的巨陣中。
只要她還想救人,今天就必須乖乖走進這明擺的圈套中。
溫禾安皺着眉,她遲遲不動,像是在猶豫,半晌,從那十二人身上冷淡挪開視線,皺着眉冷聲吐字:“溫流光,你拿我當傻子?”
她厭惡地直視眼前人,掀了掀唇:“誰會和你在這裏打。”
說罷,她連退五步,一閃身遁入夜色中,頗有種一擊不成就罷手保全自己的架勢,氣息轉瞬間就退遠很多。
溫流光眯了眯眼睛,她視線陡然陰沉下來,隐晦地掃過後方布下的大陣,一時之間,心中不是沒有遲疑,總覺得這不是溫禾安的行事作風。
可今日是最好的時機,溫禾安如今孤身一人,再過段時日,待她招兵買馬,可就沒這等天上掉餡餅的事情送上門了,而且——溫流光看向那道仍然堅守在原地的巨大鎖鏈,眸光閃爍不已。
她不是沒有防備。
這鎖鏈是族中聖者鍛造的靈器,是她叩開第八感後的獎勵,它可以承受兩道巅峰九境的攻擊,溫禾安方才出手碰了一下,但想要解開這個,至少還要個頂級九境出手一次。
頂級九境,別說蘿州,整個九州掰着手指頭數,都只有那些人。
誰會幫溫禾安?
陸嶼然嗎?
除非他真瘋了,徹底不顧巫山了。
想到這,溫流光即便知道這事絕不可能發生,仍是輕蔑一笑。
這樣倒更好了,巫山絕容不下溫禾安,屆時三家通緝,她就算有三頭六臂也是必死無疑。
想到這,溫流光當機立斷,不再猶豫,她在半空中一擡手,一直追随着溫禾安離開的方向,朝身邊幾位長老發號施令:“你們四個,跟我去會會她。”
就算沒有這陣,她和四位九境同時圍擊,也夠将溫禾安逼入死胡同。
她看向剩下的兩位長老,下巴微擡,眼風淋漓:“你們留下來守着,任何閑人擅入,直接斬殺。”
話音落下,溫流光如一尾在黑暗中肆意穿梭的雨燕,順着溫禾安的方向追擊,撕裂空氣的聲音如飓風長嘯,經久不絕,最終猛的闖入了一道擴開的漣漪結界。
溫流光踩在結界中,環視四周,目光如雷電,牢牢釘在前方溫禾安的身上,紅唇一張,無情譏嘲:“婦人之仁。”
她很喜歡觀察溫禾安的表情,想看她氣急敗壞,當下饒有興味地譏諷:“我都有點看不懂你的打算了。你是準備把我們都殺了,再去救那十二個蠢貨,還是有別的幫手?”
說到最後,她一揚長鞭,突然變臉,一字一句地道:“不管是哪種打算,只怕你都沒破局的實力。”
溫禾安亦冷冷回:“你來試試。”
溫流光本就不是來和她耍嘴皮子的,只聽話音落下後,她長鞭繞着腕骨一轉,而後倏地一放,一聲清脆而空靈的“啪噠”聲,近乎響徹整座蘿州。
狂暴如堆雪的靈力盡數附着,只一息之間,鋪天蓋地的鞭影迎風而漲,每道以百丈之勢驟烈掃蕩,殺氣有如實質,遙遙指定溫禾安,叫她無處遁形。
鞭影像龐大到足以占據天穹的觸手,遮天蔽日,猙獰扭動,以誓要将人寸寸絞殺的氣勢撲殺過來。
于此同時,四位九境長老也沒閑着,各自施展手段,從側面圍困她。只見結界中風雪齊湧,月影倒映在一汪虛幻的滿漲湖水中,異象連連,威能莫測。
無數圍觀的人嘶的抽了口氣,面面相觑,神情複雜。
頂級九境全力一擊之下,尋常九境湊上去根本不夠看,更遑論他們這些同齡,卻只有七八境實力的人。他們實在是差得太遠,如天塹難以逾越,被這當頭的幾位甩下豈止一星半點。
溫禾安目光凝重,明争暗鬥百年,她質疑溫流光的性格,看不順眼她的張揚猖獗的行事作風,卻從未質疑過她的實力。
面對這悍然一擊,她不敢大意,雙手飛速結印,結印速度快到肉眼難以完整捕捉所有細節。
随着她的動作,一點熒光從她指尖透出來,起初光芒微弱,如星星之火,然而随後,一輪明月從她身後浮現。
明月甫一出現,光澤越聚越亮,不過一息之間,甚至透過了漣漪結界,将整個蘿州籠罩在內,每一條街道在這種皎光之下亮若白晝。
蘿州因此一片死寂。
明月與鞭影最終在無數道目光之下猛然相撞。
難以想象的聲響炸響在漣漪結界內,四位長老在這等攻勢下如折翅之鳥,橫飛數米,勉強在半空中止住身形,明月與鞭影同時消散,溫禾安往後退了四步,止住步伐。
溫流光如磐石巋然不動,俏臉上寒霜密布,眼底風雨欲來。
只退四步。
她對此十分不滿意。
溫流光揮着鞭再次轟殺,四位長老緊随其後,生死仇敵再次見面分外眼紅,根本沒有別的話可說,溫禾安見狀,舍棄了別的攻勢,以一雙如玉手掌加入戰局中心圈。
她的掌印很厲害,身法又獨特,挪動間神鬼莫測,時不時分幾掌分到四位長老身上,必是掌掌見血,必有悶哼聲響起。
她的大部分精力和攻勢都落到了溫流光身上,一刻鐘不到,兩人已暗中交手數百下,每一次交鋒都驚心動魄,稍有不慎,就是負傷落敗,陷入被動的後果。
然而誰都能看出來,溫禾安有些落入下風。
四位九境畢竟不是來看戲的。
他們也都成名已久,各有各的本事和絕招,這時候一個眼神對視,改變戰略,同時出手,合四人之力,甩出一道巨劍,斬向溫禾安纖薄得不堪一擊的後背。而與此同時,溫流光猛的發力,數百道鞭影凝為一道,重重落下。
許多人眼也不眨,屏住了呼吸。
溫禾安反手推掌,将那道巨劍打散,而後皺着眉應對鞭影,只是終究慢了一點。她被餘下的靈浪掃中,身形微頓,雙掌被削得皮開肉綻,鮮血汩汩。
溫流光見狀眼中光芒更甚,她的發辮被打散了,有一根被半道扯斷,上面纏着的彩色綢緞無聲飄落。
但這場搏擊中,溫禾安先受傷了。
戰鬥和戰争都是一樣的,講究的是個氣勢,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現在正是溫流光乘勝追擊的時候。
溫禾安卻只是面無表情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不甚在意地甩了甩還沒止住的血,轉而在寒月的餘晖中站直,看向一品春的方向。
溫流光意識到什麽,跟着掃了一眼。
這一眼,眼瞳裏就映入了火光沖天,信筒飄煙的一幕。
她捏着手裏的軟鞭,瞳仁像貓一樣震縮了下,旋即危險地眯起了眼睛。
一品春确實出了意外。
在溫流光與溫禾安大戰之際,三道鬼魅般的人影閃出來,他們目的明确,直奔那被吊起的十二人。
被留下看押這群人的長老突遇這一幕,只是一驚,随後立刻出手,從胸膛裏擠出冷哼怒喝之音:“宵小之輩,果真上不得臺面,淨幹這等不入流的偷襲之事。”
“呱噪的老廢物,這麽多年也沒長進!”
月流二話沒說,輕輕松松舉着銀月彎刀向前砍殺,她身上自有一股萬事不怕的狠意,年輕氣盛,攻擊大開大阖,一時之間,竟真與那兩位九境纏鬥在一起,一柄彎刀同時攔住了前赴後繼要趕去增援的執事們。
兩位長老冷笑連連:“你以為憑你們兩個,能破開這鎖——”
話音才落,便聽那捆住十二人的巨石之後,傳來爆炸般的炸響,霎時地動山搖,那兩位不出手,只撈人的沉默人士用靈光罩住了那些受了刑罰,半死不活的人,而在餘震之後,衆人只聽到一道清脆的聲音。
“咔噠。”
——是鎖鏈掉落在地的聲音。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等外面的兩位長老回過神,等裏面隐藏的,號稱是家族派來的那兩位急急趕下來時,那兩位啞巴黑衣人已經在原地開了空間裂隙,只是眨眼間,就卷着那十二位踏了進去。
月流重重地哼了聲,在裂隙合攏的最後一刻還要提刀反斬三刀,唇齒相碰,看向他們時,眼神厭惡又平靜:“我最讨厭自負愚蠢還不自知之人,我家姑娘也是。”
空間裂隙消失在衆人眼中。
剩下兩位長老面沉如水,他們面面相觑,仍是不可置信,聲音粗嘎滄桑:“方才……他們上哪找來的人!”
一位一直在樓裏觀戰那邊,叩開了第八感年輕長老緊皺着眉打斷他們:“不是別人,是溫禾安的氣息。”
他無比篤定。
可若是如此,現在在和溫流光交手的又是誰?
不。
毋庸置疑,那才是真正的溫禾安,只有她能在溫流光手下周旋如此之久。
倏的,這位長老猛的甩袖,厲聲吩咐:“是銘印——快去支援少主!”
漣漪結界內。
溫流光漠然收回視線,她眼皮抽動了幾下,手中紅鞭因為感受到主人暴漲的怒意而不受控制地扭動,她任由這鞭子垂在地面上,只擡眼看溫禾安:“這又是你的什麽手段。”
絕對不可能有頂級九境出手幫她。
“一群難堪大用的廢物,救走就救走了,我拿他們有什麽用。”她逐步逼近,和四位蓄勢待發的長老配合着将溫禾安合圍起來,一字一句道:“将你逼出來,才是我的目的啊。”
溫禾安側首看着這一幕,臉上反而輕松很多,聽了溫流光的話,她颔首,竟還笑了下:“我知道。”
溫流光臉色徹底陰沉,周身氣勢更為可怖,掌中猩紅長鞭表面有液體開始流動,它像熔岩,悉數融化,而後一點點滲入她的肌膚。
一條彎曲盤旋的,半數身軀沉入熊熊火海中的紅色巨龍在她身後露出虛影,這道虛影睜眼時,仰頭尖嘯,獠牙森森,如此威勢之下,空氣變得濃稠,隐隐扭曲,好像承受不住這樣的攻勢。
她讨厭眼前這人露出這種好像事事都在掌控之中的表情。
她現在還有什麽資格如此,她從來也不配,一個當過階下囚的棄子而已。
若說方才是正兒八經的較量,現在就是化繁為簡,真正的生死之招,這才是屬于頂級九境最強的攻伐之力。
溫禾安溫和阖眼,渾身靈力往她受傷的雙掌上凝聚,因為靈力太過龐大,她才受過傷的手掌因為難以承受而不斷地裂開,血肉翻卷,她不為所動,直至一只通體雪白,只有指頭大小的冰雪之蝶出現,方才停手。
冰雪蝶輕輕振翅,停栖在她的指尖,纖塵不染,聖潔無比,溫熱的鮮血沒法給它上色,鮮紅與純白的對撞來得更為極致,有種觸目驚心的美感。
但此刻結界內的人,包括溫流光在內,沒人覺得它美。
因為誰能感受到自它身上散發出來,絲毫不遜于火龍的氣勢與威壓,難以抵禦。
溫禾安手指在半空中朝前送了送,像是在逗弄這只冰雪蝶一樣。她眼中是轟然下落的火龍,自己卻不甚在意,只是掃了眼四位長老和溫流光,輕聲問:“先前以多敵少,威風耍夠了嗎?”
裝神弄鬼!
在火龍咆哮着俯沖之時,溫禾安終于将指尖的冰雪蝶送了上去,她垂下眼,根本不在意接下來會有的對撞,反而從袖子裏摸出兩顆晶瑩剔透的靈珠,在掌中盤玩似的轉了一圈,而後猛的反手朝四位長老砸去一顆。
剩下一顆,她抛向了溫流光。
什麽!
被這一擊抽幹了大半力量的溫流光眼皮突然一跳,她感受到不比尋常的氣息,那顆球裏封藏着不遜于冰雪蝶的靈流之力。
她往身後一看。
一堵冰晶牆封死了她的後路。
只是眨眼間,真的只是眨眼間,冰雪蝶與火龍同時消散,化為了天穹上墜下的瓢潑大雨,甚至連驚天動地的對撞聲響也沒有。
而四名長老合力一擊,如何擋得過溫禾安巅峰時的最強殺招,猝不及防之下,他們連喊都沒能喊出來,就眼睛一翻,重傷跌落,當場暈厥了兩個。
剩下兩個看着冰球與溫禾安同時朝着溫流光沖去,目眦欲裂,張口要喊,卻只“哇”地吐出一口血,氣息紊亂。
刺目的靈光将溫禾安兩人籠罩覆蓋。
直到一息後,她們的情形才又複現在衆人眼中。
九州聞名的“天都雙姝”還在扭打,是那種摒棄一切複雜招式,将靈力化作純肉、身力量,拳拳到肉的扭打。
不過誰都看得出來,局勢已經發生逆轉。
原以為是三少主甕中捉鼈,卻不料是吃了一個巨大的,難以預料的虧。
溫流光連連咳血,幾乎是在被動防守,辮子全部散了,一只手臂被齊根扭斷了,露出森白的骨茬,眼下和唇畔都有淤青,雙目猩紅欲滴,氣息萎靡。
溫禾安摁着她的腦袋往結界地面上砸,她很少有這麽狠的時候,卻總是被溫流光激出心中所有兇勁。她聲音有點啞,在雨中顯得無比危險,一字一句往溫流光的痛處戳:“你以為今日勝券在握?以為我被你算計一次還會有第二次?”
她随意地抓起溫流光的發絲,一掌壓在她胸膛前,又折了根肋骨,逼出她鼻腔裏的兩道血印:“覺得今日計劃天衣無縫?想不通哪裏出了問題?以為沒人會幫我?”
“我準時現身,又不肯在陣中與你對戰,轉身就跑,你雖然遲疑,但一慣自負矜傲慣了,不想放過這個機會,必然會追過來。只要你過來,一品春就失守了。”
“祖母的訓話,你是一句也沒聽進去。”
她狠狠捏着溫流光的下巴,幾乎要把她的下颌骨捏得粉碎,居高臨下地俯視着,盯着她扭曲的神情嗤笑:“滿城人都看着呢,你蠢不蠢啊,溫流光。”
一百年的對手,溫流光倚仗着族內支持肆意橫行,她未必了解溫禾安,可溫禾安卻對她了如指掌。
她知道什麽樣的話最能刺激到這位三少主。
話音落下。
被她捏住的下颌開始在指節中咯咯顫抖,溫流光的眼神森寒至極,已經隐隐有變幻色澤的跡象。
她自出生以來,何時、何時如此屈辱過!
溫流光被刺激得近乎神智失守,渾身氣勢奇異的節節攀升,就在她遏制不住将要解開某種桎梏時,卻不期然對上了溫禾安的視線,她在電光石火間意識到了一件事。
——溫禾安最開始明明不敵,明明在那邊順利劫走人質時就能退走,她偏沒走。
——和她想要将溫禾安引出來的目的一樣。
——溫禾安也在等她暴露第八感。
蘿州城內這麽多雙眼睛,衆口悠悠。
陸嶼然和江無雙也都在,第八感一旦暴露,她連封口令都沒法下!
溫流光睫毛飛快顫動,最終死死捏着拳頭,狠狠一閉眼,和着滿口鮮血将那口氣生生咽下,再猛地發力将溫禾安掼倒,臉頰上又挨了一拳。
身後終于傳來長老們的獵空殺意。
溫禾安頗感可惜,她甩開溫流光,站了起來。
和溫流光一樣,方才的冰雪蝶也抽幹了她大半靈力,乏力的後遺症很快就會出現,現在天都的援兵到了,她是時候要退走了。
她煩躁地劃開空間裂隙,平複體內翻湧的氣息。
不知道為什麽。
她左臉那一塊又開始隐隐發癢發熱——明明兩天前印記才消。
溫禾安才踏進空間裂隙裏,就見溫流光猛地撲了上來,在她手背上留下五道深可見骨的抓痕。她披頭散發,目光惡毒得要将她千刀萬剮,卻拼着體內最後一股勁,貼在她耳邊,一字一句宛若泣血。
“你以為家主出事,只是我一個人的意思嗎?嗯?”
迎着溫禾安震顫的目光,溫流光終于出了些扳回一城的惡氣,裂開的唇翕動,又說了句讓溫禾安渾身僵住,不得不在意的話:“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究竟給你下了什麽毒嗎?!”
她極盡惡劣:“你猜猜看?”
她不管了。
什麽做沒做過,是不是溫禾安從小一直污蔑她,往她身上潑一盆盆的髒水也都顧不上了,她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
她要刺激瘋溫禾安!
這個晚上,誰也甭想好過!
空間裂隙合攏消散,漣漪結界破開,天都的長老們齊齊奔過來,架起溫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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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東的庭院裏,彎月如鈎,夜闌更深。
溫禾安出門後,陸嶼然将商淮和羅青山挨個敲醒,讓他們上樓睡。一上樓,才知道,不是在各自房間裏睡,是在陸嶼然的書房裏睡。
書房裏有敞開的窗子,能清楚看到一品春那個方向的動靜。
商淮癱成一團,捂臉虛弱地呻、吟,早知如此,還不如就讓他在下面睡。
椅子還是椅子,不是柔軟的床。
這除了從樓上換到了樓下。
還有何區別!
連軸轉了三四天,片刻未歇,陸嶼然也累,不論身體還是精神,遠比身邊橫躺着的兩個更疲乏。此時靠在椅子上,眼睛一閉,深重的困意不管不顧襲來。
他算了算時間,指節微曲,敲了敲商淮癱成泥的椅邊。
商淮茶勁一旦上來,會稍微清醒一會。
但顯然不是這時候。
商淮無意識哼哼了聲,問:“做什麽?”
“我眯一會。”陸嶼然撫了下喉嚨,嗓音透出壓不住的困倦啞意:“亥時五刻把我叫起來。”
商淮哀嚎:“我求你。陸嶼然,你看在我全家都盡心盡力替你辦事的份上,你饒了我——”
陸嶼然打斷他,言簡意赅開出條件:“五十萬靈石。”
商淮微頓,稍微清醒一點了,他估摸着自己的後勁也差不多那時候上來,跟他确認條件:“只是叫你起來,不是接着幹活?”
陸嶼然已經閉上眼睛,十分冷淡地嗯了一聲。
實際上,也沒到亥時五刻。
他腦袋裏有根弦一直尖銳地繃着,随着時間臨近,困意愣是被生生壓下去。
陸嶼然在某一刻難以忍受地睜開眼睛,眼睛裏浮現出因為熬得太狠而陸續加深的血絲,膚色更為蒼白,他脊背靠着椅背,掌心攏了下,又松開。
他看了下時間,唇線抿得極直,周身氣勢極冷。
良久,他狠狠摁着眉骨,無聲較勁之後,終于妥協了似的,又閉了下眼。
等拽開椅子,站到窗前時,陸嶼然自己都被自己氣得仰頭笑了下,喉嚨無聲震動。
這個時候,還只到亥時四刻。
亥時五刻,商淮憑借頑強的壓制力勉強醒來時,發現巫山清癯無雙,谪仙般的帝嗣正靠在窗邊,掌中捧着茶盞,眼睫長垂,孤拔勁瘦的身軀在屋裏拉出一道極具力量感的影子。
他懷疑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
不是要眯一會,讓他叫起來?
半晌,商淮朝陸嶼然的背影無聲比了個手勢,心服口服。
陸嶼然連轉幾天居然可以不用休息,不愧是被神殿選中的人。
他可以直接成仙。
真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