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大夢誰先覺(八)
第27章 大夢誰先覺(八)
可來都來了,總得轉轉。
确然與她預料不一樣,頂樓并非存放秘藏仙法之處,它古樸得像凡人書房,而所藏之書,也很符合這裏的陳設。
是人界史書。
從數萬年前的上古開始記載流傳,一直到如今虞黎王朝,人界滄海桑田,不知幾易國姓,所有的變化都被仙界盡收眼底。
修士渴望靠近仙界天道,但他們自恃身懷仙緣,蠻橫地将自己視作凡人的天道。
這些記述的文字,筆觸冷漠,無一不透露出執筆者居高臨下對人界的藐視。
孔嘉不是歷史愛好者,對這個世界動辄上萬年的史料興趣缺缺,她徑直走向記載有百年前虞黎開國史的書架下。
『帝驟崩于寝殿,殡于正殿之西。東宮太子奉遺命,繼位登極。』
與時淵所安排無二,從頭到尾,史書上并未出現過他的姓名。
所以,真實的歷史也是如此,少年時淵同樣完成了弑父這一舉動,繼而控制了陸弗觀。
那是昨日重現,并非夢境杜撰。
可孔嘉心中的疑惑并沒有因此減少一分。
現在不是糾結這些的時候,她繼續往前翻幾頁,卻有一張小箋從頁內飄然而落。
孔嘉彎身拾起。
這是一張草草寫就的随筆,大概是當年編纂史書之人無意間留下,斷斷續續記載了些他的碎碎念。
Advertisement
『在舊書中覓得數枚丹藥方子,以離朱羽為引,蓍草燒灰,與日芒粉相和,似對魔修有克制奇效……得空試試。』
『陸定川托人傳來消息,請我出世襄他大業……這田舍奴!雖十年前我二人有盟,但到底童言稚語,況我如今早已登仙,豈能重返?』
『他在人界聲望愈高,連我枯坐萬品閣中,亦時有耳聞。唉!當年同樣是鄉野少年,我僥幸與仙有緣又奈何?只能在這暗無天日的室內做着于世無益的文書工作,而他早成舉世聞名大英雄,時也命也。』
『無人信我的克制魔修之方,都說孔瞻玉怕是與故紙堆一處待久了,腦子也朽壞了……一群眼高于頂的蠢人!我不甘心,我要證明自己。』
記錄至此戛然而止,孔嘉将紙箋細心折好,放入儲物袋中。
她想,後邊的故事已不再需要文字敘說,她早已知曉。
這就是傳聞中那位孔家登仙老祖所作,在人界時,族人常将他形容成本領通天修士,被蒼生痛苦所感召而入世。
但真實的他,不過是個做着歷史整理工作的懷才不遇宅男。
不過,他應當實現了願望,的确在人界證明了自己。
早在虞黎皇宮中偷聽時,孔嘉心中便十分疑惑。陸定川身為開國皇帝,不應當是個狂妄無邊的草包,即便是在聽到敵方君主死訊之時,也不至于生出自己以凡人之軀,能與堂堂魔界共主平起平坐的膽量。
如今看來,他有恃無恐,果然是有所依仗。
大概正是憑借了孔瞻玉的丹藥,才得以克制魔主,只是未曾料到魔主詭計多端,約莫又想了法子,偷偷解開了控制。
又或者魔主到底也不曾發覺自己的異常,若非時淵與她的出現,這兩個奸雄,該是落得個兩敗俱傷的境地。
隔着寥寥幾行文字,無法得到當年确鑿的真相。繼續翻找下去,也許能得到孔瞻玉留下的更多信息,可時間不允許。
但此番到底不算毫無所獲,孔嘉躬身悄悄退出此間房。
恰好,陸濟舟也在尋她。
“你方才去哪裏了?”
孔嘉早有準備,掏出一早放在身上的《我與大師兄二三事》在他眼前一晃,“在看話本子呢,一不小心,看得入了迷。”
随機翻到一頁,孔嘉朗讀:“大師兄素來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實在令人欽慕不已……”
她分出一只眼,偷觑陸濟舟神色,他負手于遠處,側耳細聽,似乎十分好奇。
“……一想到素日裏如此高潔清正、瓊枝玉樹的大師兄如今淪為我的【哔——】奴,我便心生竊喜,一壁褪去衣物,一壁向大師兄……”
“停!”陸濟舟面沉如水,板着臉上前來抽去了孔嘉手中閑書,納入自己袖袋之中。“此類書于修行無補,你目下該看的不是這個。”
孔嘉心下暗暗發笑,這本以陸濟舟為主角的同人徹底轉移了他的注意力,明明羞恥到了極點,卻仍強撐着做出面色無波的模樣。
她盯着陸濟舟的袖袋,說道:“大師兄,我現今看不得,是不是到了你的境界就能看了?唔,你把它收起來,該不會是想留着帶回去吃獨食吧!”
此話一出,她看見陸濟舟從容的步伐終于被打亂,原地趔趄一下,重新取出那本書,抛在書櫃最高層。
他轉過來看着孔嘉:“你不必叫我大師兄。”
“哦。”孔嘉乖乖應了,方才也不過是為了臊他才這麽說,想必此番又是些你不是太虛宗弟子不能以此輩分論的道理,真讓人耳朵起繭子。
“換個稱呼罷,你從前……罷了,你可叫我阿昶。”
“阿長?”孔嘉百思不得其解,“你想要我讀《山海經》?”
陸濟舟的雙目沉如枯海,就這樣靜靜地看着她:“果然是忘了嗎?永日昶,阿昶,這是我的小名。”
孔嘉終于反應了過來。
陸濟舟不過是他登仙之後另取的名字,在最開始的開始,虞黎太子陸昶,才是他的姓名。
不知他搭錯了哪根神經,孔嘉看在他帶她來萬品閣的份上,便遂了他意:“阿昶。”
“嗯。”
說起來,她眼下确實有個問題需得問前虞黎太子,“你的那些祖輩皇帝裏,可曾有出過昏君?”
陸濟舟一愣,沒想到她會突然問這種話題,以人界森嚴禮法而言,他身為後輩,原沒有資格如此評價指摘自己的祖先。
但如今他早已出離人世,踏雲登仙,自然不受這些虛無缥缈的倫常所掣肘。
陸濟舟思忖片刻,如實答道:“自太/祖以後,陸氏中再無人雄,至多不過守成之君。但若說特別昏庸乃至魚肉百姓之輩,确然也未曾有過。大概這也是虞黎國祚能綿延百年的原因。”
“五十年前倒曾出過一個皇帝,以魔修為國師,嘗號令百姓奉其容像于祠堂,方便那魔修攫取百姓陽魄。卻不知怎的,一夜間反了悔,将其斬于少陽劍下,抽其魂煉其魄,該魔修至今不知所蹤。”
少陽劍與九天六壬書同列虞黎鎮國重器,凡人亦可執掌。只是後者因陸定川強啓魔界之故,如今早已成了擺設。
“凡此種種,陸氏諸位先帝中,屢屢有行昏招卻懸崖勒馬者。是以民間流傳說,陸氏有天道垂憐,注定穩坐江山千年。”
陸濟舟冷笑道:“無稽之談而已,得國不正的江山,拱手讓人也罷。”
他如今以修士之身俯瞰,視角自然與陸姓皇室不同。
孔嘉當然也不信天道垂憐這套,這樁樁件件,只說明了一個事實——時淵的确如他所言,控制住了陸姓後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