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80章
80
從權府出來, 蔣拯還要回皇城司,沐家父子和蔣旻蔣尚兩兄弟各自歸家。
如今糧食緊缺,平時都是以馬代步, 如今連馬都不敢騎了。
兄弟二人緩緩往回走。
蔣旻早就看出弟弟有些魂不守舍,已經這樣好幾天了, 他也一直沒抽出空與他談談。
“怎麽?在想詹家那位小娘子?”
誰也不知道蔣尚是何時和詹瑩瑩有了來往,也許是蔣尚去将軍府時, 碰見了同樣去将軍府找元貞的詹瑩瑩。
也許是詹瑩瑩想學騎馬, 一直找不到人教自己,跟元貞說了,元貞提了蔣尚。
總之,前陣子蔣尚一直神神秘秘的,蔣家人還玩笑說怕是過陣子家裏就要辦親事了, 誰知突然出了個這樣的事。
“大哥, 瑩瑩家人丁單薄,她爹她兄弟都是讀書人也文弱, 如今內城都亂成這樣,我就怕外城更亂。”
蔣旻拍了拍他肩膀:“你現在想這些也沒用, 也沒辦法出去……”
蔣尚打斷道:“其實還是有辦法出去的, 我聽手下禁軍說,安遠門這幾日在偷偷往外扔平民。”
蔣旻長眉一挑。
蔣尚急于想說服大哥, 将自己這幾天打聽來的消息,都說了出來。
“有人是實在厭惡家裏被外人住進去,也有的是家中存糧不多,還不知城門什麽時候能開。可趕又不能趕, 就在禁軍裏尋了人,偷偷塞銀子塞糧食的都有, 把那些平民綁了趁着夜色,把人往外丢。”
至于丢出去怎麽辦?
反正與他們無關。
“也有些人是不想待在內城想歸家的,就是是封閉城門時倉促被關在城裏的那群人,他們家在外城,實在擔心家中老幼,便收買守城門的禁軍。反正都是往外送人,上面人也知道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們便夾帶着把這些人也往外送。”
“所以你想——”
“所以我想混出去!”蔣尚舔了舔嘴唇道。
這話他其實說得很為難,也是糾結了多時。
蔣家男丁少,除了爹和二叔,便只有他和大哥,還有蔣培。蔣培年紀還小,能頂上用只有他和大哥。
若他出去了,就只剩大哥一個人了。
爹娘妹妹大哥弟弟都在,他如今卻要扔下家人,跑到外城去。去了外城,在北戎人眼皮子底下,生死難料。
這話他實在說不出口,也知曉家中肯定要阻攔。
可随着時間一天天過去,他實在擔心詹瑩瑩,又見家裏暫時沒什麽危險,才又起了心思。
“大哥……”
“你想好了?”
蔣尚點了點頭:“想好了,就等尋個機會跟爹說。”
可還有爹娘那一關要過,這也是他為何魂不守舍,愁眉不展的原因。
蔣旻有些感嘆地看着弟弟。
蔣尚長大了,以前雖有個大人模樣,可蔣旻一直覺得弟弟沒長大,總是爹和大哥說什麽就是什麽,如今卻敢于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大哥,你不要攔我,若你也阻攔,爹也不讓我去,我……”
“這事你應該早說,而不是一直藏着。”
聞言,蔣尚一愣。
“既然能混出去,光一個人有什麽用,應該多尋幾個好手,跟你一同混出去。既能幫到你,也能打聽打聽外城的情形,說不定還能城外送消息。走,我們再去權家,也只有權家能找幾個放心且武藝不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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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貞把康承安和馬賀都請了來。
“你們對京西北路的那幾位主官可熟識?”
聞弦知雅意,二人對視了一眼。
“公主這是——”
這幾日安撫使司的動靜,可瞞不住同城的轉運使司和常平司。楊變帶着人去了上京,如今卻回來了一些人,還送了十幾車東西。
二人哪知道,他們看到的只是一部分,其實大頭都在谷山光化軍駐地,也實在是都運來了,一時半會兒沒地方能放,所以撿着緊要的運了來。
元貞也沒想瞞着二人,将楊變傳給她的消息說了說。
聽說上京外城已破,二人俱是一驚。可當聽到北戎大軍并未深入城中,而是紮營在城牆下,如今正在跟朝廷和談,二人又放松了不少。
元貞瞧着二人神色,不動聲色道:“你們說豺狼來了,卻守着羊圈不進去通通吃光,而是每天只吃一只羊,到底是為了什麽?”
“自然是圖謀後續,它一只狼一天能吃多少,這麽多羊一時半會也吃不了,不如養着,慢慢吃。”
康承安和馬賀懂了,明白元貞在說什麽。
而他們所言雖不中亦不遠矣,恰恰點中要害,北戎一時半會兒吞不下上京這座大城,乃至整個昊國。
他們不打進內城,是真不想打嗎?
不過是北戎騎兵不擅巷戰,擔心增添不必要的傷亡,不如把羊圈大門關起來,養着慢慢吃,說不定羊圈裏的羊害怕自己被吃了,就主動把別的羊送給它吃。
狼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吃到鮮美可口的羊肉,還能不斷削弱羊群的力量。等哪天羊圈裏的羊逐漸減少到即使他們奮起,也無法傷害到狼時,就是所有羊都被吃掉的境地。
“上京城裏的人實在太多,北戎人又只圍不殺,百姓恐懼,必然要往內城尋求庇護。朝廷光守住內城也沒用,沒有糧食補給,總有一天會自己打開城門,讓北戎人進去。”
所以——
“所以朝廷肯定急于和談,是時北戎一定會獅子大開口,而朝廷為了滿足北戎的貪欲,必然是要什麽給什麽。”
就如同前世她被送出去一樣,那時她不懂,為何北戎都沒打進城來,父皇和那些朝臣就懼怕如斯,現在明白了。
不戰而屈人之兵,北戎人倒是玩得極好。
“而各路禁軍,或是沒收到消息,或是即使得知上京困局,卻懼于沒有調令兵符,不敢妄動。或者根本就是老弱殘兵,去了也是送死,幹脆裝作不知道……”
聽着元貞的分析,康馬二人俱是汗如雨下。
這位公主根本不像個女子,倒不是說長相,而是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其遠矚高瞻,運籌帷幄,遠超一般男子。
甚至恍惚讓人以為是面對的是歷經數朝的老臣,偏偏又沒有那些老油條們的油滑,而是言辭鋒利,一針見血,且什麽話都敢往外說。
“那公主是打算——”
“将軍如今在京郊,由于勢單力薄,只能在城外劫掠北戎收集來的財物和糧食,我們和京兆府還隔着一個京西北路。北路轄下兩府五州,駐軍遠比南路更多,他們為何不動?可與上京有聯系?這些都是我們需要弄明白的。
“且後續将軍一定會繼續往襄州輸送物資,東西要途徑北路,總是要人過去打個招呼,免得有那不長眼的人給攔下了,平添事端。”
康馬二人又是一個對視。
對視之間,顯然有了主張。
康承安站起來道:“那就讓下官去跑一趟,下官與汝州的知州還算熟識,也能說得幾分話,不如先去探探那邊到底如何?”
“那就有勞轉運使了。”
元貞看向一旁站着的親兵阮詠。張猛離開後,就把阮詠暫時安排在元貞身邊,聽從她的吩咐。
“找幾個人陪康轉運使一同去,正是兵荒馬亂之際,務必要保護轉運使安穩。”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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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黑風高。
四周又冷又黑,只有城門樓上亮着的火炬,照亮了周遭不大的範圍。
之前,內城門剛封閉那會兒,每晚城門樓和城牆上都是亮如白晝,生怕北戎人借着夜黑攻城。
就這麽燒了幾日,大概是燃料不夠了,又或是知道北戎不會打進來,這些火把火炬才被撤下,也就城門樓上會留下一些光亮。
下方的城門,藏在昏暗的陰影裏。
寒風呼嘯,幸虧這兩天沒下雪,倒也不會太冷。
趁着夜色,一群人悄悄進了安遠門內城門。
人很多,密密麻麻一大群。
有自己走的,更多的卻是被綁着堵了嘴放在平板車上,讓人拖着走。
帶路的禁軍沉默謹慎,腰間的佩刀已出鞘,哪怕這城門洞裏只有兩支火把照亮,視線昏暗,也能看出冷厲的銀芒。
“都快點走,別出聲。”
除了要出城的人們,還有許多禁軍。
待來到外城門時,禁軍們對視一眼,悄無聲息地擡下城門後的頂木,動作謹慎輕巧,顯然都是熟手,做過許多次了。
城門開啓時竟一點聲音都沒發出,只有一股寒風順着那條門縫湧了進來,将所有人的衣角吹得獵獵作響。
“趕緊走!”
“速速出去!”
禁軍們又是推又是搡,将一個個的人順着那條門縫推出去。
待第一撥人都出去後,則輪到那些非自願出城的平民。
他們也不給那些人松綁,兩人擡一人地往外扔,等人都扔完了,城門迅速合上,落下頂門木。
至于這些被綁着的人,自有一同出去的人幫忙解綁,這都是提前說好的了。
蔣尚幫着松綁了幾個人,也沒多留,就夥同與他一同出來兩人離開了。
三人隔着距離沒入黑暗之中,就如同那些急着想歸家的平民。
而城門外,則響起陣陣哭罵聲。
是那些被松綁了的平民。
他們哭嚎着,唾罵着,拍着緊閉的城門。
可沒人理會他們,朱紅色的城門冷硬像寒鐵一般。他們哭了一陣見沒什麽用,紛紛籠着袖子縮着脖子沒入黑暗的巷道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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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的外城并不平靜。
因為格外安靜,也就顯得突然響起的哭喊聲尖叫聲格外刺耳。
最近這些天裏,每天晚上都會鬧這麽幾場,被找上的人家只能自認倒黴。
到了第二天,天亮了,無論戶主怎麽哭訴唾罵,又或是幹脆人都死幹淨了,大家也只會唾罵北戎人不是東西。
實際上都知曉,北戎人要搶白天就搶了,何必等到天黑,是有人趁機作亂。
或是本性就惡,或是家中已經斷糧,他們針對的也不是普通平民,而是那些當官的有錢的。
現在百姓格外仇視那些當官的,若非他們無能昏庸,何至于讓北戎人打進上京,以至于所有人都淪為雞狗豬羊,只能任人宰割。
所以若是得知哪個官員家被搶被殺,百姓非但不罵,反而會叫好,說他們都是義士。
詹家位于望春門附近的甜水巷,這裏前後幾條街巷住的都是官員。說是官,其實都是些小官小吏,家中房子也不大,多是兩進院落。
詹家人丁單薄,除了詹成義和詹大娘子,下面只有一子一女。
長子詹文,是太學院的學生,現年二十有一,已娶妻,并誕有一子。女兒便是詹瑩瑩了,今年十七。
下人倒是不少,前前後後加起來十多個,只可惜都是老弱病殘,唯二能算是壯勞力的,那日随詹家母女去城外上香,偶遇北戎人,都被殺了。
打從聽見隔壁吳主事家中響起尖叫聲,詹家人就都起來了,卻不敢點燈了,摸着黑都聚到了正房。
一屋子人,擡眼看去都是女人和老人,唯二能算得上壯年男子的,只有詹成義父子。
詹瑩瑩見嫂子柳氏吓得抱着侄兒瑟瑟發抖,不禁安慰道:“嫂嫂你別怕,他們若敢闖過來,必然讓他們有來無回。”
她手裏提着把菜刀,不光是她,幾個老仆手中都提着刀棍,甚至侍女手裏都捧着花瓶,詹文這個文弱書生則拿着一根棍子。
“你抱着輝兒進裏屋随娘一處去。”詹文道。
柳氏看着素來只會舞文弄墨的丈夫,如今竟也手提棍棒,不由淚眼婆娑,卻也不敢多說,抱着孩子進裏屋去了。
詹瑩瑩心裏實在慌,卻又強行告訴自己不要慌,便給自己找些事做。
她一手提着刀,把屋裏香爐裏的灰都倒了出來,覺得不夠,又讓侍女翠燕去找些面粉。
可惜小侍女膽子小,實在不敢出去,抱着個花瓶瑟瑟發抖就是不動。
“怕是沒用的,怕了這些匪盜就不會來?等會他們若闖進來,就用香灰丢他們眼睛,趁着他們迷了眼,能打死一個打死一個。實在躲不過,就打死一個不虧,打死兩個血賺。”
自打那次娘子出城上香出事後,就有些變了。
翠燕小聲道:“我聽說有的是不殺人的,若他們真闖進來,就把東西都給他們,說不定能保全性命?”
屋裏衆人倒也想,之前附近官員家屢屢出事後,詹成義就交代過,錢財乃身外之物,尤其詹家算不得富,能舍了錢財保全性命也好。
可随着出事的人家越來越多,‘義士’也是魚龍混雜的,早先是只搶東西不殺人傷人的,後來竟有被滅滿門的、婦人被辱的,不然詹家何至于如臨大敵。
“将自身命運寄于他人之手,都是蠢的。沒有破釜沉舟之勇,還想妄圖逃出生天?”
詹瑩瑩一再後悔當初沒聽貞姐姐的,察覺到局勢不對,就該速速離開上京。
可彼時誰也沒想到局勢會變得如此之快,哥哥還要讀書,爹爹還有差職在身,又怎麽能說走就走。
總說再觀望觀望,不夠幹脆利索,以至于淪落至此。
詹瑩瑩又想起蔣尚,二人雖沒有私定終身,卻也是兩情相悅,只是還懵懂,還羞澀,沒有挑明。
萬萬沒想到,一場大變一道城牆将二人分隔兩處,早知道是這樣,她就該直接跟他說明了。
誰說女子心悅男子不能表白?
可惜千金難買早知道。
“瑩瑩說的是。走吧,大哥跟你一同出去再布置布置,總不能坐以待斃。”
兄妹二人雄赳赳氣昂昂,倒也一振屋裏衆人氣勢。
幾個老仆也紛紛要随他們出去,躲着也不是事,真讓人闖進來了,躲哪兒也躲不過。
蔣尚還沒靠近詹家,就聽見陣陣哭喊聲和驚叫聲。
他以為是詹家出了事,不免步子加快。
臨到詹家門前,才知是隔壁宅子裏出了事。
不确定詹家是否安穩,他也無心去救人什麽的,怕敲門驚動那些匪盜,他與權家這次出來的兩位家将對視了一眼。由二人搭橋,他踩着二人的肩,翻過詹家的院牆。
誰知人剛下地,就有棍子淩空打來。
“哪來的匪盜!”
他正欲揮刀劈擋,卻察覺到棍上力道虛軟無力,選擇撥了開。
定睛一看,才發現是一群拿着各種‘武器’的老弱婦孺。
而為首的正是詹瑩瑩兄妹二人。
打他的是詹文,詹瑩瑩提着刀站在一旁。
“蔣尚!”
“瑩瑩!”
“你怎麽來了?”
詹瑩瑩跑過來,心中充滿了不可置信和難以言說的喜悅。
“我擔心你……”蔣尚本是要訴說內心擔憂,無奈一旁的眼睛太多,都是直勾勾的盯着他,再加上門外還有兩人。
他忙道:“先不說了,外面還有兩個自己人。”
詹家大門悄悄開啓,将兩位家将迎了進來。
二人一個叫鄭武,一個叫樓山。
都是老兵,跟了權中青多年的親兵。
看着其貌不揚,體型也不壯碩,有些精瘦。實則經年行伍之人才知曉,這樣的人忍力耐力都是極強的,且靈活敏捷,是做斥候的好苗子。
見蔣尚竟能從內城冒着危險出來找詹瑩瑩,詹家父子都是感嘆不已,自然也就忽視了女兒/妹妹拉着男人手不放的舉動。
都這關卡了,能不能活過明日都是未知,還說什麽男女大防。
雙方交換了一下內外城的消息,聽說內城如今情形,詹成義感嘆道:“亂世命如草芥,只是沒想到堂堂上京竟也淪落至此。”
鄭武和樓山去查探隔壁宅子的情形。
不多時,混亂聲平息,鄭武和樓山領着一個頭上包着布的中年人進了來。
正是隔壁宅子的主人吳主事。
吳主事同詹家一樣,都是底層小官,是太仆寺下的一個小主事。不過他家跟詹家相比,人丁要旺盛一些,家中有三個兒子,還有幾個年輕仆從。
也是逼到絕境,抱着必死之心,就跟那夥兒匪盜搏鬥了起來,如今家裏的男人大多都受了傷,連吳主事頭上都挨了一下,臉色煞白。
“幸虧不是真匪盜,只是一些渾水摸魚的鼠輩,不然今日我家慘矣。還要謝謝詹兄你家侄兒親戚前來幫忙,危難之際方見真人品,詹兄和幾位勇士,請受我一拜。”
詹成義受之有愧,卻也不好點明蔣尚身份,只能充作正主,忙扶起他道:“勿要多禮,畢竟是鄰裏之間,你助我我幫你,危難之時才能守望相助。”
“是極是極,詹兄說得甚是有道理。如今這般混亂,再各掃門前雪,怕是都要遭殃了。看來待明日天亮之後,還是要聯系附近住戶,別都閉着門只顧自己了,這種時候我們這些人都是首當其沖,必須要聯合在一起,方能自保。”
可不是,大官之家這些盜匪不敢闖,畢竟都養了不少護院家丁在家中,平民家裏闖了沒油水。
只有他們這樣的人家,既有些存糧,又養不起護院家丁的,才是最好拿捏的對象。
詹成義把吳主事送走了。
夜也深了,今晚詹家人都受了不小的驚吓,待事情過後,都十分疲倦。
衆人各自回屋歇息,詹家這也挪出兩間客房,供蔣尚三人居住。
雖然蔣尚有無數話想跟詹瑩瑩說,可人在屋檐下,又這麽多人,只能明日再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