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再不分開
第39章 再不分開
傅逢朝停在他臉側的手慢慢掐緊,喑啞道:“再說一次。”
梁瑾的聲音發着顫,淚流得更洶湧,苦撐了這麽多年的防線在這一刻決堤,這個名字終于自他嘴裏親口說出:“我是梁玦,對不起,傅逢朝對不起……”
傅逢朝定定凝視着他:“終于肯承認了?”
“對不起……”
除了重複這三個字,梁瑾再說不出別的話。
他的一雙手緊攥住傅逢朝的衣襟,持續的頭暈耳鳴讓他分外難熬,急喘不斷,模糊視野裏傅逢朝的眉頭不肯松展,對他一而再的“對不起”也無動于衷。
他不知道要怎麽做,要怎樣道歉哀求才能讓傅逢朝再原諒他。
他想回去從前,卻清楚知道絕不僅僅是他的一句“我是梁玦”,這十年間的所有便能一筆勾銷。
他真的毫無辦法了。
他被傅逢朝用力按入懷,勒緊的雙臂死死禁锢住他。
分明當年狠心先放棄的人是他,如今可憐得像被抛棄了的人也是他。
梁瑾埋頭在傅逢朝頸窩裏,逐漸淚濕了傅逢朝的襯衫衣領,終于承受不住地暈了過去。
再醒來又不知道是多久以後,他在迷蒙間聽到聲音,是傅逢朝在問別人:“他為什麽還沒醒?”
“應該快了,他之前出過交通事故,可能是有輕微腦震蕩,加上受了刺激才會這樣,看起來情況還好,先觀察吧,要是之後他人醒來還是覺得不舒服,保險起見去醫院做個腦部ct,沒什麽問題的話休養幾天就能好。”
醫生模樣的男人交代完事情,收拾了東西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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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門聲響起,梁瑾擡起手按住自己額頭,之前的記憶回籠,他的身體僵了一瞬,緩緩睜開眼。
傅逢朝就坐在床邊,垂眼正看着他,黑沉目光深不見底。
梁瑾的一只手被他捉住,傅逢朝慢慢摩挲着他的掌心,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撫摩過去,細細感知。
從前梁玦因為常年拉琴,手指腹上一直留有薄繭,現在卻一點都看不見了。也許是他有意為之,将這些印子也弄掉,有意地遺忘從前,不留一星半點曾經的蛛絲馬跡。
但即便是雙胞胎也是兩個不同的個體,沒有誰與誰是完全一樣的,他的體貌、他的聲音、他的每一個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微表情都是從前的那個他,自己卻這樣荒謬地被他騙了整十年。
何況梁瑾的演技并不好,甚至算得上拙劣,他卻被一葉障目。
傅逢朝想着,自己這十年也不知道算什麽,一場騙局、一個笑話,悲哀的或許只有他自己。
“傅……”
梁瑾只開口說了這一個字,便覺自己嗓子啞得厲害。
“剛有交警打電話來,告知你去辦完事故處理手續就能拿回車。”傅逢朝的語調很低,放開了他的手。
梁瑾勉強點了點頭,窗外落進的天光在昏暗房間裏顯得有些刺目,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麽下的飛機,又睡了多久。
“……什麽時間了?”
“還早,”傅逢朝幫他掖了掖被子,緩緩說着,“想睡睡吧,這裏沒有別人。”
梁瑾有心想說點什麽:“你在……”
傅逢朝先問他:“為什麽又發生了交通事故?昨天為什麽不告訴我?”
梁瑾讪道:“我不知道該怎麽說。”
傅逢朝的神色複雜:“怎麽發生的?因為昨天我給你打了電話?”
“不是,”梁瑾小聲解釋,“昨天去蒼臨山上的廟裏,聽那裏的人說你去過了。”
傅逢朝盯着他的眼睛:“去過了,然後呢?”
梁瑾嚅嗫道:“……你什麽都知道了。”
傅逢朝一哂。
梁瑾有些心亂,動了動身體,發覺左手腕被禁锢住不能動彈,被子滑下去一截,露出他被鋼鏈铐住連着床頭立柱的左手。
他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傅逢朝:“為什麽……”
“梁玦。”
只這兩個字,梁瑾的聲音戛然而止。
傅逢朝的視線慢慢逡巡過他的臉,眼神像是指責,又似隐約有哀傷:“你是梁玦嗎?”
梁瑾的心尖被揪扯住,吶吶說:“我是。”
目光沉默糾纏,梁瑾猶豫擡起手,想觸碰傅逢朝的臉頰,被他用力按住。
傅逢朝的聲音倏爾壓下:“梁玦,騙我好玩嗎?”
“對不起……”
梁瑾試圖道歉,他徹底搞砸了,在最狼狽的時候被逼着承認身份,只會讓傅逢朝更加生氣。
“我不需要你說對不起,”傅逢朝咬重聲音,近似咬牙切齒,“你的對不起對我來說一點用都沒有,你騙了我十年,說一萬句對不起也沒用。”
“我……”梁瑾想出聲,傅逢朝卻不給他機會。
“為什麽騙我?為什麽要讓我以為你死了,梁玦,你一定要做這麽殘忍的事嗎?你有沒有想過你死了我要怎麽活,在你心裏我究竟算個什麽?”
一聲一聲的诘問在耳邊,梁瑾泛紅的雙眼裏又要落下淚,被傅逢朝粗魯以指腹抹去,他粗聲喝道:“不許哭。”
梁瑾不想哭,不想這樣矯情軟弱,他試圖解釋:“我不是有意的,我哥是為了救我而死的,我欠了他一條命……”
“你欠了他一條命,所以要用你的命來還?”
傅逢朝逼問:“是你的意思,還是你家裏人的意思?”
他的情緒并不激動,嗓音卻格外的冷,看着梁瑾的眼神也是,梁瑾浸在這樣的冷意中,像陡然間墜入深淵冰潭裏,驚慌失措苦苦掙紮。
是他家裏人的意思,也是他的意思,如果他堅持不願意,沒有人能逼迫得了他。
但在傅逢朝面前,他說不出口。
傅逢朝已經猜到了答案:“所以還是你自己的意思,梁玦,做別人,辛苦嗎?”
梁瑾被他問住。
怎麽可能不辛苦,這十年對他來說,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難捱的。
傅逢朝堅持要他說:“回答我,辛苦嗎?”
梁瑾瀕臨崩潰,強忍住哽咽:“我沒有辦法……”
“是沒有辦法嗎?”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也許是有辦法的,可在當年的那時那刻,他選擇了這條路,今日再怎麽後悔,這樣的苦果也只能他自己吞。
“告訴我,你這十年是怎麽過的。”傅逢朝沉聲一再追問。
梁瑾敗在他這樣嚴厲不容拒絕的目光裏,終于流着淚說了實話:“我所有的身份證件都換成了我哥的,在那場葬禮結束的當天飛去美國,以他的身份開始新生活。
“我聽不懂課,也不認識任何人,爺爺每天都會跟我視頻通訊,教我怎麽做我哥,我哥跟我的個性完全不一樣,我必須收斂本性,不能給他抹黑。家中管家寸步不離地跟着我,會把我的一舉一動告訴我爺爺,我只能竭盡全力做到最好,才能讓他滿意。
“畢業回國以後我被爺爺安排進公司,在各個部門輪崗,每天不斷地跟着爺爺學習怎麽掌管格泰。我不喜歡,但不能抱怨,因為我哥就從來不會抱怨,他總能把什麽都做得有條不紊讓人滿意,我要成為他,就必須像他一樣,否則總會有人發現我是個冒牌貨。
“我媽也不好應付,在她眼裏是我害死了我哥,我必須把我哥賠給她,稍不如她意她總有一百種法子不斷鬧騰,讓我不能安生。”
“我真的很難受,很多次都想放棄,但是不能,我這條命是我哥給的,所有人都說我欠了他,我只能這麽做。”
這些話梁瑾從前從未跟人提過,第一次他真正說出這麽多年自己內心的壓抑,傅逢朝聽懂了:“所以确實很辛苦。”
梁瑾不想訴苦,但在傅逢朝面前,哪怕只是這個人寥寥幾句話,就已足夠讓他理智瓦解:“我也不想這樣……”
“不想為什麽要勉強自己做?”傅逢朝質問,“你是非這樣不可?”
“我——”
傅逢朝的眼裏凝結了堅冰:“梁玦,你真偉大,你的偉大裏是不是只有我是犧牲品?一句你不是有意的我就活該被你放棄嗎?”
這一次梁瑾真切聽清楚,傅逢朝的聲音裏确實是有恨意的,對他的恨意。
他有再多的委屈和辛苦,在傅逢朝這裏都不無辜,傅逢朝理應恨他。
他艱難說着:“你不是犧牲品,不是……”
“不是犧牲品是什麽?”傅逢朝可笑反問,“你如果真的考慮過我的感受,就不會那麽決然地做出選擇,連一個暗示都不肯給我。
“你知道我這些年又是怎麽過的?我以為我的梁玦不在了,我像個瘋子一樣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不肯走出來,用所有我能想到的方式去緬懷他,到最後才發現原來都是我單方面的自我感動,他根本不在意。
“這麽多年我每天每天一遍一遍地給他發消息,他看過嗎?如果十年都沒有看過,那我這一廂情願的獨角戲是在做什麽?如果他看過,為什麽他能這樣心狠,一次也不肯回複我,一點希望也不肯給我?”
梁瑾心髒疼得幾近麻痹,他想到那上萬條的消息記錄,最早的那些他只看過一遍,因為不敢再看第二次。
哪怕只是只言片語,哪怕僅僅幾張照片、幾段視頻,輕易就能窺見發消息的那個人那時的撕心裂肺和絕望。
他在時隔十年後延遲收到的那些消息,對當年的傅逢朝來說,其實毫無意義。
傅逢朝将他的無言以對當做了心虛和默認。
“你要做梁瑾,我不會攔着你,為什麽連我也要騙?為什麽要讓我以為死的那個人是你?
“如果不是我自己發現,你還打算騙我多久?騙一輩子嗎?看着我将你的東西都燒了、聽我說要放棄你也不肯跟我坦白,梁玦,你的心真的是石頭做的嗎?
“還是你根本早就不在乎了,這十年都是我一個人在一廂情願,你其實早就不想應付我了?”
傅逢朝說着說着忽然就笑了,他臉上的表情格外不自然,糅雜了憤怒、自嘲、失望種種情緒,無法自洽,呈現出一種近似怪異的不協調感。
梁瑾太難受了,他真的不想看傅逢朝這樣,不知道怎樣将自己的心剖開,才能讓傅逢朝真正看到:“我沒有,真的沒有,傅逢朝,我做錯了我不會否認,你想要我怎樣道歉都行,我從來沒有忘記你,從來沒有。”
傅逢朝目露諷刺:“你的沒有忘記,不過是看着我跟個傻子一樣對你念念不忘,是不是再沒有像我這麽好騙的傻子讓你玩弄,你才忘不掉?”
梁瑾無力争辯:“我真的不是……”
“梁玦,”傅逢朝厲聲打斷他,“你真以為你的演技很好嗎?是我從前太信任你了,從不懷疑你,才會被你騙。
“我以為你對我和我對你是一樣的,換做是我無論如何也不會這樣欺騙你,所以我不敢信這十年我一直活在你的謊言裏,但是你做了,你确實沒有我以為的那麽在乎我。
“你在我這裏的信用早就清零了,我不會再信你,從今以後都不會。”
梁瑾徹底愣住,傅逢朝已經從他身前退開,拉開距離。
他的心慌頓生,下意識伸手拉住傅逢朝手臂,帶動铐在左手腕上的鎖鏈铮铮作響,卻顧不上:“傅逢朝,你要做什麽?”
“不做什麽,”傅逢朝的語氣已經恢複如常,神色也是,“就這樣吧,你不用再糾結為難,我也不用一再犯病,我們就這樣,誰也別離開誰了。”
他冷靜地說着這些話時,梁瑾忽然意識到,傅逢朝是不正常的,他曾經說的腦子有病,也許并非他的一句玩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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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逢朝你別這樣……”
“別怎樣?”傅逢朝鎮靜問他,“梁玦,你不願意跟我在一起嗎?”
“不是。”梁瑾立刻否認。
傅逢朝慢慢點頭:“還願意就行。”
即便這個人說不願意,他也不會再放過他。
梁瑾的心神愈亂,呼吸也不穩,并非害怕,他是心疼,在明白傅逢朝是在這十年裏被反反複複的絕望折磨成這樣後,他幾乎要在這樣的心疼和愧疚裏淹沒窒息。
是他的錯,都是他的錯,他錯得離譜。
傅逢朝放開他的手站起來,看着梁瑾一瞬間又紅了的眼睛,最後說:“安心再睡會兒吧,這個地方挺好,不會有人來打擾我們,以後我們就留在這裏,再也不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