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最後來電
第5章 最後來電
接到秘書的電話時,梁瑾已獨自在海岸碼頭站了許久。
“我知道了,等我明天回公司再說。”
簡單交代兩句,他挂斷電話,放空的神思也逐漸回來,呼吸間嗅到海水的潮腥,幹癟肺腑間掙出一絲生氣。
看看時間,五點多了。
大片紅霞壓下,渲染在海天交接的盡頭,那抹深紅也随之暈開在他眉梢眼尾。
今天是梁玦的忌日,十年前他的骨灰灑入這片海水裏,之後每一年的這天梁瑾都會開車過來,獨自一人在這裏站上一整日。
也沒什麽好說的。
站在這裏于梁瑾而言,愧疚也好、解脫也罷,總能得片刻喘息。
梁瑾與梁玦的關系從來算不上親密,雖是孿生兄弟,實則個性迥然。
一個溫柔包容,一力肩負起家族責任,是家中長輩的希望和驕傲,一個叛逆乖張,頑劣不受拘束,從來讓人頭疼不喜。
他們一前一後出生,一模一樣的長相,是彼此最鮮明的對照組。梁玦永遠比不上梁瑾,所以最後該死的那個人也是梁玦。
五點半,梁瑾的車開出碼頭,駛上回程。
車窗玻璃升起時,另一輛車自後方而來,拐向碼頭方向。
車頭與車尾錯身而過,帕拉梅拉消失在後視鏡裏,車中人都沒有看到對方。
梁瑾回去了白莊,這裏是梁家的私莊,在外環的人工湖畔,依山傍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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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爺爺退休後一直這邊休養,除了偶爾約老朋友來喝茶釣魚,再不在公衆場合露臉。
梁家旁支衆多,但本家僅有一兒兩女,梁瑾的父親在他年少時就已病逝,兩位姑姑和她們的子女都只圖安逸,能接手格泰的便只剩下梁瑾一人。
前些日子梁老爺子身上長腫瘤,做了個開胸手術,精神氣大不如前。梁瑾工作再忙每周也會抽空回來一天,陪他爺爺吃飯聊天。
飯桌上的菜色清淡,用晚飯前老爺子先去佛堂上了炷香。
他老人家年輕時也曾是臨都叱咤風雲的狠角色,臨到老了卻開始信佛,求的不過是心安——送走兒子又送走孫子,一而再地白發人送黑發人,總歸是不好受的。前兩年梁瑾奶奶也去世後,梁老爺子再沒別的念想,公司有梁瑾接班,他也終于能放下心。
老爺子随口問起:“你今天又去了淺灣碼頭?”
梁瑾握着湯勺的手微微一頓,很淺幅度地點頭:“嗯。”
半晌,身邊響起老人的一聲嘆息。
“梁玦”這兩個字是他們家的禁忌,便誰都沒有多說。
“雲琴島的招标轉讓,現在進行到哪一步了?”老爺子岔開話題問。
他雖已退休,每回梁瑾來,總還要問一問公司的事。
“政府公告剛出了,我正在讓人準備投标文件。”梁瑾簡單說道。
老爺子聞言有些擔心:“有幾成把握?”
“前幾天去何局那走了一趟,他說打算參與投标的公司還有華揚,他想推薦我們跟華揚合作,不過華揚那邊沒有這個意向,真跟他們競争,我只有一半把握,我再想想辦法吧。”梁瑾實事求是道。
提到華揚,老爺子眼中神色略複雜:“……華揚那位小傅總,前段時間是不是回國了?”
梁瑾慢慢喝了口湯,聲音很低:“嗯。”
他爺爺沉默一瞬,接着問:“你跟他,有沒有見過面?”
“在徐家的婚宴上碰到過,之前去何局那裏,他剛巧也在,”梁瑾平靜說着,“跟他聊過雲琴島的事,何局說的合作我覺得可行,但他不太願意。”
“只有這些?”
“嗯,就這些。”
梁瑾很坦然,看向他爺爺的目光裏全無閃躲,即便他爺爺有意試探,他說的也全是實話。
他早已不是十年前面對巨變時彷徨失措、束手無策的那個他,人總要成長,只有他自己能救自己。
祖孫倆的視線碰上,如同某種較勁,最後是梁老爺子先移開眼,他年紀大了身體衰竭,也已不複當年強勢。
“徐笙的事我前幾天聽他爺爺說了,那小子也真是作孽,現在還在醫院裏躺着,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出院。要是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他本來都結婚了,收收心過兩年再生個孩子多好,偏他自己不争氣。”
老爺子感嘆起別人的家事,梁瑾安靜地聽沒有出聲,哪怕知道他爺爺是意有所指。
老爺子說了幾句大概也覺沒意思,便算了,只問他:“你也三十了,打算什麽時候結婚?我有幾個老朋友,家裏都有跟你差不多大的女孩,你想不想見見?”
梁瑾神色不改:“我剛接手公司,工作很忙,沒有這個想法。”
“什麽時候會有想法?工作總是做不完的,終身大事更重要。”
“我不想。”
梁瑾依舊很客氣,語氣裏絲毫沒有頂撞之意,說着“不想”時的态度卻堅決。
“你……”老爺子有些生氣了,開過刀的傷口處隐痛,責備的話到嘴邊到底沒有說出口。他也力不從心,僵持之後只能作罷。
“暫時不想便算了,以後再說吧。”
梁瑾沒再接腔,默不作聲地繼續吃東西。
入夜以後又下了雨,梁瑾留宿在山莊裏。
腦子裏的雜念太多,他不出意料地又失眠了。
推開落地窗走出去,他在檐下點了支煙,擡頭看到院中樹梢間在雨中盤旋的烏鴉,聽着那刺耳叫聲,唯覺意興蕭索。
被困住的不只有在夜雨中疲憊掙紮的烏鴉,也有他。
一支煙快抽完時,梁瑾的目光落向西面另一間房,那裏是梁玦從前的住處。
将煙頭撚滅在垃圾桶上,他穿回廊過去。
房門鎖着,旁邊的窗戶卻稍一使力就開了。
梁瑾撐着窗臺翻身進去,沒有開燈,借院中進來的一點微弱光亮打量四周。
家具蓋在防塵布下,從前的擺設和裝飾物都已不見,房中空曠冷清,灰塵撲面,散發着終年不見陽光的黴味。
他掀開那一層層的布,老舊家具被歲月侵蝕,什麽都沒留下。抽屜是空的,櫃子是空的,所有承載過梁玦過去記憶的地方都是空的,沒有留下丁點屬于梁玦的痕跡。
那個名字不能提起,過去種種皆被抹殺,像從來不曾存在過。
而他自己是罪魁禍首。
梁瑾頹然垂手,放棄了。
淩晨雨勢更大,梁瑾開車出去,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游逛。
夜雨滂沱,城市燈火與偶然經過的車燈交織,在這樣的冷雨夜裏投射出這座夜下城市的嶙峋之貌。
梁瑾的目光沒有落點,心神也缥缈,心頭空落落的又仿佛有千頭萬緒,回過神時,他已将車開到了當年那場車禍的發生地。
街頭阒寂無人,連路過的車都很少。
大雨不斷沖刷着路邊的喬木和下方路牌,前方路口的紅綠燈在雨中透出一點微弱幽光。
那時肇事車輛便是從那個路口開過來的,喝醉酒的司機一腳踩下油門,超速逆行而至。
那夜梁玦與傅逢朝的事被家中發現,被勒令分手,梁玦與長輩争吵之後離家出走。他身上什麽都沒帶,想去找傅逢朝,在電話亭中一遍遍重複撥出傅逢朝的手機號,始終沒有接通。
後來他淋着雨失魂落魄走上馬路。
再之後的事在梁瑾的記憶裏變得渾噩不清、不再連貫,這麽多年他也一直不願再去回想。
梁瑾看到了街邊的電話亭,是當年的那個,重刷紅漆之後翻修一新。
臨都街頭還留有不少這樣的老式電話亭,觀賞的意義大于實際,卻在這一刻微妙牽住了他的神思。
梁瑾推門下車,冒雨走進電話亭中。拿起話筒時他有片刻遲疑,顫抖着手撥出了那個在心裏藏了十年的電話號碼。
兩聲之後,電話接通。
傅逢朝的聲音如穿越時空而來:“你好,哪位?”
梁瑾怔然失語。
他沒想到時隔十年,當年沒有打通的電話今夜竟然接通了。
半夜打進來的固話,在接起之後卻無人應聲。
傅逢朝便也靜下聲,但沒有挂斷。
這個點對他來說不算晚,當年沒有接到梁玦最後的電話,自那以後他便習慣了每晚在淩晨之後入睡,開着手機不再靜音,這麽多年他也一直沒換過手機號,無論在國內還是國外——哪怕明知道他的梁玦不會再打來。
心跳聲逐漸蓋過了電話亭外漫天徹地的雨聲,梁瑾壓抑着呼吸,握住話筒的手幾乎沁出汗。
有千言萬語想說,一句也說不出口。
他不敢出聲。
傅逢朝一同沉默,電話那頭的人是誰并不重要,能在十年後的今夜此刻接到這通電話,也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他在海邊碼頭自傍晚一直待到方才才回,這是這十年他第一次去看梁玦,不是不想,是他心虛。
他怪着怨恨着別人,其實他最怨恨的人是他自己,恨他當年沒有接到梁玦的電話,恨他錯過了梁玦的最後之言。
也不過半分鐘,梁瑾只覺得再撐不下去,挂斷了電話。
汗水洇濕了掌間紋路,他無力垂下手,蜷縮在這一方灰暗裏,疲憊閉眼,勉強喘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