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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5)

他的母國比較愛作妖。小城小池的,偏偏喜歡四處沖撞。今兒個推撞一下他國的使臣,明兒個試探一下邊界的敵國。

這一日日地,總算是将文國的耐性給磨沒了。而邾國大抵也是忘了他們還有一位皇子正在對家的手上,全然不将他當一回事。哪怕文國使臣說要砍了他們送來的皇子,他們也依然無動于衷。

後來文國的皇帝便真的要将周珩給砍了。

本來都已經要押送去刑場了,只是後來從宮中穿行去屠宰場的時候,無意路過孟公主的後花園,并英雄救美救了人家小姑娘,這才耽擱了砍頭的行程。

公主從秋千上摔下來,差點摔破腦袋。

宮裏一下子就傳開了,老皇帝風風火火的來了。當時小公主已經從地上爬起來了,兩眼發懵地被那些從四面八方湧過來的宮人奴仆攙扶着。等她快被人攙着走出小花園時,這才想起後面還有一個人。

她恍惚回頭,隔着無數擠擠攘攘的腦袋瓜子,從夾縫中看到了依舊倒在地上抱作一團的“救命恩人”。

後來,她的“救命恩人”成了她的近身侍衛,負責保護她的安危。

不知道老皇帝是怎麽想的,讓敵國送來的質子擔當自己寶貝女兒的近身侍衛。所幸,這個近身侍衛還是相當盡忠職守的。除了秋千這一次的救人,他還救了她一次,是在打獵的時候。

同樣是以命相救。

皇家圍獵,閑人退散。奈何架不住林子裏有猛虎餓狼,逮人就咬。

小公主進獵場本就是因為好玩才去的。她去撲蝶追兔,奈何蝴蝶沒撲着,兔子沒逮到,還差點落入狼口。那白眼狼不知從何處跑來,張着血盆大口,一口吞下她正追趕的胖白兔,然後再往前一蹿,要來吞下小公主孟冬滿。

孟冬滿當時正追兔子追的起勁兒,見到猛然竄出來的白眼狼,腳下一滑差點直接滾進白眼狼的嘴裏。

周珩過來救她,為此,他膀子上被生生咬下了一塊大白肉。連皮帶血,直接從肩膀上撕扯開。

周珩因為孟冬滿,幾乎斷腿殘臂。這份恩情,無論對于誰,怕都是要感恩戴德,三跪九叩的。

所以後來老皇帝将他女兒許配給周珩的時候,盧九尾沒覺得任何不妥。但當時,好像文國的大部分民衆都是不支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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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侍衛跟公主,本就身份懸殊,不登對;其次,他還不是個正經的侍衛,是由死囚晉升上來的,不靠譜。最後,他還是敵國送來的“死囚”,要不得。

因中間夾了比較複雜的政治原因,大家都不願意将自己國家美麗的公主下嫁給這麽一個可能随時□□的敵對分子。

這些,盧九尾也能夠理解。

可是,這天下,終究是天子為大。皇帝老兒定下的事,就算是他自己後來想反悔,那都得憋着不能說出口。

孟冬滿就這麽嫁給了周珩,而周珩也從敵國的質子搖身變成了本國的驸馬爺。

婚後周珩升了官,做了個從三品将軍。不曾娶妾,對孟冬滿也是敬重有加。二人一直相敬如賓。

誠如周珩所言,那段時日她一直喊他“阿珩”,親昵的好像是平頭老百姓家的一對小夫妻。

小夫妻固然恩愛,但凡間還有一句話是這麽說的,“夫妻本是叢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好在,周珩沒有獨自飛。

他們成親三年後,文國周邊幾個小國聯合起來,連番攻打他們。文國久不經戰且又沒有時間修整,戰火連天,沒個盡頭。兩年後,便從地方一霸變成了地方一蛇。

邾國在這個時候來要人,他們将周珩硬氣地接了回去。而周珩,則将孟冬滿帶了回去。他又做回了他的皇長子,孟冬滿則從公主變成了長皇妃。

就此,她對他的稱呼從阿珩變成了“殿下”。

時間再往後走,周珩相繼娶了三位夫人。他與孟冬滿依舊相敬如賓,可他與其他三位夫人也是相敬如賓,并且,有了兩個孩子。

沒幾年,周珩被冊立為太子,正夫人孟冬滿則名正言順地成了太子妃。

冊封大典上,他二人并肩而立。周珩看到這一幕,他說,這是他回到邾國數年後,他們挨的最近的時候。

再後來,周珩他爹駕崩,周珩登基為帝,孟冬滿卻沒有被立為皇後。皇後另有其人,是早年他兩個孩子中,其中一個孩子的母親。那位夫人的娘家,是邾國樂正氏。

樂正氏,世襲邾國丞相之位。

孟冬滿不再是太子妃,她如今只是他後宮萬千夫人中的其中一位。宮人稱呼她為“孟夫人”。孟冬滿則稱周珩為“聖上”。

孟冬滿跟周珩有過一個孩子,孩子來的有些不正當。那是在一日,周珩大典喝醉之後,借酒撒潑将人家姑娘給非禮了才有的。

那晚周珩三十歲生辰。男人三十而立,是極重要的一歲生辰。他在三十歲之前,從文國質子,到邾國皇子,再到一國之君。他在而立之年,什麽都有了,什麽都不缺。他挺高興的。

他大肆宴請群臣,皇後花費心思替他舉辦的那場宴席,他很滿意。只是有一處不如他意,便是他的那位孟夫人沒來。

聽人說孟夫人病了,得了風寒,挺嚴重的,地都不能下了。

他不信,宴席散了,非說要去拆穿她的謊言。

那時已是深夜,孟冬滿早就歇下了。他夜闖人家寝殿,不顧人家意願,非得将人給倒騰醒。他掀開被子,扯開她的衣裳,将酒氣沖天的臉湊近她,立時一股滾燙的氣息便噴面而來。他低頭将嘴貼到她唇上,即便腦子已被兩斤棗集美酒給麻痹了,但他還是能夠覺察她唇上的幹裂。

孟冬滿身上沒有力氣,掙了會兒便不掙了。

夜深風涼,吹得殿上帳幔飄飛。

孟冬滿是真的病了,那晚之後病的就更重了。而周珩在那之後也病了,傳染的。

兩個殿,一南一北,殿內此起彼伏的咳嗽聲交相呼應,倒也莫名和諧。

盧九尾看到此處,料想孟冬滿該是病死的。

不曾想,她是被人害死的,被周珩害死的。

孟冬滿跟周珩在那之後有一個孩子。雖是不情願得來的,但兩個人總歸還是開心的。周珩開始對她好,跟先前在文國的時候一樣好。護着她寵着她,有好吃的好玩兒的總是第一時間派人送過來。他還會親自過來跟她說一聲,“辛苦夫人了。”

那是他第一次喊她夫人。

只是很可惜,那個孩子沒有保住。在他六個月,已經成形的時候。孟冬滿落了胎,差點喪命。周珩一直都記得,那天她身下淌出來的血,比他一生殺的人流的血都多。

孩子沒了後,周珩又不再對她好了。冷落她,對她避而不見,只當自己沒有這個夫人。

旁人都道孟夫人這剛得寵沒兩天就又進了冷宮,着實可憐。就連她自己殿裏的奴仆都說自己被主子帶進了冷宮,可憐。

孟冬滿不關心那些,她沒了孩子,心死了,只覺在哪裏都一樣。

唯一不一樣的是,小産後她病的愈發嚴重了,幾乎随時咽氣。

可在咽氣之前,周珩又對她做了一件事。

羽林衛在宮中發現一位細作,是她殿裏的小宮娥。侍衛從宮娥身上搜出一張紙條,是通報給文國的密函。

當晚,孟冬滿被招入大殿。可她走不了路,只能被羽林衛架着過來。入了大殿之上,即刻便被甩到地上,整個人趴在那裏,爬都爬不起身。

周珩蹲下身,握着她的手,将唇緩緩湊到她的耳邊,用低到只有兩個人聽見的聲音對她道,“只要你求我,我便放了你。”

☆、鮮衣怒馬少年時

文國公主孟冬滿嫁與邾國皇子周珩,從皇妃冊立太子妃最後搬入後宮成為孟夫人,共計十餘載。間有一子,落。卒于亘和五年,時年二十七。

那晚周珩跟她說,只要你求我,我便放了你。孟冬滿到底還是沒有求他,最後被當做文國的細作,以一杯毒酒賜死。

盧九尾在琥兆上看到孟冬滿死了的時候,腦子有些懵。

孟冬滿死後頭兩年,周珩過的與以前沒什麽差;後兩年,好像也沒什麽區別;進入老年之後,終于開始反思,開始後悔。

是不是真的後悔,盧九尾也不是那麽确定。只是從他後面的狀态來看,仿佛是有那麽一絲後悔的。最起碼,他開始在夜裏輾轉反側,徹夜難眠。會說夢話,嘴裏會無意識喊出“小滿”這個名字。

再後來,他兒子周玉兖就找來了她。幻境的圖像,最終與現在的他們重疊起來。

“琥兆呢,大概就是這樣的。你吃了藥,便會成為真正的他。”盧九尾用手指着幻境裏兩鬓蒼蒼的周珩說道。“你想回到什麽時候都可以,只要想清楚就行。”

周珩看着她手指的方向,與幻境中的自己四目相對。

這一路走來,他看到自己從鮮衣怒馬少年時,一步一步變成如今的老态龍鐘百病翁。真真是一日看盡人生四季百态。

“既是看完了,那我們回去吧。”盧九尾算了算時間,覺得可以出去了。

她自行轉身往回走,邊走邊道,“回去的路與來時不同,你當心點。”

回去的路與來時的路還是同一條路,但是看到的過往人生卻是另一番風景。有些人會迷失在琥兆裏,就是因為栽在了返程的途中。

時光倒轉回他們第一次見面。孟冬滿從天而來,青絲如瀑,散在空中,落了周珩滿懷。

孟冬滿為了答謝她的救命恩人,跟老皇帝求情,免了當時身為質子的他的死罪。後來老皇帝不僅免了周珩的死罪,還命他為孟冬滿的近身侍衛,負責保護她的安危。

這筆買賣可以說是很劃算了。

再後來,如盧九尾猜想,他們到了皇家圍獵場。與上次不同的是,盧九尾在看到孟冬滿一蹦三跳地去撲蝶的時候,還看到周珩悄悄在身後将自己一只手的手掌劃破了。鮮血滴在翠綠的草叢上,淋了一路。

緊接着,白眼狼出現,撲向孟冬滿,周珩擋在她身前,被咬下肩上的一塊肉。

鮮血淋漓,孟冬滿當時哭的不成樣子。

周珩跟孟冬滿成親以後,晉升為從三品将軍,業務繁忙,時常在半夜才回到公主府。孟冬滿有次夜裏驚醒,看見他在外殿的案前書寫信函。借着月光,她從門縫裏悄悄望了他一眼,便又回屋睡去了。

他們成親三年後,文國遭到周邊小國攻打,寡不敵衆,城池連連失守。那幾年戰火連天,屍橫遍野。再後來,文國成為邾國的附屬國。文國派人來将周珩接走。

周珩帶着孟冬滿一起回了邾國。

幾年後,周珩冊封太子,登基為帝。他那時沒想過立孟冬滿為皇後,以後也沒有。因為皇後之位,只能是樂正氏的。

他對于自己要什麽,向來都非常清楚。

他是喜歡孟冬滿的,想着給不了她皇後之位,便用其他的東西來補償她。他給她送衣裳,送首飾,可是孟冬滿自來到邾國過,便從沒有與他笑過。她與他生疏,喚他殿下,喚他聖上,她會畢恭畢敬地俯首行禮,還會叩謝隆恩。

這讓周珩心裏極不舒服。

發生了酒後非禮這一出後,他們有了孩子。只是周珩沒有保護好她,讓樂正氏害死了她的孩子。周珩氣瘋了,但是仍舊不能拿樂正氏怎麽樣。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是故意疏遠她,假裝冷落她,讓樂正氏不再将矛頭對準孟冬滿。

時間馬不停蹄地向前走去,來到她臨死的前一晚。

周珩蹲在她面前,輕輕握着她的手對她道,“只要你求我,我便放了你。”

他以為她懂,他以為她知道他說的是,“只要你肯向我示弱,我便什麽都答應你。”答應好好待你萬不會取你性命,答應放過文國,不會派兵攻打。

其實孟冬滿是真的懂。

但當時群臣聯名上書,鬧了好幾日。他們讓周珩斬殺文國公主,讓他發兵過去。畢竟文國已不成氣候,完全可以攻克下來。他們不需要什麽附屬國,他們只要屬于自己的成池。

從前的孟冬滿,若是聽到周珩對她這麽說,別說示弱了,撒嬌賣俏,也是張口信手即來。可她來到了邾國,便知曉自己不再是周珩的妻,而是文國的公主。

她是一個異鄉人,有着自己國家的身份,身上亦有着特殊的責任。她會成為有心人手中的矛,會讓周珩成為衆矢之的。

她不願意,也不能。不能丢掉自己國家的尊嚴,不願意讓他為難。

孟冬滿趴在地上,反手握住了周珩的手,握的很緊。她想借着他的手力從地上将上半身支起來。

周珩卻以為她要跟自己求情,有些高興,扶着她的肩膀讓她靠到自己懷裏。

孟冬滿也不推卻,只是順從地将頭枕在他的肩上,用溫柔似水的眼神望着他,周珩有一瞬間,以為她回到了還在文國做公主的時候。

“阿珩。”她開口喊他,與從前親昵的口吻一模一樣。

周珩激動地手都開始顫抖了。

“我問你一件事,你不能騙我。”孟冬滿眼含期冀的望着他,聲音無比輕柔。

“你說。”周珩深情回望她,點頭如搗蒜。

“你第一次見我時,是故意從我那裏經過的嗎?”孟冬滿輕聲問。

孟冬滿的這句話就像是數九寒冬裏的一塊大冰雹,将周珩剛剛還熱情似火的心砸出了個窟窿。窟窿往外冒着寒氣,流出冰涼的血水。

他扭過頭去,手指無意識收緊。

“不是。”周珩沉聲道。

第一次見面,他不是故意經過,。他不知道她會出現在那裏,也不知道她會從秋千上掉下來。

不過,至此以後的每一次相遇或相救,便都是精心設計了。

孟冬滿聽他說不是,終于笑了起來。她的唇角上揚,眼裏是止不住的歡喜。她以為最糟糕的情況,就是他從頭到尾都在騙自己。所幸,還有一次是真的。只要有一次是真的,她便會覺得自己這一生也沒那麽凄慘。

她問完了這句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不再說話了。

周珩問她是不是文國的細作,她也只搖頭不做辯解。

周珩無法,賜了她一杯毒酒,讓她留個全屍,可以體面的死去。

事後周珩問那個過去送酒的宮人,她在最後有沒有給自己留什麽話。

宮人答,孟夫人說謝主隆恩。

謝主隆恩。便是她留給他的最後四個字。

周珩一直以為,孟冬滿說這四個字是為了譏諷自己。

但其實,她是真心在感謝他。

她感謝他這麽多年一直對文國手下留情,謝他能在她爹活着時不去派兵攻打,不讓他爹成為亡國罪人。如今她爹死了,文國成了一盤散沙,朝廷內鬥,百姓民不聊生,早就是風雨飄搖,随即便會滅亡。與其讓它落入他人之手,不如幹脆成為邾國的城池。畢竟,她一直知道,周珩是位明君。

所以她不求情,不願讓他為難,因為他一定會出兵,不過是早晚的事;她不能向他示弱,因為她是文國的公主,肩上有一國尊嚴。

那麽為什麽不辯解呢?

盧九尾後來看到,皇後将那晚侍衛從小宮娥身上搜出來的信函偷偷拆開來,發現裏面只是孟冬滿寫給亡父的追思信。

盧九尾這時恍然想起孟冬滿那晚被侍衛押回寝殿後,似笑非笑地對身邊質問她的宮娥說了這麽一句,“你當真以為他會希望我跟他求情嗎?”

盧九尾想起這些,再猛然回頭看向周珩。發現他此時已經蹲在地上不再往前走了。他抱着頭,沒有聲息,不知道是在沉思還是在哭。

孟冬滿在喝完毒酒之後,其實還說了一句話。那時她已經雙眼渙散,話都說不清楚了,但他們還是聽懂了她說的什麽。她說,“我陪着你從邾國質子到文國皇子再到一朝太子,最後是一國之君。只是可惜,不能陪你到老了。也很可惜,沒能給你留住一個孩子。”

在琥兆中,回途的路之所以與來時不同,就是因為你能看見你以前看不見的東西,比如別人的經歷。

琥兆有這個能力,窺探你記憶中的每個人的曾經。那些你不曾見過,不曾了解的過往。

孟冬滿不是傻子,周珩走的每一步棋她都清楚,他想得到的任何東西,她也都知道。她願意成全他,不讓他難堪,也不讓自己成為他登頂路上的絆腳石。

雖然他給她機會讓她陪同自己前行,但她又怎好真的拖住他不讓他走。

這些都是周珩不知道的有關孟冬滿的過往。

☆、琥兆幻境

回頭的路一旦停下來,那些來到琥兆的人便很難再出去了。因為他們會陷入曾經無法得知的曾經,不能輕易抽身而退。

盧九尾轉頭見到周珩蹲在地上久久不曾起身,似乎有種不願意走的跡象,立即拔腳向他沖去。

她想着她得帶他出去,他不出去,她這錢還要得到嗎?

只是她往前跑了兩步,耳邊卻突然好像感覺有飓風刮過。她甫一轉頭,滿頭的頭發全都鋪到了臉上。她只好停下來,用兩只手将飛進嘴裏的頭發大片拂開。然後她睜眼一瞧,陡見自己坐在一輛馬車裏。

她閉眼再睜眼。豁!自己還真在一輛馬車裏!

盧九尾想不通,為什麽能在周珩的過去裏看見自己。她心說,莫不是周珩年輕的時候曾經偶然間撞見過自己,被琥兆感知到了?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倒也說得通。但是……她自己很清楚,她從來沒有坐過那樣的馬車,也沒有像幻境裏的自己一樣,穿的跟個皇親國戚一樣過。

那輛馬車沒有馬,只有一輛車,寶藍色的頂,朱紅色的車身,半懸在懸崖邊上。懸崖邊有風,吹得馬車搖搖晃晃吱呀吱呀。

盧九尾仔細瞧了瞧,看到了從飄起的車門簾裏,自己的半張臉。

她正閉着眼睛靜靜的靠在窗棂上,像是睡着了一般。雖然隔得有些遠,但盧九尾确定那就是她自己。

她想上前去看個究竟。腳剛踏出去一步,崖邊的風卻吹的更盛了。車身一個劇烈晃動,恨不得直接翻過去。但是盧九尾眼睜睜看着它在崖上來了幾個大幅度搖晃後,居然又給晃回去了。

馬車遲遲沒有掉下去,好像是在等她前來。

盧九尾實在好奇,便大踏步朝自己走去。待她已經走到馬車跟前,準備伸手将車身拖回岸時,忽然聽到像是有利器劃過空際,從她身後而來。她猛一轉過身,便見一枚長長的銀針便擦着自己的眼睫毛,堪堪從自己眼前飛速掠過。

當時就聽“叮鈴”一聲清響,馬車車蓋上懸着的一個風鈴被撞擊到了。盧九尾再回頭,便見馬車已經直直向崖下倒去……

出于自救的本能,盧九尾想撲過去抓住馬車裏的自己。可是僅在一瞬間內,她卻仿佛像是真的站在了崖頂。那崖上的飓風吹得她挪不開腳,使不上力,還睜不開眼。

漫天的灰塵和風沙就這麽撲面而來,盧九尾竟然還能在風沙走石中看到一個人影。那人從她身後飛來,躍過她的身側,緊跟着馬車一同跳下懸崖。

那身影視死如歸,壯烈豪邁。

盧九尾想看清那個追着馬車撲下懸崖的人的模樣,奈何從她那個方向,只能看到他的一個後腦勺。而他的頭發全散在腦後,伴随着崖邊的風,吹得呼啦啦作響。

盧九尾左右看不到那人的臉,情急之下猛一使勁兒,人就蹿了出去。可是蹿下去的一瞬間,她又恍惚像是坐到了轎子裏,變成了幻境中的自己。她的腦袋抵在車廂壁上,繁重的裙擺像是炸開的大團花朵,懸浮在空中。

她用力穩住身形,想要爬出車廂。手剛扒着車門的時候,眼前卻有一團黑影襲來。那人從上墜落,急急抱住她,将她一下子往後撲了下去。

她往下落,卻又不知道要落向哪裏。馬車兀地像是憑空消失了,那個人也陡然消失了。只有她自己在急急往下掉落,耳邊有呼嘯的風,和無數利器劃破空際的聲音。

她還沒弄清楚是怎麽回事,身體就像是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她梗着脖子往身上看,果真看到她的胸口處戳了一支長箭。她感覺不到疼,只是看到有血從傷口流出來。

因為是頭朝下往下落的,胸口的血便順着上身流到脖子再到額頭,最後倒淌進頭頂下方的一方湖泊裏。那湖泊遼闊,看不見邊際,湖面上水汽氤氲,碧荷連天。

直至落入水中,盧九尾才猛一下驚醒。她睜開眼睛,看到自己依舊站在琥兆之路上。四周是周珩的記憶幻像,哪裏還有什麽馬車湖泊。

空氣是靜止的,無風無月只有星河天懸。

盧九尾看着周遭的一切,愣愣地在原地站了會兒。緩過神來後,終于開始有些後怕。她覺得自己剛剛該是被琥兆給迷惑了。

她以前在空起山的時候,進過幾次琥兆。那幾次都沒出事兒,她便以為自己可以随意進出琥兆。可她萬萬沒想到今日居然出了這等岔子。現在即便是出來了,也還是心有餘悸的。

雖然害怕,但她清醒的知道,眼下應該趕緊出這琥兆才是正解。不然若是晚了,她跟周珩兩個人怕是都出不去了。

想到此處,盧九尾急忙上前,拽着周珩就往琥兆的出口方向跑。

☆、離開琥兆

盧九尾想帶周珩出去,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老皇帝上了年紀腿腳不便,或者說是人到老年,發福了跑不利索。總之,盧九尾拖着他往前跑的時候就像拖了個麻袋,左晃右崴,跟瘸了腿似得。

“你快點啊!不然出不去了,你就別想再見到你的孟小滿了。”盧九尾拖着他跑不快,只能反身着急地看着他催促道。

“我……真的能再見到她嗎?”周珩仿佛還沒有從幻境裏出來,滿臉迷茫,雙目呆滞。

盧九尾見到他這個樣子,恨不得一巴掌呼上去。

“能能能!保證你能見到!見不到你來找我,我退你錢!”盧九尾點頭用力,就怕他不相信自己。

“那……你現在就把藥給我吧。”周珩朝盧九尾伸出一只手,一派“天真”地望着她。

“現在?!現在不行,我們得先出去!”盧九尾聽太上皇說現在就要吃藥,疑惑了一聲,然後搖頭拒絕。

琥兆現在鋪成了一條路,連接着現在和過去兩個世界。若他現在就将藥吃了,他是能留下來了,可盧九尾就沒法兒出去了。

“你先跟我出去,我随即讓你服藥,一刻也不耽誤你!可若你現在不走,那你只能眼睜睜看着她一次又一次死在你面前。”盧九尾怕他一根筋想不通透,便恐吓他道。

這恐吓是有效的。

果不其然,周珩聽到盧九尾信誓旦旦地說出的這句話,立馬拔腳就走。走的虎虎生風,步履比盧九尾還矯健,恨不得一步到終點。

盧九尾見狀,甚為高興地跟了上去。

裙踞略過腳下的星河,帶起了一陣漣漪。于粼粼波光中,盧九尾餘光看到了一個人。那人手上了把白色細竹傘,靜立在漫天星辰下,低垂着眉目。身後有光照來,将他的身影掩進光暈裏。一圈一圈的光芒逐漸擴散,最後将他整個完全籠罩。

盧九尾似要被那光芒閃瞎眼,但因走在她前頭的周珩已經到路口了,便也來不及多想,趕忙跟了上去。

等她跑到路口,彎腰從星河裏打撈起那條琥兆鋪就的“七彩路”。在手上掂了兩下,然後重新歸攏到指尖,再從懷裏掏出了另一個火折子。

這次的火折子是黑色的,像晶石一樣的細管。她拔開蓋子,裏面猛地一下就蹿出了一團熊熊烈火。那火勢沖天,從他們身側騰地一聲就蹿了出來,燒在他們頭頂,火點子還簌簌往下直落。

僅僅是在頃刻之間,四周便已呈現出一片火海之勢,而原本的長夜星辰一瞬間像是全被燒光了。周珩吓了一跳,以為自己要被燒死了,慌慌張張忙提腳要跑。

盧九尾拽着他,大手一揮,直接從火海中辟出一道裂口。然後她提着周珩的衣領往那裂口裏一甩将他大力甩了出去,緊接着她自己也跟着跳了進去。

室內靜谧無聲,連一絲風都沒有,只有太上皇睡塌旁的香爐裏燃着縷縷青煙。

盧九尾醒來,見自己依舊趴在殿內的書案上,而太上皇還在對面的榻上睡着。她直起身,擡起手臂伸了個懶腰,然後踮着腳悄沒聲兒地走出了大殿。

外面陽光正好,将這座金城湯池照的明亮熠熠。盧九尾悠然踱步到殿門前的石階上坐了下來,她頭倚着身側的紅木梁柱,閉眼小憩。

天高雲淡,風清閑逸。盧九尾坐在那處,惬意地連呼吸都開始逐漸放緩。她似乎快要睡着了,有風吹着她鬓邊的幾縷發,裹着陽光将她面頰漸染上一層紅暈。

周玉兖看着坐在石階上的那個人,恍惚覺得時光穿梭回遠久之前。那時她也是這般,靜靜坐在大殿之前,閉着眼睛小憩。陽光微暖,清風拂面,一切都正正好。

大約盧九尾覺察到身後有人,她睜眼朝後看去,便見周玉兖站在自己身後。他逆光站着,看不清楚臉。

盧九尾正想說些什麽,忽聽殿內傳來了動靜。她猜測約莫是太上皇醒了,随即比周玉兖還緊張地起身就往殿內跑。

不出所料,她剛進大殿,就見太上皇正從睡塌上驚坐起,哆哆嗦嗦地要去找她。

“藥,給我藥!”太上皇見盧九尾進來了,手一伸,張口就問她要藥。那模樣,不知情的人,大抵還以為是個瘾君子吧。

盧九尾見此不慌不忙,跟門外的宮人讨了杯酒。那宮人也是神速,聽到她說要酒,又見皇帝在一旁點頭。撒腿就跑,不出一刻就穩穩當當地給他端了一壺酒來。

盧九尾提着青瓷細頸壺,給太上皇倒了一杯酒。那酒真是好酒,剛流出壺嘴,便有滿室清冽酒香。

她一手端着碧綠酒盞,一手懸在酒盞上方。不多時,一根發着滢色光的細長物體從她指尖滑落,掉進指尖下的杯盞裏,逐漸融化。

她将酒端給太上皇,太上皇遠遠地就伸手過來接。他嫌盧九尾走的慢,着急的起身朝她走去。盧九尾卻是側身将手往後退了退,并用另一只手罩在酒杯上方。

“有件事我還需先提醒你一下,”還未等太上皇發出疑惑,盧九尾便主動開口解釋,“吃了後悔藥回到了過去,如果你沒能改變你想改變的,事情依舊按照原定的方向發展,那麽你會立即從琥兆回到這裏,你在琥兆的世界也會随即消失。後悔藥只能吃一次,如果你真的回來了……我猜,你的痛苦大約會是現在的百倍不止。”

如果給了你一次機會,事情的結果卻還是那樣不堪。痛苦只會比眼下多。因為他會意識到,事情會這麽發展,完全是他自身的原因。不是無意之舉,不是一念之差,而是必然,他本性裏帶着的必然。

而當一切的真相就這麽毫不遮掩地展露在自己面前時,盧九尾相信沒有人能夠波瀾不驚。

所以說,後悔藥不是誰都能吃的。

☆、辭別

盧九尾将摻了藥的酒遞給了太上皇,他找了個“幹淨”地方,穿戴整齊後便仰着脖子咕咚一聲将酒灌進了肚子裏。

盧九尾最後那句話,周珩到底還是沒能放在心上。他喝了藥上了路,身體便漸漸消失了,像是化作一抔土,被風吹散了。

周玉兖替他将剩下的錢兩付清。堆了半間屋子的黃金,閃的盧九尾心花怒放。

“付了錢,這樁交易便算是結了。”盧九尾從袖子裏抽出一塊帕子,那帕子有些長,盧九尾一直抽一直抽,似乎永遠抽不完。

帕子落在地上,将她的腿腳纏成一團。周玉兖站在她身旁,恨不得上前将帕子替她抽出來。

盧九尾抽了半晌,最後帕子終于完全落了地。她堪堪蹲下身,拎起帕子的一角抖了抖,再用力甩開膀子。白色織帕子一層一層向上鋪開,最後鋪了整間屋子,蓋在了那半間屋子的黃金上。她用手收緊,帕子最後歸攏成一個錦團,被盧九尾竄着挂在了腰間。

“錢我收了,若是萬一日後太上皇他老人家從琥兆回來了,你再來找我。我雖然眼下跟你結了這筆交易,但我也會負責善後的。”盧九尾撣了撣雙手,語氣輕松地跟周玉兖說道。

“我父皇他……還會回來?”周玉兖疑惑。

“若他回到過去,卻沒能改變事态的結果,他會回來。可他回來了,大約也活不久了。你來找我,我盡力保他命。”盧九尾轉身朝他保證道。

“那你現在是要回去了?” 周玉兖轉頭問。他直直看着她,目光半許柔和,半許不安。

“嗯,現下藥已交出,黃金也已收到。交易結束,沒有再需要我的地方。”盧九尾點頭,“若是周公子沒有其他事了,我便先回醫廬了。”

盧九尾說着便提腳緩步出了皇宮大殿,感覺到周玉兖有跟過來,轉身看着他,“公子不必跟來,不必送。若有事向求,再到醫廬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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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心三分:日、月與你。日月贈你,卿盡(靳)天下!——傅九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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