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歸終,你遲到了,”印女放下茶杯,挑挑眉對着姍姍來遲的歸終說道,“怎麽了,出了什麽意外嗎?”
“我睡遲了,對不起嘛,”歸終急匆匆地趕來,臉色還很紅潤,她拉開椅子坐下,朝印女露出了無懈可擊的微笑,“哇,墊子好軟!”
“你不是總說想有個坐墊嗎,”印女給她倒了杯花茶,“你喜歡就好。”
她們坐在印女屋後的院子裏閑聊了幾句,這塊地方之前被印女花了些時間簡單收拾了一下,一張石桌和兩個藤條編織的椅子,桌上擺了一束琉璃百合,配上熱氣騰騰的花茶和小點心,看上去還蠻有田園風味。
不錯,很适合姐妹談心。歸終暗搓搓地想。
“唔,好喝,”歸終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溫度剛好不燙口,她擡起頭裝作不經意地問道,“說起來,你之前不是說想要去逛慶典嗎?”
“是啊,”印女看了看自己尖尖的手指甲,随意地回答,“但慶典背後也可能有會滋生出邪祟,若是需要我支援的話可能就沒法逛了。”
“哎呀,摩拉克斯說過這段時間會比較和平的,”歸終頭上小燈泡一亮,她慫恿道,“實在不行,你就翹班嘛!”
“你可是定下歸終四誡的人,我可不想惹你不高興,到時候你又要說我。”印女看着她急了的樣子覺得有些好笑,剛想說自己從沒翹過班,可轉念一想自己之前在魔神手下的時候好像一直都有偷偷摸魚。
“有時也該放松一下,勞逸結合,偶爾這樣也是情理之中的。”歸終心虛地喝了一口茶,“而且,感覺會偶爾翹班去玩的印女更有人情味一點,有點像玩世不恭的大姐姐。”
是嗎,那她好像打開了什麽新世界的大門。印女輕咳一聲,“那你到時候可別來念叨我,我親愛的的歸終大人。”
“我哪裏念叨過你,明明都是你念叨我!”
好吧。印女喝了一口茶。這段時間也确實是挺風平浪靜的,去慶典好像也不是不行,“那你要陪我去嗎?”
“怎麽不讓魈陪你?他肯定不會推辭的,”歸終放下茶杯,雙手撐着臉頰,“你不想他陪你嗎?”
“他一向不喜歡慶典,也不願意靠近人群,”印女忽然品出了一絲不對勁,她眯了眯眼,“怎麽,你沒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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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眼神像一只聞到小貓身上有陌生氣味的貓媽媽。
“我、我那天有別的安排啦,魈的話,你邀請他他肯定答應,不信你試試!”歸終被她的眼神看得有點發毛,但還是硬着頭皮說道,“難道你真的不想讓魈陪你嗎?”
“歸終,你今天怎麽了,”印女微微皺眉,表情有一些無奈,“說話怪怪的。”
她實在不擅長在自己面前僞裝。印女看着歸終露出偷吃的小動物被發現了的表情,默默地想到。
“好吧,我就是覺得這是個好機會,”歸終頹下肩膀,攤了攤袖子說道,“我以為你對魈應該有一點感覺?”
她嘿嘿笑了兩下,還用袖子暧昧地朝着對面比劃比劃。
“唉,真是的,”印女了然地笑笑,抱臂看着她,“你覺得我喜歡他?”
“難道不是嗎?”歸終露出緊張的表情,像一只讨食的流浪小狗。“我覺得你對他總是很特別。”
“哈哈,不是,”印女不自然地笑了兩聲。
什麽!歸終驚了,一瞬間甚至覺得四周有一陣妖風刮過。是錯覺嗎,她搓搓袖子。怎麽感覺溫度都變低了不少。
然而在歸終已經為魈默哀的時候,印女又丢出了一枚猝不及防的炸彈。
“我是愛他的。”
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十分的坦然,像一個面對搶劫犯卻身無分文的窮鬼。
愛這個字,對世人來說似乎總是會覺得難以啓齒,但對于印女不是這樣。她敏感,忠于自己的感情,同樣也善于剖析自己。
我知道我愛他。她默默地想。她一生中就愛過兩個人,一個是她的媽媽,另一個便是他。當初她願意賦予他脫離苦海的死亡,但他選擇為她留下,在生與死的轉變之間,她就義無反顧地愛上了他。
“......诶?”歸終被她突如其來的坦誠吓了一跳,愣了好久又感嘆一聲,“哇!”
和另一邊的對比也太慘烈了。歸終在內心腹诽。“既然你愛他,那他也愛你,這不就——”
“他為什麽愛我?”印女歪着頭反問道,她看歸終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懵懵懂懂的孩子。“他不能愛我。”
“啊?”歸終愣住了,她沒想到印女會這麽覺得,“這有什麽能不能的?你不是愛他嗎?”
“我愛他,不代表要他愛我啊。”
“可是,如果他不愛你,你難道不會覺得遺憾嗎?”
遺憾?她經歷過的遺憾可太多了。印女在這方面她比其他人更能适應,她早就麻木了。“會啊,但沒關系,我能夠消化這些。”
面對她的不理解,印女只是長嘆了一口氣。
“如果他愛我的話,就會影響他。”她的聲音帶着一種苦澀的冷漠。
“愛情本來就是沉重的,這對自己來說是負擔,”她散漫地支起煙杆,忍不住抽了起來,她一直不想在歸終面前抽煙,但她現在實在忍不住了。“而我希望我愛的人是自由的,我不想他為這份愛作出任何他不想要的改變。”
這個道理,她在她自己身上就發現了。
她愛媽媽,就是因為愛,媽媽簡簡單單的一句好好活下去,就讓她直到現在還在這個她受盡了疾苦的人間,活了不知多少年,直到魈的出現才讓她的世界出現了一點顏色。
而自己為何要活着這個問題幾乎貫穿了她的整個人生,每次思考到最後,腦子裏浮現的永遠是母親。若是自己不愛她,按照原定的軌跡,或許她就能早已經在靈魂破碎之後解脫往生極樂,而她并不反感那樣的結局。
為愛作出的犧牲太大了。她不希望魈也變成這樣。
“所以你也不希望他知道你愛他,是嗎。”歸終不可置信地問道。
印女點點頭,“對,告訴他感覺就像是在變相索取一樣。”
歸終悄聲地問,“如果愛別人對自己來說是負擔的話,那你愛上他了,你該怎麽辦?”
“......我無所謂,這沒有關系。”
“而且如果他已經愛上你了呢,那你又該如何?”歸終緊緊盯着她。
“......”
“你知道他對你的感覺,對吧。”
“......他大概也只是喜歡,少年的悸動就像這縷煙,很容易就散了。”她像是不願意面對,呼出一口氣,看着一縷霧蒙蒙的白煙四散在空中。
“抱歉,歸終。”印女閉上了眼睛,将自己沉浸在煙草之中,“我累了,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吧。”
歸終默默起身,以她的立場她沒法說什麽,只能給印女一個淺淺的擁抱。她看着印女,忽然感覺她就像一頭身受重傷,于是選擇自動脫離族群的鹿。
正當她準備離開時,在院子後的拐角處又迎面刮來了一陣風。她看着還在随風旋轉的落葉,曾站在這裏的是何人她一想便知,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魈,既然你已經知道印女的心意,那你會怎麽做呢?
人間的慶祝豐收的典儀,是從帝君賜下滌塵鈴用于慶典的操辦後,開始熱火朝天起來。整個歸離集彌漫着放松和期待的氛圍,廣場上搭起了舞臺和篝火,大紅色的綢帶連接起家家戶戶,到處都變得熱鬧起來。
印女發現這幾天都沒怎麽見到魈,他對她的說辭是他要準備一些東西。或許是有什麽事吧,她想。反正呼喚他的時候他都會出現。
然而在慶典當天的傍晚,她打開房門,意外地看見魈站在門口,仿佛已經等候多時。
奇怪。她狐疑地看着他。怎麽感覺他看見她就像是要上戰場了一樣。
少年看着面前開門的女人,與他強裝鎮定的表情不同,他此刻內心緊張地就像一根繃緊的弦,在他看到印女的那一刻開始就顫個不停。
時間撥回幾天之前。
他那時被歸終留在原地,等歸終離開以後,才忽然意識到了歸終要去問印女什麽,連忙沖出去想要阻止,可當他趕到時,他便聽到了歸終在問印女喜不喜歡他,而印女說“不是”。
實話實話,那一瞬間,那種無從拆解的失落差點就讓他奪路而逃。但下一刻,他便聽到了印女說“我是愛他的”。
很難形容那瞬間的心情,過山車一般情緒變化,讓他頭腦發昏,說是連續用“風輪兩立”繞了璃月一個大圈也不為過。然而之後的談話內容又讓他的心漸漸沉了下去。
“按我的話來說啊,”浮舍舉起一杯酒來,大口一灌,老神在在道,“你們就是都缺了一點勇氣。”
“這點我認同浮舍,”彌怒咀嚼着糕點,看向對面,“你和印女都是太顧及對方了,才不夠勇敢。”
“這是勇氣能解決的嗎,”魈面無表情地看着桌面,仿佛被石桌上的花紋吸引,“她本來就是不希望我喜歡她,現在再去和她坦白又有什麽意義。”
“但是啊,金鵬,”應達靠在伐難身上,火紅的頭發飄來飄去,“我覺得男孩子要主動一點,你要自己告訴她你的真實感受,而且你們都兩情相悅了,不在一起多遺憾呀。”
“我同意,你的态度就很關鍵了,你要給她安全感,”伐難摟着應達,語氣溫溫柔柔地說道,“難道你真的覺得愛上她對你來說會是負擔嗎?”
“怎麽可能。”魈飛快地回答,“我從未這麽覺得。”
“那你就告訴她啊,”應達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弟,“我也相信,那個面對妖魔邪祟無所畏懼的金鵬,應該不會連自己的感情都承擔不起。”
“就是啊,男子漢大丈夫,心聲就該大聲說出來,”浮舍連忙說,“你們需要一點契機,讓我們來給你出謀劃策!”
魈覺得浮舍八成給不出什麽建設性意見,把目光轉向伐難和應達,求助和羞澀同樣出現在臉上,“所以,要怎麽做?”
“我覺得首先,你要約她出來。”彌怒眯着眼睛搶着回答。
首先,要約她出來。
魈深吸一口氣,眼神堅定地像要向帝君宣誓,“印女,你今晚有空嗎?”
“......”印女眼睛睜大了一瞬,“有、有空?”
“那麽既然如此,”魈緊張地咽咽口水,“晚上,要一起去逛慶典嗎?”
“你不是一向不喜歡這種場合?”她愣了愣,看着眼前神情逐漸肅穆起來的少年,仔細觀察了一番,“怎麽,是有什麽事發生嗎?”
“不、不是,”他暗惱自己嘴笨,越是緊張臉色就越僵硬,耳尖通紅,“只是沒怎麽去過,想和你一起去。”
她看着少年因為過分緊張而顯得亮晶晶的眼睛,自己也不自覺被帶得緊張起來,“那,我們出發?”
傍晚的攤位都已經支了起來,叫賣聲連綿不斷,觥籌人影交錯在窗上,大街上人來人往,他們走進喧鬧的人群,仿佛兩滴入海的水珠。
兩個人走在一起,步履很輕,維持着不快不慢的速度,一種微妙的氣氛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若是以往魈肯定會不以為意,但此刻他卻緊張得快要爆炸了。
“第二,要制造一些不經意的小接觸,營造出氛圍感,比如在擁擠的人群中,你可以試着去牽着印女的手防止走散,”魈想起彌怒說話時故作暧昧的語氣,不禁有些無語。
他和印女走在街上,或許是因為印女過于奪目的外貌,即使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人們見了她還是會不自覺地為她讓開一條路,懷着善意的好奇看着他們。
氛圍感蕩然無存。他不是沒有牽過印女的手,但之前從來沒像現在這樣在意過,明明以前都能很自然地接觸,但現在——
完全不行啊。而且他們現在只是正常的間隔,魈對此無可奈何,悻悻地在心裏劃掉計劃中的第二條。
那麽就第三。他看到旁邊一列正在叫賣的茶攤食棚,覺得機會來了,頓了頓轉頭對印女問道,“印女,要吃些什麽嗎?”
“第三,帶她去吃點好吃的,”浮舍說的時候一臉“我很有道理”的表情,邊說還邊給自己點頭,“能一起吃同樣的食物,聽起來是不是也很浪漫?”
魈覺得這個方法可行,但表面上還是顯得比較矜持。
“唔,讓我看看,”她被香氣勾起了幾分食欲,看了一眼在她身後神色不太自然的少年,“你要吃嗎?”
“嗯,我和你吃同樣的就好。”
“那來兩碗杏仁豆腐,”印女對包着頭巾的老板說道,“然後杏仁豆腐不要太甜。”
她說完還轉頭向沒來得及說話的魈确認道,“我知道你喜歡吃這個,對吧?”
“......是,”魈躲在印女背後說不出話來。她總喜歡這樣照顧他,他悶悶地想。但他更希望她能選擇她自己喜歡的東西。
他好像忽然理解了印女的那番話。他同樣也不希望自己愛的人為自己委曲求全。
那既然這樣。
“還有兩份中原雜碎,”他站上前去對老板像倒豆子似的說道,“一份要加蔥和香菜,辣一些,湯也要多,另一份正常就好。”
“诶?”印女有些驚訝地看着他。
“你喜歡吃這個不是嗎?”他回給她一抹淺笑,“我也想嘗嘗。”
那既然這樣的話,就讓我來把那些委屈除掉。
“哎呀,你們姐弟感情真好。”老板懶洋洋地看了他們一眼,笑着說道。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他們兩人都像是愣住了,就在印女要下意識點頭的時候,魈先開口了。“不是姐弟,我們不是姐弟。”
他轉頭看向表情瞬間變得有些怪異的印女,像是得到了什麽确鑿的東西一般,金眸灼熱地像是要将她燃燒。
她忍不住躲開她的視線,沉默地接過老板遞來的碗筷。
她之前或許還意識到的不是很清楚,但她并不傻,她知道這句話暗藏着什麽含義。
他是知道了什麽嗎。她暼過少年說完話後還略微青澀的表情。她對他的感情并不是一無所知,恰恰相反,她很了解魈。
他應該是喜歡自己的,她很早就知道。她默默地舀起一勺杏仁豆腐。她明白自己在他心中是什麽樣子,從他看她的眼神中就可以知道了。
熱忱的、溫柔的、帶着少年人的羞澀和純粹。
她原本想要保持距離,讓他的這種感情随時間漸漸淡去。雖然她愛他,但若是他向她告白,她仍然會拒絕。
他現在應該只是普通的喜歡,但喜歡會變成愛,就像她對歸終說的,愛太沉重了,感情是會影響人的判斷的,她深深地知道這一點,并想要及時止損。
少年應該一直少年,她想。他的內在在飛速成長,長成他原本注定的模樣,那才是他最好的樣子,他不應該被她困住。
或許她的想法只不過是杞天憂人,但這種可能只要存在足以令她心生恐懼。
他注定要褪去青澀的外殼,在戰場上奮勇厮殺,就像媽媽不會有愛的束縛,像蝴蝶一樣奔向了原屬于她的未來。
但少年似乎還很是遲鈍,她發現他顯然還不太能理解什麽是喜歡,只是會像雛鳥一樣本能地去靠近她,親近她罷了。
這種信賴讓她忽然就起了貪念。既然還一直沒有察覺到他自己的心意,也不知道我對他的感情,那麽我是不是也可以在這份感情中沉溺得久一點,然後在他不知不覺中将這份感情轉化為親情或者友情。
她借着他對感情的懵懂,放縱着自己和他像朋友又像情人一樣地相處,享受着這份淺嘗辄止的暧昧。
但在這場夢中,他卻突然間醒過來了,那麽她也該做出選擇了。
這頓飯吃得異常地久,他們都吃得很慢,就連魈也吃得心不在焉。
她肯定察覺到了。他看着印女的表情,驚覺自己什麽時候也能輕而易舉地讀懂她的一些情緒了。
“走吧,印女。”魈輕聲說道,朝着印女露出一抹淺淺的微笑,“我帶你去看煙花。”
印女沉默地随着他沿着山坡小路來到了山崖,腳踩在一叢叢落葉上,在寂靜的山路上發出“咔咔”的聲響。他們坐在懸崖邊上,可以看盡一整個歸離集,放眼望去,全是人間煙火。
“印女,”他看着腳下一片的燈火闌珊,過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知道我今天為什麽想要約你出來嗎?”
別告訴我。她垂下了頭,柔軟的發絲随風飄蕩着。
“你那麽聰明,應該是知道的。”他自顧自地說道,“其實我之前,雖然非我本意,但我聽到了你和歸終的談話。”
“我只是想告訴你,我對你的感情從來不會是負擔,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
“現在或許不會,但未來卻是難以預料的,”她的聲音輕的像是融進了風裏,“我不希望你為此做出錯誤的選擇。”
“這不是錯誤的選擇,本就沒有所謂的正确和錯誤,對我來說從來都只有後悔不後悔。”他看着印女的側臉,緩緩說道,“如果我真的會為了你放棄其他的可能,那麽也是我心甘情願。”
“那不是你心甘情願一個詞可以一筆帶過的,”她的語氣變得重了起來,“那會造成很嚴重的後果!”
“什麽嚴重的後果,”魈難以理解她的恐懼從何而來,“你在害怕什麽?”
“如果,如果你為我遭遇了不好的事情,我會痛苦一輩子的,你知道的,這一輩子對我來說就是永遠。”她苦笑着說,墨藍色的眼瞳此刻有種黯淡的壓抑,“你現在只是喜歡我罷了,在這種感情都蒙蔽下,我們總是會誤判自己真正渴望的東西,不是嗎?”
“你是在拆解我的感情嗎?”
“算是吧,這是我保護自己的方式,”在月光的照射下,她的聲音帶着漠然的冷意,“就像重病纏身的老人面對詛咒自己早日死去的子女,似乎只有去理解和同情他們,才能讓自己心裏好受一些。”
“我的媽媽曾面臨過這樣的選擇,她不愛我,所以她自由了,而我到現在都在為此慶幸,同樣也在後怕,”她抱住自己的膝蓋,像是将自己鎖了起來,“我雖然是希望她愛我的,但如果她為我留下來了,結果到底會怎麽樣我都不敢細想,所以我寧願她不愛我。”
她想起,在無數次午夜夢回的時候,她都會問自己,如果當初她能對媽媽說出“我愛你”,媽媽會不會為自己留下。
而無數次思考完的結果都是,自己不應該告訴她。
若是媽媽為了自己的愛而留下,那麽等待她的就是永無止境的毒打和不見天日的囚牢。而若是她不留下,那她日後想起自己的女兒時只會感到愧疚和自責,這也不是印女所希望的。
“這不一樣,印女,這是不一樣的。”魈猶豫了一下,決定将她抱住,他伸出手将她整個環住,“你只是害怕你的母親會為你後悔,她或許會後悔,但我不會。”
“你為什麽不會?你有什麽把握說不會?”她忽然間變得尖銳的質問讓魈覺得她身上的刺都豎起來了,“你現在是說不會後悔,但要是真的發生了什麽,你就會恨我的。到時候我在你心裏就是十惡不赦的罪人,你會怨恨說你是為了我才會這樣做的,你會恨死我——”
那太可怕了。這幾乎想想就讓她絕望。她無法承受這樣的未來。
“我不會。”他将頭埋進她顫抖的脖頸裏,輕輕地撫摸着她的背脊,“我不會的,印女。”
“為什麽?你說啊,為什麽不會?”她的聲音從激動到哽咽,想要推開他,“你告訴我啊!”
“因為我愛你。”
他緊緊地抱着印女,像是捧着世界上最珍貴也最易碎的寶物,“你弄錯了,這并不是單純的喜歡,我已經愛着你了,印女。”
她終于不動了,任由他将自己貼在胸口,她問他,“你知道什麽是喜歡,什麽是愛嗎?如此大言不慚。”
“我已經知道什麽是喜歡,什麽是愛了,我區分得出來。”他想起曾經,印女也是這樣抱着他,而他憎恨着魔神,咒罵着不公,她抱着他,将所有的一切都包容在一起。
“我希望你能笑着看我,希望這雙只會耍刀弄槍的手能夠擁抱你,為你擋去一切憂愁,”他微微顫抖着聲音說道,“我曾經只想過斬盡世間邪祟,保一方平安,卻從未知曉人間情愛。這或許就是我最後一次說這樣一番話了,印女,愛這個字我知道我已經不會再對另一個人說了。”
他不知道的是,他的每一句話都在印女的心裏激起一陣地動山搖,每一個字都在石壁上敲出一道裂痕。
他看着印女沒有變化的神情,覺得自己開始失控,“印女,你不能這樣對我,這不公平。”
“憑什麽你可以愛我,但我卻不能愛你。”他輕輕嗅着她發間淡淡的清香,一下又一下地順着她的頭發,“你明明也可以放棄的,可你沒有,因為你做不到,而我也一樣,除非你不願意愛我了。”
“印女,你值得是被愛的,我希望你快樂。”
他松開手臂,捧起印女的臉頰,細細地撫摸着覆蓋在上面的鱗片,女人的面容在月光下顯得憂愁而朦胧,她的眸光濕漉漉的,眼眶因為激動而泛着微微的紅。
“印女,”他像是認輸了一般,低下了頭,“讓我愛你吧。”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仍未得到任何的回應,他以為自己這是被用沉默婉拒了。
至少他已經沒有遺憾了。他想。
印女有她自己的想法,他無法勉強,也不會去逼迫她作出任何的改變,就像他之前說過的,他只希望印女快樂。
或許她真的是打算放棄這份感情,今天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他自作多情,還希望能有什麽轉機呢。一想到這裏,他的心逐漸低落下去,但現在不是失落的時候,他應該在她面前振作起來,至少表現得不那麽明顯。
何況,印女有愛過他,這樣的答案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了,并不是說一定要在一起才算美好。
印女依舊沉默着,只是略擡頭,她看着少年近在咫尺的臉,他低垂着眼睛,眼眶泛紅,像一只掉出了窩又淋了雨的小鳥。
他看上去顯然是比當初第一次見的時候成熟了,雖然還是少年模樣,但骨架舒展,背闊胸寬,渾身上下都是在戰場上拼殺出來的肌肉,散發着讓人望而生畏的氣息。
她凝視着他,想要思考在她沒注意的時候,他是怎麽成長成了這樣。
他告訴她。他愛她,她值得被愛。
就像是自己被教育了一番啊。她想起自己這些年的堅持,她曾為永生而日日夜夜的痛苦,她承認每當這個時候,她都是恨着自己的媽媽的。
但如果,那些痛苦是為了如今能遇見他,那麽她或許也能夠釋懷了。
她慢慢擡起手,順着他矯健的肩腰滑上他的後腦勺,他立馬體現出一種青澀的手足無措,這種微妙的慌張只會出現在男孩與男人之間的年紀,充滿了對未來莫名的期待和恐慌,完全不知道自己将會被帶去哪裏。
他睜大的金色眼睛水汪汪的,像是滴進了幾滴鎏金,目不轉睛地盯着她,僵直的肩背任由她的手指拂動,他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心髒劇烈的跳動震得他頭腦發暈,他幾乎能聽見血液流經耳朵血管時的呼嘯。
下一秒,她突然湊了上來,側着頭找準角度,輕輕地吻了上去。嘴唇摩擦着嘴唇,她的鼻尖微微陷入他的臉頰肉裏,溫熱的鼻息打在他的臉上,他感覺自己在溫暖的水裏靜靜地游動,一切似乎都随着魚兒的尾鳍搖擺。
他被親了。他感覺自己在做夢,而他完全不想醒來。他看見印女輕輕顫動的眼睫,像兩只羞怯的振翅欲飛的蝴蝶,他的雙手不受控制地支撐着她的側腰,将她往自己的方向帶去。
他感覺他的唇瓣被咬了一下,他一個激靈,張開了嘴唇,他剛想說些什麽,可所有的話語都湮沒在唇縫之中,只記得綿軟濕潤的感覺。
在他幾乎要眩暈在這呢喃一般的親吻之中,她卻忽然抽身離去,直起上半身,居高臨下地看着他,他幾乎能看見倒映在她墨藍色瞳孔之中的,那雙迷離的金眸和不斷喘息的自己。
直到她又将額頭貼了上來的時候,他才反應過來一切都是真實的。
此時,夜空忽然炸開了缤紛的煙花,如同一簇簇從地面沖上雲霄的流星,在這黑色的天際綻放着明豔璀璨的芳華。
在流光溢彩的照耀之下,女人的臉顯示出驚心動魄的美麗,總是微微下壓着眼睛的眉毛此刻終于如花般舒展開,深邃的眼珠如同玻璃一般折射着五顏六色的彩光,絢爛的如同漫天星河。
“我允許了,魈。”
她終究是敗給了少年的赤誠,選擇了承擔起那些她所恐懼的風險。
恍恍惚惚的少年夜叉到最後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下山的,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有沒有說話,只覺得整個人血氣上湧,哪哪都不對勁了。
那個在戰場上幹脆利落、迅猛無比的金鵬大将在一個濕漉漉的吻下甘拜下風,只有留下一只暈乎乎,軟綿綿的小鳥,在告別完之後,呆呆地回了住處。
機械地完成了洗漱,他躺在床上,被子是印女之前送過來的,上面有她洗衣服用的皂香。
睡不着。完全睡不着。他就這樣幹躺着,直直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聽着自己砰砰直跳的心髒,睜着眼睛直到窗外晨曦微亮。
突然,他聽到一陣微弱的敲門聲,他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來,沖向門口打開房門,見到印女提着早點站在門口,她的手還維持着敲門的動作,似乎在驚訝開門的速度,她将早點放在他手裏,接着拍了拍他的臉,“吃完就去晨練吧。”
“你、你不吃嗎?”魈覺得自己的舌頭在打結。
“不了,我吃過了。”她看着少年一下子變得失落的神情,笑了笑,“你快去吃吧。”
說罷,她飛快地扯過他的衣襟,在他的臉頰上輕輕啄了一下,心滿意足地看到少年宕機的表情,露出一個狡黠而矜驕的微笑,施施然地離開了。
她走出歸離集,來到了那個她已經許久沒來過的村子。這個村子因為曾經發生在這裏的慘案,已經被遺棄許久,雜草叢生,被蛀壞的房梁柱子七零八落地倒着,到處都是肉眼可見的落敗的痕跡。
沿着小路慢慢走着,她回到了這個曾經住過十二年的房子。
十二年,在她漫長的生命裏顯得多麽的微不足道。可就是這十二年,無論過了多久都宛如一日地影響着她,折磨着她。
她走到那個房間,這裏是沒有天空和陽光的地方,曾憑着這窄小的四方空間鎖住了一個女人整整十二年。她默默地跪了下來,閉上眼朝着前方重重磕了一個頭。
半晌的寂靜過後,她擡起眼,悵然地望着虛空。
“媽媽,原諒我在這個地方祭奠你,因為我對你除此之外的一切都一無所知。”她對着空氣說道,身體和地板上的石塊一樣冰冷,墨藍色的頭發在陰影之中顯得晦暗無光。
這麽多年過去了,在這個寂靜無人的地方,無數的記憶一閃而過,她這才發現,自己愛母親的時候和恨母親的時候幾乎一樣多。
“我以前總覺得自己是不應該降生的生命,所以就用對你的愛折磨了自己無數個日夜,讓你以這樣的方式陪伴了我許久。”她仍然跪着,“現在有人告訴我,他想要愛我,我覺得這是不對的,但我還是心動了。”
“所以希望您保佑我,保佑他,不要讓他因這份愛而備受煎熬,不要像我這樣,”她虔誠地閉上眼睛,“請保佑我們,我會一直心懷感恩的。”
她又跪了很久才慢慢站起身,走出這個搖搖欲墜的房子,朝陽倏然間照射在她身上,将她的半身籠罩在白光之下,她不由得在光線刺激下流下了眼淚。
陽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長,與這棟老舊的宅子的陰影連接在一起,随着印女離開的腳步,她的影子也随之與那深不可測的黑暗脫離,她回過頭,發現那原來不過就是普通的影子,透過陽光,她還能看清屋內破舊的陳設。
她背身而去,拂了拂剛剛因為磕頭而有些散亂的發髻,她用手指重新梳了梳頭發,用簪子重新挽了一個發型,在拂曉之中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裏。
“總而言之,我們在一起了。”魈看着一衆湊到他跟前的夜叉,感覺自己有點喘不過氣,不自覺地想往後縮縮,但又因某種莫名的心理不想在他們面前露怯。
雷岩水火四夜叉注視着他,四雙眼睛寫着八個大字——趕緊、給我、仔細、說說。
“到底是什麽情況,有沒有很浪漫!”應達歡呼道,抱着伐難的脖子激動地說。
“金鵬你真的成功了,我就知道你可以的,”彌怒作捧心狀,拉過一旁激動得四肢亂揮的浮舍,十分欣慰地說道,“多虧我們之前惡補了不少人間愛情小說,才能給你出謀劃策,助你抱得美人歸啊!”
謝謝,但你們的方法真的基本都沒什麽用。魈默默腹诽,腳下一頓,想要逃離這種過分熱鬧的氛圍,然而沒等他繼續動作,他又被浮舍的一只手臂勾住了脖子。
“快跟我們說說怎麽在一起的!不然不能放你走!”浮舍哈哈大笑,猛拍了一下魈的後背,發出了結實的“砰”的一聲悶響。
最後魈用只言片語勉強吐露出個大概,耳尖紅通通的,應達和伐難在他背後嗤嗤偷笑,而浮舍和彌怒在一旁長籲短嘆,搞得他如坐針氈,終于趁着一個間隙逃了出去。
在善意的調笑聲中,浮舍看着少年急促的背影發出了終極感嘆,“真是兒大不中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