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她怎麽會知道的!!
第28章 她怎麽會知道的!!
崔姨娘喉頭發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心髒如擂鼓般,幾乎要從胸口跳了出來。
她的瞳孔幾乎收縮成了一個點,連鬓角都滲出了冷汗。
蕭燕飛将崔姨娘臉上的細微變化都看在了眼裏,清晰地鋪捉到她的臉上閃過了幾乎可以稱為恐懼的情緒。
是的,是恐懼。
不是氣憤,不是驚愕,是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恐懼。
就像是一個身懷藏寶圖的人在大庭廣衆之下冷不丁地被扒得幹幹淨淨,無所遁形,更無處可躲。
蕭燕飛一手猛地攥成了拳頭,心如明鏡。
對方的這些反應代表着一個可怕的事實——
她說中了!
蕭鸾飛才是崔姨娘的女兒!
蕭燕飛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絲絲縷縷的寒氣在她的體內急速蔓延着,連指尖都冰涼一片……
雖說她早就有所感覺,所以才會來這裏找崔姨娘說了這些話,可此刻真得了答案後,她又覺得膽戰心驚。
蕭燕飛深吸了一口氣,再一想,又好像理所當然。
記憶裏,崔姨娘自小就貶低原主,說她只是庶女,就跟半個下人似的;
讓原主不可出頭,學什麽都要慢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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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原主不可以搶長姐的風頭,不要往夫人跟前湊;
更甚至還把原主送去了冀州的莊子,不聞不問地讓她在外頭待了兩年多;
……
崔姨娘對待原主的種種不堪,在這個“真相”的基礎上,似乎全都合情合理了。
只可憐原主一無所知,把崔姨娘當成了她的天,自小就在崔姨娘的刻意而為下,被洗腦,被流放,被作踐,被利用……
原主實在是太可憐了!
崔姨娘的失态也只是在霎那間,很快就恢複了。
“燕兒,你怎麽能說這種話!”她不敢置信地對着蕭燕飛低呼道。
施嬷嬷心跳差點停了,下意識地拔高了音量,斥道:“是啊,二姑娘,你怎麽能說這種話,你這不是傷姨娘的心嗎?!”
“姨娘最在乎的人當然是二姑娘你,你才是姨娘十月懷胎生下的。”
“是嗎?”蕭燕飛平靜地說道,“姨娘若是在乎我,心疼我,那麽,能不能為了我,讓大姐姐當不成大皇子妃?”
這丫頭是瘋了嗎?!崔姨娘的臉色又沉了三分,斥責之語到了嘴邊,卻被她生生咬住了。
蕭燕飛笑了。
她也不管崔姨娘是何反應,徑自起了身:“姨娘,我先走了。”
“二姑娘!二姑娘,您真的誤會姨娘了……”
“二姑娘,姨娘昏倒了!”
這句話一出,前方的氈簾被人粗魯地掀起,一道高大颀長如冬柏的藍色身影像一陣風似的從屋外沖了進來,在蕭燕飛的肩膀上重重地撞了一下。
蕭燕飛:“……”
蕭燕飛被他撞得踉跄了一下,很快就站穩了身體,又繼續往外走去。
“如兒!”
武安侯蕭衍喊着崔姨娘的小名,三步并做兩步地沖到了榻邊。
崔姨娘軟軟地卧在榻上,雙眸緊閉,臉色煞白,似是失去了意識。
“如兒,你怎麽樣?”蕭衍柔聲問道,心疼地将昏厥的崔姨娘攬在他寬闊的胸膛中,一手攬着她纖弱的肩膀。
崔姨娘一動不動,脖頸無力地垂下,幾縷淩亂的發絲垂落在雪白的面頰上,那麽纖細,那麽脆弱。
看着愛妾,蕭衍既擔心又心疼,與此同時,一股心火蹭蹭地往上冒。
“蕭燕飛,站住!”蕭衍對着蕭燕飛的背影怒吼道,臉色一片鐵青。
然而,蕭燕飛頭也不回,徑自往門簾方的向走去。
蕭衍更怒:“來人,給本侯把二姑娘攔下!”
說話的同時,他一把抓起了床頭櫃上那個熱氣騰騰的茶杯。
門簾邊的小丫鬟連忙攔住了蕭燕飛的去路,無措地喊着:“二姑娘。”
蕭燕飛轉頭朝榻邊的蕭衍看去,打量着她這一世的父親。
“孽女,跪下!”蕭衍面上如疾風驟雨,将手裏的那個茶杯高高舉起,威吓地擺出了投擲的姿态,“你把你姨娘氣成這樣,就沒一點反省的意思嗎?!”
他的聲音洪亮,如雷鳴般回響在屋中。
屋內的丫鬟婆子們全都斂氣屏息,噤若寒蟬。
蕭燕飛卻是從容地微微一笑,望着眼前這個高大英俊的男子,問道:“父親想不想知道姨娘為什麽會暈?”
“……”蕭衍握着茶杯的手微微地頓了頓,狐疑地挑眉。
蕭燕飛眼角觸及蕭衍懷中“昏迷不醒”的崔姨娘,見她的眼睫劇烈地顫了一下,似笑非笑道:“父親,我今天發現了一件事,原來姨娘很喜歡大姐姐,原來大姐姐她是……”
“侯爺……”崔姨娘适時地發出了發出低低的呻吟聲,那麽痛苦,那麽虛弱。
她掀了掀眼皮,緩緩地睜開了眼,擡臂拉住了蕭衍的衣襟,艱難地說道:“您別怪燕兒,不關她的事。”
被這麽一拉,蕭衍執茶杯的左手一抖,那杯中滾燙的開水從杯口猛地灑出,“嘩啦”地灑在了崔姨娘的左臂上,浸濕了一大片衣袖。
蕭衍卻是渾然不覺,擔憂地俯首去看自己懷中的崔姨娘,寬慰道:“如兒,你別急。別為了這個孽女氣壞了身子……”
崔姨娘:“……”
胳膊上熱氣騰騰的開水急速地透過衣料滲到了她的肌膚上,又燙又痛,痛得她秀美的臉龐剎那間的扭曲。
可她只能咬牙強自忍下,一臉感動地看着蕭衍,柔聲道:“侯爺,放下杯子吧,你吓到我了……”
蕭燕飛在一旁冷眼旁觀着。
她輕輕一笑,毫不避諱地笑出了聲,似在為這出精彩的好戲叫絕。
然後,她轉過身,頭也不回地朝外走。
小丫鬟看了看蕭衍,見他不說話,也就沒有再攔。
外面的天空中比之前陰沉了不少,日頭被厚厚的雲層遮蔽。
迎面吹來的風悶悶的,壓得她喘不過氣來,一口濁氣堵在了她的胸口。
蕭燕飛迎着風往月出齋的方向慢慢地走着,雙腿像被灌了鉛似的,小臉上一時晴,一時陰,思緒翻湧。
如果說,蕭鸾飛是崔姨娘生的,那麽,原主呢?
“蕭燕飛”又會是誰的女兒呢?總不會是撿來的吧……
等等!
蕭燕飛驀地停步,感覺仿佛有一道巨大的閃電劈中了自己,渾身一震。
一個個狗血的劇情湧入她的腦海中,什麽貍貓換太子啊、梅花烙啊、藍色生死戀、真假千金啊等等的片段把她震得魂飛天外。
艹
若真像她猜的那樣,那麽原主的這一生太悲哀了。
過去的這十幾年都活在一場可怕的騙局中。
親娘就在眼前,卻一無所知。
由着旁人在親娘的眼皮底下,肆意作踐她、欺辱她,讓她們母女日日相見,卻此生不得相認。
人生最悲傷的事莫過于此。
蕭燕飛微微轉過臉,遙遙地望向了正院的方向,擡手捂住了胸口,攥緊了衣料。
她的胸口酸酸的,隐隐作痛,連眼角都有些濕潤。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淚腺,淚水止不住地自眼角滑落。
此時此刻,她的身體似乎被分裂成了兩半,一半是自己,另一半是原主。
屬于她的一半極其理智,而屬于原主的殘留情緒從剛剛起就一直很悲傷,直牽動着她的心髒也一抽一抽的,似有股寒意直沁入心髒。
那是一種極度的悲怆,深入靈魂深處。
原主的人生被颠覆,被否決,她活着就像是一個笑話,一個被人擺布命運的提線木偶。
這就像是原主存在的價值被徹底抹去了。
蕭燕飛輕輕地在胸口上拍了兩下,默默地安撫着:
放心。
這兩個字既是說給原主聽的,也是說給她自己聽的。
蕭燕飛只是略作停留,又繼續往前走去,心裏唏噓地嘆息。
古代沒有DNA技術,根本沒辦法準确判斷親緣關系,即便她自己有八九成的把握,別人會相信嗎?
一個是從小被當作庶女養,平平無奇,無才無能的自己。
一個是教養出衆,容貌端麗,和大皇子情投意合的嫡長女,将來的前程不可限量。
從侯府的人來說,就算他們相信自己的話,可他們的心裏,會更願意誰當這“嫡長女”呢?
答案顯而易見。
在這偌大的侯府裏,怕是只有侯夫人會真的在意自己吧……
所以,蕭燕飛剛剛對着蕭衍時沒有把話說完。
她知道,有些話,只要她一天沒說出口,崔姨娘就會投鼠忌器,會有所顧慮。
可一旦把話給說破了,反而會把崔姨娘逼到絕境上,人若選擇了魚死網破,行事只會肆無忌憚,更難以預料。
蕭燕飛眉頭緊鎖,心不在焉地返回了月出齋。
進屋後,她随口打發了海棠和丁香,打算一個人去小書房裏待一會兒。
她得一個人,靜靜。
仔細想想。
不想,當她繞過一座四扇繡梅藍竹菊的屏風後,卻一眼看見小書房的窗邊坐了一個不該在此的人。
蕭燕飛驚訝地微微睜大了眼。
玄衣青年發如烏墨,膚白似雪,氣質如冰雪般清冷寒冽。
他身姿筆挺地坐在窗邊,高挑的身軀哪怕坐着也如山岳般巍峨,右手拿着本書,拿書的手指根根分明,白皙如玉。
窗口的陽光在他周身鍍上了一層金粉,有種如夢似幻的光彩,俊美不似凡人。
明明眼前的青年只不過是一個有幾面之緣的陌生人,可此刻在蕭燕飛的眼裏,他的出現竟然讓她有那麽一瞬間的安心,如同在滿天的雲霧陰霾中看到了一線光亮。
眼前就有把利刃可以借。
再看窗外那灼灼的燦日,蕭燕飛登時覺得豁然開朗,這才遲鈍地發現外面陰沉的天氣不知何時又轉為晴朗。
碧空白雲,清風朗朗。
她心下也隐隐有了主意。
顧非池聽到動靜,放下手裏的那本《傷寒論》,擡眼朝她看了過來,墨黑的狐貍眼幽深如古井,斜眼看人時,猶如勾魂奪魄的狐貍精。
“蕭二姑娘,坐。”顧非池平靜地說道。
淡淡懶懶的音色敲擊在人的耳膜上,格外的清冷悅耳。
他這是把這裏當自己家了嗎?蕭燕飛心裏默默腹诽了一句,但對上顧非池的臉時,笑容绮麗如晨曦。
“顧世子忽然過來,可是有什麽事?”
她随口問了一句,禮貌周到地先去給顧非池倒了杯花茶。
等她端着茶水、點心與蜜餞走到書案前時,不由面露尴尬之色。
她這兩天在整理崔姨娘送給原主的東西,和文房四寶一起全都堆在了書案上,有《女戒》、《女訓》、絹花帕子、銀镯、摩喝樂等等,書案上淩亂不堪,連放茶盞的空隙都沒有。
蕭燕飛一手拿着托盤,另一手随意地推了推案上的幾朵絹花,絹花下的一串紅瑪瑙手串一不小心從書案上滾落。
“嘩啦”一聲,串珠子的紅繩倏然斷裂,那十幾顆指頭大小的紅瑪瑙珠子一下子散落在地面上,滾動着,彈跳着,驚得原本停在窗外枝頭的三四只雀鳥驚飛,“叽叽喳喳”地叫着,幾片羽毛從半空中飄落,雞飛狗跳。
蕭燕飛傻眼了,兩眼圓睜,呆愣地看着一片羽毛飄進了屋。
她很快就回過了神,笑靥如花:“喝茶。”
她把茶水、點心和蜜餞放到了顧非池手邊,也不去管地上還在零星滾動的那些瑪瑙珠子。
只要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別人。
顧非池忍俊不禁地彎了彎唇,從懷中摸出了幾張絹紙,放在了那本《女戒》上,“我找了五個傷患試藥,這是他們的脈案。”
蕭燕飛眼睛一亮,連忙抓起了這疊脈案。
這一看,卻是呆住了。
她勉強可以認得出脈案上的人名、年紀,可後面就……雲裏霧裏,一竅不通了。
寫脈案的人寫得一手龍飛鳳舞的草書,簡直就跟鬼畫符似的,她瞪得眼球都要凸出來了,只識得零星幾字,看得她整個人都不好了。
蕭燕飛睜着眼盯着那份脈案良久,又不死心地去翻了第二頁,入目的又是那手熟悉淩亂的草書。
她無力地放下了那疊脈案。
剛喝了口茶的顧非池疑惑地挑眉。
蕭燕飛蔫蔫道:“這草書也太任性了。”
顧非池一愣,明白了。
徐軍醫的字确實是草了點。
顧非池失笑地伸出了手:“給我吧。”
蕭燕飛就那疊脈案遞還給了他,本想問問大致的情況,就聽顧非池已經對着脈案念了起來:“孫大康,男,二十一歲,右肩砍傷……”
他慵懶地靠在椅背上,冷白的指尖捏着絹紙,那修長有力的手指比紙還要白皙,有一搭沒一搭地摩挲着紙張。
他有把好嗓子,語調低緩,音色很獨特,像是山巅的雪,清清冽冽,明明只是平鋪直述,并無情緒,卻有一種天然的韻律感,凡是聽過一次,就很難忘記。
蕭燕飛凝神聽着,對着這位軍醫的字不太滿意,但是,他描述病情的遣詞造句可比太醫文绉绉的脈案可要直白多了,也更容易理解。
比如第二位傷患斷三指,傷口化膿,面熱高燒,陽熱亢盛以致灼傷陰液,脈象見洪……
顧非池以一種不疾不徐的語速念着脈案,蕭燕飛給他添了茶,并在心中默默地記下要點,心道:這顧羅剎兇起來要命,可體貼起來,也還真是令人感覺妥帖得不得了。
随着顧非池一張張地往下念,蕭燕飛的眼睛越來越亮,忽閃忽閃的,好像兩枚熠熠生輝的黑寶石。
這是五份脈案,不過其中兩個傷患是昨晚剛開始服藥,到現在還沒完全退燒,另外三個傷患大致是從三天前開始服藥,全都已經退了燒,傷口恢複良好。
顧非池用眼角的餘光瞥着她。
少女大大的眼睛像貓似的,眼珠子明亮又有神。
她很高興,而不是意外。
她早就确信她的藥有奇效,就像她當初确信這種藥可以治療謝無端的傷一樣。
那些藥已經把三名高燒不退、性命垂危的傷兵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徐軍醫直呼這簡直是當代藥王、扁鵲再世,拉着他的手問他:
“世子爺,研制出這種神藥的大夫到底是哪一位,莫非是江南那位何神醫,還是苗疆那邊的苗醫?”
“這真是位奇人啊!”
“有機會我定要與這位老前輩切磋……不,讨教一番!”
若是徐軍醫知道他心目中的老前輩原來是這麽個剛及笄的小姑娘,不知道會是什麽樣的表情。
顧非池念完了最後一份脈案,莞爾一笑,剎那間仿佛冰雪消融,連窗外的驕陽也為之黯然失色,看得蕭燕飛不由呼吸一窒。
放下那疊脈案後,顧非池的右手置于書案上,指節屈起,漫不經心地叩動了兩下,再一次問了蕭燕飛上次的那個問題:
“蕭二姑娘,你想要換什麽?”
她,想用那些藥換什麽?
四目相對,蕭燕飛心髒驀地一跳。
顧非池看人時很專注,眼神清而亮,專注得仿佛這世上只有她一個人。
他的眼睛弧度極美,雙眼皮很深,外眼狹長,眼角如鳳尾般挑起,勾勒出令人怦然心動的魅惑。
兩人相距不到兩尺,她忽然注意到他右眉間有一點小小的朱砂痣,鮮豔欲滴,似染了點血珠。
蕭燕飛不由有些手癢癢,很想給他擦去……
等等。
她手癢個什麽勁,這關她什麽事啊!
蕭燕飛定了定神,若無其事地彎唇一笑。
顧非池上次問她時,她原打算要些金銀傍身的。
可今天,情況又不一樣了,她發現了崔姨娘隐藏的那個秘密。
她改變了主意。
蕭燕飛道:“顧世子,我想請你幫我去查查我的姨娘,崔映如。”
“查所有跟她相關的事。”
“所有。”
當蕭燕飛提到“崔映如”這三個字時,語氣十分的平靜。
應該說,太過冷靜,也太過淡漠,其中不含一絲的感情,不像一個人在說自己生母時的語氣,也不像他之前查到的那個對生母百依百順的蕭燕飛。
她到底想查什麽,又在懷疑些什麽?
顧非池眯了眯狹長的眸子,看着蕭燕飛的目光變得異常幽深。
他不說話,蕭燕飛也不說話。
她只是執起另一個茶杯,對着顧非池做出敬酒的姿态。
顧非池低笑了一聲,脖頸上的喉結上下滾動了兩下。
他的聲線很清冷,但笑聲卻十分輕柔,像一根羽毛在蕭燕飛的心口輕輕地撩了撩,又似是帶着鈎子,在她心弦上輕輕地勾了一下。
顧非池也執起了茶杯,對着蕭燕飛敬了這一杯,一飲而盡。
“成交。”
顧世子真是爽快人!蕭燕飛也頗為豪氣地将杯中的茶水一口飲盡,燦然一笑。
無論顧非池能查到什麽程度,也比她一個人瞎子過河要好。
蕭燕飛心頭暫時放下了一塊巨石,從抽屜裏取出一個小瓷瓶,把這些天她存的阿莫西林交給了顧非池。
“這裏有六十粒藥片,三五天後,我可以再提供差不多的數量。”
顧非池微微颔首。
“對了!”蕭燕飛想到了什麽,把臉往顧非池的方向湊了湊,“顧世子,可以麻煩你跟那位塗大夫說一聲,讓他把脈案寫得……稍微端正點嗎?”
蕭燕飛靠過來時,顧非池突然間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初聞是清雅的龍井茶香,再聞又像是芬芳的蘭香,又帶着少女獨有的香甜氣息,與軍營中的氣息迥然不同。
更柔軟,也更……
他第一次意識到姑娘家與他是不一樣的。
顧非池烏黑的眼睫微顫,輕輕垂落,在他白皙的面頰上投下一層淺淺的陰影。
他表情古怪地朝脈案上的落款“徐”字看了一眼。
塗大夫?
顧非池的薄唇輕扯了一下,若有若無地露出些許笑意,柔化了他的眉目。
“時候不早了,我先走了。”
他收下了那些藥片,接着就起了身,右手在窗檻上一撐,輕盈地從窗戶中縱身飛出。
這麽簡單的動作,也讓他做得優雅至極,賞心悅目。
春日的午後,屋裏屋外靜谧無聲,風吹過樹枝的嘩啦聲不絕于耳,顯得安靜詳和。
顧非池飛檐走壁地離開了武安侯府,從來到走,他沒有驚動任何一個不必要的人,也只有蕭燕飛知道他來過。
之後,他就策馬直接返回了衛國公府,把調查崔姨娘的事交給了國公府的暗衛。
當夜,京城飄起了細雨,連着幾天細雨綿綿。
顧非池依然早出晚歸,成日不見人,引得衛國公夫人又對着衛國公抱怨了一通。
春雨淅淅瀝瀝連下了三天還沒停,這一日夜晚,被派出去的暗衛頂着發梢的濕氣回來禀話。
屋裏沒有點燈,黑黢黢的一片。
“世子爺。”暗衛影七悄無聲息地走到顧非池身後,黑暗絲毫不影響他的穿行。
“查到了什麽?”臉上戴着黑色面具的顧非池語氣淡然地問道,他背着手站在一扇敞開的窗戶前,望着窗外在風雨中婆娑起舞的梨樹,身姿挺拔。
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淡淡的梨花香,混合着濕潤的水氣。
影七往前兩步,将一份絹紙放在書案上,跟着又退了回去。
他恭敬地半低着頭,抱拳禀道:“回世子爺,武安侯府的那崔姨娘閨名映如,是太夫人的幼妹小任氏之女,小任氏生崔映如時難産,早早地撒手人寰,其父沒半年就續了弦,崔映如自小就被繼母磋磨,八歲就來侯府投靠了太夫人,在侯府長大,與武安侯蕭衍是青梅竹馬的情分。”
“十六年前,老侯爺在西北戰敗,皇上雷霆震怒,老侯爺為了贖罪,變賣了不少家産,才籌了百萬兩白銀獻給皇上,侯府也自此敗落。沒多久,老侯爺就為蕭衍迎娶了江南富商殷家的獨女殷婉為正室。”
“崔映如不願外嫁,委身蕭衍做了妾,于十五年前生了侯府的二姑娘蕭燕飛,五年前,又誕下了武安侯的庶長子蕭爍。”
“崔映如對兒子疼愛有加,但對女兒并不上心,最近還打算把女兒送給高公公。”
說話間,幾滴水滴自影七的袖口慢慢地滴落,落在下方的青石磚地面上,那細微的滴答聲被外面的風雨聲淹沒。
旁觀者清,就是影七也能從查到的這些訊息中看得出崔姨娘對蕭燕飛這個女兒完全沒一點真心。
顧非池沉默了半晌,突然問了一句:“侯府還有一個長女?”
“是。”影七立即答道,“長女蕭鸾飛由侯夫人殷氏所出。”
顧非池面具後的劍眉微挑,又問:“姐妹差幾歲?”
“同年同月同日所生。”影七道。
一陣風倏地刮過,細如絲的雨被風吹散,點點雨滴自窗口落了一地。
幾滴水晶般的雨水落在顧非池的面具上、纖長的羽睫上,還有幾滴從衣領鑽進他的脖頸,涼絲絲的。
顧非池:“……”
顧非池眯了眯眼,眸光銳利深邃,如寒潭似利刃。
猶如一道閃電劃過心頭,忽然間,他就明白了,明白蕭燕飛到底是想讓他查什麽了……
他信手拈住了一朵被雨水打落的梨花,手指輕輕地撚動着,那被雨滴沾濕的雪白花瓣微微顫顫,宛如美人垂淚,楚楚可憐。
屋內一片靜谧,屋外的落雨聲越發清晰。
又過了片刻,顧非池吩咐道:“去查當日,侯府這兩位姑娘出生時,是在京中,還是在別處,穩婆如今在哪兒,周圍還有旁人嗎?”
影七也是聰明人,瞳孔翕動了兩下,一下子也猜到了什麽,不由擡頭去看顧非池,随即又低下了頭,恭聲應諾:“是,世子爺。”
影七步履無聲地退了下去,只留下地上的那一灘水跡。
顧非池依然站在窗口,望着皇宮的方向,外面的天空中水汽更濃郁了,如霧似煙。
前兩天,他進宮時,皇帝說到了皇後要在千芳宴給大皇子擇妃的事,話裏話外,對他的婚事旁敲側擊。
他随口搪塞了過去。
他身上不能為人知的秘密太多了,娶一個妻子,就等于是往府裏放一枚釘子。
那他行事就太不方便了,甚至一個不小心……
顧非池随手把那朵潔白無瑕的梨花丢到了窗外,拿起了剛剛影七呈上的那份絹紙,又看了看。
雨停了,顧非池拿着絹紙,又親自跑了一趟武安侯府。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蕭燕飛就在小書房裏看到那個碧玉睡狐鎮紙下壓了一張絹紙。
窗口的書案被雨水濺濕了一片,但是蕭燕飛混不在意,近乎急切地拿起了那張絹紙,細細地看過了。
不過是一頁紙,她沒一會兒就看完了,失望地在窗邊的圈椅上坐下了。
這上面寫的那些都不是什麽秘密,她大都知道,對于崔姨娘交換兩個孩子的事,并沒有什麽實質性的證據。
哎!
想想也是,這才三天,這又是十五年前的舊事,又怎麽可能這麽容易的!
這是古代,也不是信息發達的現代……就是在現代,想查十五年前的事也沒那麽簡單的。
蕭燕飛耐心地又将那張絹紙看了一遍,目光在十六年前的那一段流連了一番。
十六年前,侯府因為老侯爺戰敗而敗落了,殷氏嫁進了侯府,成了世子夫人,為此,崔姨娘只能委身為妾。
莫非崔姨娘覺得是殷氏搶走了她正妻的位置,才會這樣對待原主?
想着,蕭燕飛将絹紙一角放到油燈的火苗上。
橙紅色的火苗急速地吞噬了紙張,餘下一片灰燼。
風一吹,灰燼就散了,沒留下一點痕跡。
當海棠捧着一套簇新的衣裙進來時,隐隐聞到了空氣中的燒焦味,環視屋子一周,卻沒發現屋裏有什麽東西燒着。
蕭燕飛掏出一方帕子擦了擦手,将手指上殘餘的灰燼一點一點地拭去。
“姑娘,”海棠猶豫了一下,還是禀道,“今天聽雨軒那邊又請了光裕堂的王老大夫過去。崔姨娘的手腕不慎燙傷了,還燙得起了好幾個大泡……”
聽到這裏,蕭燕飛終于有了點反應,懶懶地掀了掀眼皮。
她自然記得崔姨娘的手腕是怎麽燙傷的。
海棠還在說着:“姨娘夜裏睡覺時,又不慎壓到了水泡,現在傷口化了膿,崔姨娘從昨天開始就在發燒,吃了好幾劑藥,燒都沒退。”
“侯爺聽說光裕堂擅治燙傷,就派人請王老大夫給姨娘看了,王老大夫說姨娘的傷口愈合不好,化了膿,瞧着十有八九要留疤。”
“姨娘聽到時,暈厥了過去……”
海棠神情複雜地看着蕭燕飛,嘴角翕了翕。
崔姨娘一身肌膚賽雪欺霜,白皙無瑕,在整個侯府也是出了名的,也是崔姨娘引以為傲的,這次身上留了疤,對她的打擊怕是不小。
“姑娘……”海棠欲言又止地動了動嘴唇,想問姑娘是不是該去聽雨軒瞧瞧崔姨娘,但終究沒問出口。
自家姑娘對崔姨娘素來孝順,有什麽好的都想着姨娘,這些她們這些丫鬟也都是看在眼裏,記在心裏的。
哎,也不知道是崔姨娘到底做了什麽,傷透了姑娘的心。
蕭燕飛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嘴角。
“狼來了”的把戲可要不得,這不,原本裝病變成真病了。
海棠心中暗暗嘆氣,将手上的那身妃色衣裙朝蕭燕飛那邊湊了湊,話鋒一轉:“姑娘,針線房剛把千芳宴要穿的衣裳改好了,您要不要先試試?”
“陶媽媽說,要是您還有哪裏要改的,她今晚一定讓人給您改好了。”
自打蕭燕飛給的藥緩解了陶媽媽的足痹之症,陶媽媽簡直把她奉若神明,新衣、鞋襪等等都先緊着月出齋,連帶院子裏的丫鬟婆子也因此得了好處。
蕭燕飛點點頭,海棠就把丁香也叫了進來,兩人一起服侍蕭燕飛試衣裳。
千芳帖上要求赴宴的閨秀穿騎裝,因此這身新衣是合身的胡服,版型尺寸恰到好處,襯得蕭燕飛身段纖長,也就是衣裙的腰身略大了半寸,于是海棠又将這身衣裳送去針線房小改了一次。
等次日出門時,蕭燕飛就穿上了這身新衣。
這身簇新的妃色胡服很漂亮,衣擺上繡着彩蝶戲蘭花,蝴蝶翩跹,蘭花疏朗別致。
水紅色的襽邊上繡了色彩亮麗的春桃、夏荷、秋菊、冬梅,有種清新淡雅的韻味,襯得蕭燕飛愈發嬌柔明麗。
“二妹妹,這身衣裙穿在你身上可真好看!”
上了馬車後,蕭鸾飛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毫不吝啬的贊美,“不過,還差了點什麽。”
她上下打量了蕭燕飛一番,從匣子取出兩朵妃紅的絨花,戴在了她頭上的那支牡丹金釵旁,又拿了面菱花鏡給她看。
鏡中的少女多了這兩朵小小的絨花的點綴,猶如夏花綻放,更加令人驚豔。
“謝謝大姐姐。”蕭燕飛笑道。
不一會兒,馬車就搖搖晃晃地駛出了侯府的大門。
蕭鸾飛又親自給蕭燕飛斟了茶,動作優雅無比,眼角的餘光瞥着蕭燕飛。
“二妹妹,喝茶。”她把斟好的茶推到了蕭燕飛的跟前。
蕭燕飛姿态閑适地倚靠在車廂上,由着蕭鸾飛打量,一會兒喝茶,一會兒編起了絡子。
比起繡花、納鞋、縫制衣裳,蕭燕飛覺得還是編絡子有趣多了。
馬車一路疾馳,車廂內一片靜谧。
蕭鸾飛一路上都有些心神不寧,一杯茶湊到唇邊幾次,卻沒喝幾口,目光依然不受控制地飄向蕭燕飛。
書香說,鄭姑姑來送千芳帖的那日,蕭燕飛也去了正院,可是沒進屋,那之後,也不見蕭燕飛露出什麽異樣,也不知道那天她有沒有聽到了什麽。
應該是聽到了吧?
這個念頭在她心頭一閃而過,蕭鸾飛手腕上的镯子恰好碰到小桌子上的另一個茶杯,發出輕微的撞擊聲。
蕭燕飛便擡眼朝蕭鸾飛的手腕瞥了一眼,那是一個赤金累絲蝶戲花嵌紅寶石手镯,襯得少女的手腕纖細瑩白。
察覺到她打量的目光,蕭鸾飛将一根手指在镯子上凸起的花紋上輕輕摩挲着,半垂的眸子裏波光流轉。
“這是大皇子送給我的。”
“你是我妹妹,跟你說說也無妨。”蕭鸾飛大大方方地揚唇一笑,“我和大皇子相識于九龍山,那年,我與寧舒郡主她們一起去狩獵,恰好遇上了微服的大皇子。大皇子不慎被毒蛇咬傷,中了蛇毒,幸好我帶着各種藥丸,救了他的命。”
“當時我并不知道他是皇子,與他彼此傾……”
她微咬飽滿的下唇,聲音越來越輕,嬌羞得像朵花似的,透着一種獨屬于少女的妩媚。
馬車疾行,車廂規律性地搖晃,馬車外傳來各種嘈雜的人聲、車轱辘聲、馬蹄聲。
蕭鸾飛解下了那個手镯,輕聲道:“二妹妹,我會成為大皇子妃,我會讓娘親為我驕傲,以我為榮耀的。”
“娘自小最疼我了,待我如珍寶,我生病時,她衣不解帶地守着我;無論我想要什麽,她都會讓我如願,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她會比誰都高興我有個好歸宿。”
“娘曾跟我說過,其他人不過是她生命中過客,沒有任何人能與我相比,我是她的骨血,她生命的延續……我是最重要的。”
說着,她擡眼朝蕭燕飛看來,那華麗閃亮的赤金镯子映得她的眸子熠熠生輝,異常的明亮。
蕭燕飛直直地看着距離她不過三尺的蕭鸾飛。
蕭鸾飛這話聽得讓人很不舒服,這一字字一句句皆是意味深長,尤其是最後一句更像是在對着自己示威,是在暗示自己離殷氏遠些?
還是蕭鸾飛想告訴自己,為了她後半輩子的幸福,殷氏終究會向高安妥協……
蕭鸾飛一直盯着蕭燕飛,眸子半眯了起來,徐徐地又道:“二妹妹,你說是嗎?”
蕭燕飛:“……”
蕭燕飛抿着嘴不說話,置于桌下的手指漫不經心地卷着那個編了一半的絡子。
有意思。
蕭鸾飛在怕。
也在慌。
她是嫡長女,是什麽讓她沒有自信,認為殷氏會偏向自己而不顧她?
除非是她心虛。
她知道那個秘密!
蕭燕飛長而卷翹的眼睫顫了顫。
馬車這時開始緩了下來,随行的丫鬟在外頭喊道:“大姑娘,二姑娘,清晖園到了。”
蕭鸾飛漫不經心地掀開窗簾,瞟了眼外頭。
清晖園位于京城西郊的雲山一帶,自雲山到附近的安山有九湖,這一片山清水秀,滿目蔥郁,風光秀麗。
馬車外是一條蜿蜒的長龍,一輛輛華麗雅致的馬車全都停在了清晖宮外,等着排隊入園。
也唯有那些宗室王親、公主府的馬車得了宮人額外的優待,優先入了園,大部分的車馬都只能被動地在原地等待着。
周圍一片嘈雜,馬兒的嘶鳴聲、喧嘩的人聲、馬鞭聲交織在一起。
一眼望去,那一輛輛熟悉的馬車令蕭鸾飛覺得安心,這是屬于她的世界。
蕭鸾飛紅潤的唇角微微翹了翹,撩着窗簾的手一松,手上的那只赤金嵌紅寶石手镯不小心從馬車的窗戶掉出去了。
“哎呀。”蕭鸾飛低呼了一聲,似笑非笑地看着蕭燕飛,“我的镯子掉了,二妹妹,幫我撿一下吧。”
馬車停穩了。
蕭鸾飛俏臉一歪,一眨不眨地凝視着蕭燕飛,微微笑着,無聲地給她施壓。
帶着一種高高在上的宣示。
上一世,她把屬于她的一切都讓了蕭燕飛。
這一世,她不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