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校場上數以千計的将士手舉盾牌和長矛,嘴裏發出震天動地的喊聲,一個個像是打了雞血似的氣勢高漲,比昨天看起來不知道好上多少。
宋之妄掀開眼皮輕輕掃了眼恭敬的嚴爍,又看向其他幾人,目光最後落在蕭定晟身上。
“蕭将軍,覺得他們練得如何?”
其他人站在高樓,餘光瞥向下面将士,喉嚨發緊,蕭定晟目光淡淡,薄唇輕啓,“尚可。”
宋之妄沒說話,旁人也不敢打攪,卻也不敢離開,只能繼續陪在這裏,心裏七上八下,摸不定這位公主究竟在想些什麽。
一行人在城樓站了一柱香有餘,他們站了多久,底下的兵就練了有多久。
嚴爍皺着眉頭,站在旁邊小心打量着宋之妄的神情。
這位公主……究竟想幹什麽,順着宋之妄的視線,嚴爍看了過去,臉色在瞬間變得慘白。
符彬注意到他的神态,心下發緊,也看了過去,當即握緊了拳頭。
這下,完了。
公主就是在等這個,無論他們做得多好,今日的罰怎麽樣都是逃不了的。
公主初來乍到要立威,最好的法子就是殺雞儆猴。
士兵每日訓練都有固定的時辰,每日的辰時,未時,是士兵訓練的時間段,不得少于兩柱香,可現在,這些士兵已然支撐不住了,這都是因為平日懈怠憊懶的結果。
如今天下安定,除了少許叛亂,根本用不着打多大的仗。
作為掌管都城兵馬以及大夏各州的中軍林也就沒有用武之地,日子長久下來,上級武将越發肆意,每日只能點個卯就走,手底下的兵自然而然更加無所顧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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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沒過多久,校場上已經有幾人拿不住手裏的兵器,偷偷地休息,随着一人休息,便有了第二人,第三人,第四人……。
宋之妄的嘴角勾起了一個極淡的弧度。
左拂臣一直注意着宋之妄,看到他笑,眼皮重重一跳。
宋之妄望着那一片倒下的士兵,轉頭看向嚴爍,眼裏想說的不言而喻。
嚴爍也知道是自己的錯,皺着眉頭認罰,“殿下…臣認罪。”
符彬一驚,也跪了下來,“殿下!軍中風氣早已頹廢肆意,嚴将軍上任不過半年,有心整改,但他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還請殿下從輕處罰。”
這話倒是不假,宋之妄查到的消息也是這麽說的,嚴爍年輕,比不得老将圓滑,任職以來,早早地就注意到将士們的懶散,有心整改了幾次。
但都被一些老将警告過不要多管閑事,将手伸得太長,他無權無勢,無法抗衡,只能任由士兵繼續胡作非為。
他低頭看了他們一眼,語氣沒有任何起伏。
“本宮念你們初犯,所有士兵,軍法處置,受廷杖二十,什長三十,百夫長四十,諸校尉五十,另外……”宋之妄又道:“本宮會讓中刑司來分十日掌刑。”
中刑司行刑,哪怕不死不殘,下手也是極重的,但好歹能撿回一條命。
符彬看向嚴爍,很是松了一口氣。
左拂臣皺了皺眉,不發一言,他覺得這位公主就是事多,昨日為了這公主一句話,上傳下達,他們可是練到快天明,而後再練兩個時辰,根本受不住。
他胡思亂想,突然手臂被人推了推,符彬蹙眉看着他,發出一聲氣音。
公主叫你。
左拂臣看向了宋之妄,心裏不知道為什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宋之妄扯着嘴角笑了笑,“聽說左将軍自幼在軍中長大,父親也曾在中軍林任職指揮官,本宮很想見見諸位老将,還望左将軍明日能将令尊及其他九位老将請過來。”
他明明是笑着,但卻讓所有人不寒而栗,左拂臣看着他,嘴唇動了動,猶豫開口,“……是。”
“可殿下,卑職人微言輕,貿然請動老将軍們,他們年歲已高,未必肯來。”
宋之妄眼睛微微眯起來,“這就是左将軍自己的事了,綁了,殺了,都可以,本宮只要十位老将到場。”
話音剛落,空氣都停滞了幾秒。
蕭定晟擡眸望着宋之妄,幾不可察蹙了蹙眉。
其他人也是大驚,這公主的意思是,她只要見到十位老将就行了,不管這些老将是死的,還是活的。
這公主……是不是瘋了。
左拂臣只覺一座大山壓在自己的肩膀上,讓他有些喘不過氣,那些關于宋之妄的傳言果然都是真的。
幼時他也曾在宮宴上遠遠地見過這位公主,愛慕其容顏絕色,也曾有過求娶之意。
他那時只覺公主怯弱漂亮,随着年歲漸長,公主養于深宮,再也沒見過第二次面,心思就淡了。
而今再次見面,公主卻不像從前,她掌刑司,握軍令,號令大夏兵馬,以雷霆手段震懾衆人,仗着聖上的寵愛肆意妄為,瘋癫狂悖。
是個瘋子。
可他們都無法否認是,宋之妄雖然心機城府極深,手段也狠辣,但她做的事全都是有益于大夏。
左拂臣深深吸一口氣,恭敬回答,“臣……遵命。”
昨夜下了一場大雨,青石路還是濕漉漉的,院內的花花草草挂着水滴,在陽光的照耀下,晶瑩剔透,閃着微光。
忽然又一只深藍色的蝴蝶晃晃悠悠飄了進來,它的翅膀極美,流光溢彩,然後停在了窗口上。
房間裏的人正死死地蹙眉,深陷噩夢之中,談華卿不安地扭動身體。
夢裏,他看見父親和祖父的頭顱挂在鬧市,血從他們的脖子流了一地又一地,年幼的他和母親祖母躲在暗處,恐懼溢滿整個心髒。
緊接着祖母臉色發紫,她顫抖着手指着祖父被斬首的方向,嘴裏不斷嘀咕着冤枉,冤枉,她一生養尊處優,被家人捧在手心長大,她和祖父曾在同一大儒門下學習,又是師兄妹,成婚以後,日子舒心,未曾想到,到了老年要遭受這不公的一切。
祖母沒撐住,在他面前,臉色一點點泛白,身體一點點變得冰冷。
而他除了哭,什麽都做不了,哪怕連尖叫都不敢。
畫面又一轉,他和母親踏入逃亡之路,各州都在通緝他們,曾經的世家好友對他們視而不見,直到有一個人願意幫助他們。
母親信了,他也信了。
一個黑暗惡心的房間出現,母親歇斯裏底的慘叫聲,男人們的yin笑聲,衣裳被扯開的聲音,他慘白着臉,躲在房間櫃子裏,外頭下着瓢潑大雨傾倒,屋內全是母親痛苦的叫喊聲。
母親……母親……
她哭着朝自己搖頭,告訴他別出來,千萬別出來。
他驚懼瞪大眼睛,嘴裏全是自己咬出來的血。
一聲驚雷劃過,粗壯樹幹上挂着母親的屍體,樹底下還放着白花花的幾個饅頭,這是母親遭受非人淩辱換來的。
母親…
娘親……
不——!!!
他仿佛不能呼吸了,看着眼前這一幕,痛苦,怨恨,塞滿了他整個胸腔。
他好恨啊。
談華卿猛然睜開眼睛,心髒劇烈跳動,快要呼之欲出,他捂着自己的眼睛,深深吸一口氣,後背早已被冷汗浸濕。
母親是個多麽溫柔的人,她用自己的命,保全了他,讓他短暫的免于傷害,不讓他手上沾血。
他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天。
他…恨不得,恨不得立刻化身成一個野狗惡狼,把那些人全咬死了。
只要能為家人報仇,他不要人的尊嚴,心甘情願當一個畜牲。
談華卿握緊拳頭,從床上起來,灌了一口冷茶,企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但他的手還是在不停發抖。
無數次了,這是多年來,他無數次夢到過。
忽然,一抹幽光出現在自己眼裏,談華卿伸出手去,那只美麗夢幻的藍蝶落在了他的指尖,然後頃刻間,變成了灰。
薩巫在警告他,他的時間到了,同樣的,薩巫就在周圍。
談華卿脫了身上濕透的衣服,重新換了一件黑色衣裳,餘光看見放在書案上的卿卿琴,整理衣服的手微微一頓。
他把衣服整理好,忍着身上各處的酸痛,站在書案前,輕輕撥動着琴弦。
砰得一聲,房門直接被人破開。
小灼張開嘴,還沒看見人影,眼前就一黑,守在院外的顧聽風幾人也是如此。
薩望着他,嘴角微微一笑,纖細白皙的腳朝他走來,“時間到……”
突然,薩巫停住了,他瞳孔一縮,捂着鼻子狂後退,“你身上有髒東西。”
談華卿站不住,坐在椅子上,聲音淡淡,“什麽髒東西?”
“不知道,”薩巫蹙眉看了眼自己如今死寂的葫蘆,這髒東西很強大,把他的葫蘆都吓住了。
“開始吧,”談華卿伸出手臂。
白皙光滑的手臂放在桌子上,薩巫眼底有些猩紅,捂着鼻子走過去劃破談華卿的手腕,又迅速打開了葫蘆,血一點一點放出來,流進葫蘆裏。
直到談華卿臉色非常蒼白,薩巫才停了手,他手上帶着不知道什麽動物的皮,拿着一根手掌長的金針從談華卿手腕刺進去。
“不疼嗎?”薩巫問,因為他覺得沒人能人設金蠍子針的疼。
談華卿沒說話,薩巫又割破他的另一個手腕将金蠍子針塞進去,手指迅速地在談華卿心口插入一根,背後一根。
然後迅速催動內力,将在血液裏流轉的金蠍子針逼出來。
做完這些,談華卿已經半死不活。
薩巫将針上殘留的血擦幹淨,眉頭緊鎖,問談華卿,“你身上的髒東西究竟是什麽?”
談華卿慢條斯理包紮傷口,虛弱道:“不是髒東西。”
“別怪我沒警告你,髒東西難纏的很,被它纏住的人都活不長,還會被詛咒,”薩巫冷哼一聲。
談華卿斂眸,問了另一件事,“你們找到國師了嗎?”
薩巫眼底有些糾結,“找是找到了,但國師不記得我們了。”
“他現在是誰?”
薩巫警惕地望了他一眼,“你想幹什麽?”
談華卿擦掉桌子上的血跡,“也許我能幫你們。”
“君無歸,”薩巫留下這句話,就離開了。
談華卿蒼白着臉,一直在撐着,良久,他嘆了一口氣,然後,整個人一歪,暈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