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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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華公主倒是并不意外。章爵曾經做過北宮舍人,又是太子黨羽,跟衛爵有一種隐晦的上下之別。
她見着衛玄已把車簾撥開,招來章爵來跟前,低聲密語說了幾句話。昭華公主知曉衛玄心機深,也不知曉衛玄又在謀劃什麽,不覺為之氣悶。
然後昭華公主的目光又不覺落在衛玄身上。上午的陽光微潤,落在衛玄面頰之上,衛玄面頰雖有些蒼白,卻容色極盛。衛玄不知曉在跟章爵說什麽,面色微肅,眼神極是認真。昭華公主對于兩人交談并不感興趣,左右無非是些勾心鬥角。
這樣瞧着時候,昭華公主心裏驀然浮起一縷酸澀焦躁,不覺側過頭去,不願再看。昭華公主倒想起一樁傳聞,說這死裏逃生的衛玄其實是庶出。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衛玄既然得寵,自然不免會有一些嫉恨,于是便有一些話語進行編排。不過那個故事卻是編得有鼻子有眼,還有一定故事情節,情節還十分狗血,讓人有探讨欲。
傳聞衛玄生母乃是楚地的一名巫女楚負。巫女常年避世,居于山川沼澤之中,藏于山巒輕霧之中。巫女本人卻是肌膚如雪,花容月貌,聲婉如莺。陽羨侯與之結識,便有了肌膚之親,之後巫女還誕下一子,卻被陽羨侯抱走,寄養在正室夫人名下。
衛玄容貌肖其母,容貌頗為俊美,面色也是微微蒼白,如籠上了一層山間的霧氣。昭華公主窺見衛玄蒼白的面色,便聯想到這個故事。
當然如今,也沒什麽人會在衛玄面前不知趣的說這個故事了。
昭華公主心底煩意越盛,她随意張望,卻發現了那位謝五娘子的異态。謝冰柔頭垂下了,袖下的手掌也捏成手掌,似輕輕抖了兩下。昭華公主瞧在眼裏,便挑了一下眉頭。
京城裏喜歡衛玄的女郎很多,如今大約也要再多一個了。那些女郎不明白衛玄深沉,只是喜愛他出挑的容貌,還有那個悲苦而傳奇的身世。這謝五娘子無非是其中之一,也并不稀奇。
衛玄說完了話,卻多看了謝冰柔一眼,然後說道:“謝五娘子方才說得極是,也說得極好。”
謝冰柔回了個作揖禮,她似有些緊張,并沒有說話。
章爵此刻已經安靜下來,未再糾纏,元璧便将謝氏二人應入府中。在昭華公主看來,元璧無非是替魯莽的元四郎解圍。元斐對那沈婉蘭實在是太過于言聽計從了。
昭華公主忽而有些懊惱自己今日穿的是男裝。其實她穿男裝也好看,別有一番風情,可她自覺穿女裝更漂亮。她又想今日謝家五娘子就是女裝,還頗有幾分美貌。
謝冰柔入了梧侯府,猶自覺得心口仿佛泛起一縷銳痛。她慢慢掐了一下手心,使得自己清醒些,不要失儀。如今她離開對方視線了,卻猶自覺得心跳極快。
她是極懼衛玄的。
不過這一次總歸比上次好些,謝冰柔暗自心忖如若多經歷幾次,大約就脫敏了。
她想起小衛侯跟章爵說話的樣子,衛玄也許說的是什麽秘密,又或者不過是因其天性謹慎,所以刻意壓低嗓音。
但謝冰柔懂唇語,讀出了幾個詞,說什麽梧侯、楚地,逃脫之類。這大約是什麽秘密,若非謝冰柔不敢多看衛玄,一定能讀出更多。
念及于此,謝冰柔也不免暗暗責怪自己,她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實在是過于豐盛了。
她這一次,終究多看了衛玄幾眼。伴随謝冰柔內心情緒漸漸平複,她還有心情複盤。
衛玄容貌并不吓人,也沒有什麽冷肅兇狠的戾色。相反,他凝神說話時,就像是寺廟的菩薩,沉靜威儀,又仿佛帶着幾分寶相莊嚴。
他容色極盛,只不過威勢極重,故而反倒壓下了那片豔色。
謝冰柔心裏琢磨了一會兒衛玄的樣貌,覺得這是脫敏療程的一部分。無論如何,她也不願意一直被噩夢所困,哪怕這個夢有些玄學。
阿韶這時候才拉住她,替謝冰柔整理頭發。方才章爵那一鞭雖未将謝冰柔打中,但勁風拂過,也t将謝冰柔發絲給弄亂幾縷。阿韶心裏埋怨章爵,嘴裏卻不好說出來,只匆匆替自家姑娘整理好頭發。
元璧在一旁瞧着,沒說什麽,可人卻是在暗暗觀察。
他看着謝冰柔側臉,覺得這位謝家五娘子好似一朵安寧的芙蓉花。
元璧盯着這張宛如芙蓉花般面孔時,便似覺得左腳的足疾已經消失,那腿也已經不會疼了。這樣的療效讓元璧覺得頗為有趣,他卻沒有說什麽,只安順站在一旁。
元璧臉色如常,可一旁元斐卻發現了幾許端倪。
大兄替自己解圍也罷了,如今竟似要陪謝五娘子去驗屍?那倒是奇怪了。大兄是護公主來梧侯府的,原本該在公主左近,何必如此?
但元璧日常雖不怎麽發脾氣,樣子也溫和,元斐卻有些怵他,也不好多問。于是這一行人則齊齊去了梧侯府的冰窖,去查看死去九郎是屍體。
謝濟懷并非親眷,今日又不是奉官命,故而被留着偏廳奉茶。
一入冰窖,便有一股徹骨寒意湧來,令人不覺打了個寒顫。
梧侯府這個冰窟,本來是儲冰供夏日消暑的,可如今卻用來擺屍體。而素娥之所以留屍體保存,也不是專門留下了給謝冰柔驗屍,而是為了給查出真兇一點壓力。
關鍵時候,素娥還可以撫屍而哭,為子喊冤,那自然不能缺這關鍵道具。
所謂入土為安,如果死去的孩童不能下葬,那這件事便沒算過去。
元斐也不覺皺起眉頭,過兩日梧侯就要做壽了,可如今梧侯府裏卻還停着一具屍,那豈不是讓梧侯一家為難?
元儀華雖把阖府上下拿捏在手裏,可薛留良不點頭,阿姊總不能搶了孩子屍體燒了。
瑞兒死的時候只有兩歲,并沒有正經名字,還還未上族譜。古代孩子夭折率高,很多人家是等孩子到了三歲才取名以及入祠堂的。過早夭折的孩子,甚至不會序齒,于是在族中兄弟姐妹排行裏也不會留下痕跡。
故而梧侯府雖死了個孩子,但梧侯壽宴如常進行,也不是那麽不可理解。
本來這件事情低調處理只是一樁小事,且不會影響梧侯做壽,可兄婿偏偏不依不饒,将這件事情鬧得極大,扯得滿城風雨。
如今惹得小衛侯來此,還不知曉怎麽了結。
元斐便想,謝五娘子若能替阿姊證明清白,那倒是好了。
地窖裏燭火搖曳,元斐忽而想起了章爵的話,那便是倘若人真是自家阿姊元儀華殺的呢?
地窖裏寒冰森森,元斐驀然打了個寒顫。
這時他卻瞧見自家兄長解下了披風,蓋在了謝冰柔身上。元斐瞪大眼睛,大兄倒是極少親近女眷的。
他聽着元璧說道:“冰窖裏寒冷,五娘子當心受寒。”
燈火微微,照在謝冰柔那張臉孔之上。謝冰柔五官姣好,燈火映襯下倒仿佛有些柔弱。元斐性子軟綿,素來又是憐香惜玉的,心忖五娘子倒确實應該被照拂一二,更何況還有婉蘭的面子在。今日章爵咬出那樁事,要是五娘子替自己美言幾句,說不定婉蘭還能消消氣。
謝冰柔本欲拒絕,可元璧動作很快。她回過神來時,披風已蓋在自己肩頭。此刻再推拒也未免着于痕跡,于是輕輕向元璧道了一聲謝。
元璧素來好潔,又愛用香,披風上有淡淡龍涎香的味道。龍涎香是貢物,數量稀少,謝冰柔從前也只聞過一次。
接着便是驗屍。
死去的瑞兒才兩歲,因被放置在冰窖,又是新死幾日,故而并未發生腐敗。屍體異味并不大,露出的肌膚呈現一種略蒼白的死灰色。
死人皮膚差不多都是這樣奇怪顏色,這是因為人死後血液随重力下沉,形成屍斑。而肌膚因為缺血,就會格外蒼白。
元斐本來只是相陪,可不知為何,竟生出了一縷莫名的懼意。他情不自禁的看了謝冰柔一眼,謝冰柔神色專注,并沒有什麽懼怕之色。于是元斐也不好說什麽了,他心裏卻想,五娘子膽子可真大。
眼前的童屍應當被清理梳洗過,衣衫嶄新,面頰也沒什麽穢物。謝冰柔之前翻閱過謝濟懷私拿的卷宗,知曉瑞兒死前有抽搐、嘔吐的症狀。如今孩子身上整潔,自然被打整梳洗過緣故。
素娥哭訴孩子是中毒身亡,不過童屍倒并不像在影視劇裏那樣面如鍋底,漆黑一片。童屍的面色跟尋常死人也沒什麽差別,也沒有七孔流血。
這倒也不能說死者不是中毒身亡,因為只有俗稱砒、霜之類的砷中毒,或有可能因為血管破裂色素沉澱形成面皮青黑。
那這就有些麻煩,因為古代驗毒以及确定毒藥種類并不容易。廷尉府也派人來檢驗過屍首,也沒看出什麽端倪,想來也是頗為頭疼。
如今謝冰柔能勘察的,就只有這具被清洗過的童屍。
她先端詳了童屍的面容,死去瑞兒面頰上并無掐痕,亦無別的暴力痕跡,不似被人強行灌入什麽。
阿韶打下手,把瑞兒屍體衣衫褪去。謝冰柔注意到這衣衫是從後剪開,套系在身體之上。她估摸着清洗屍體時,正是屍僵形成期,屍體手足不能彎曲,故而選擇這樣的方式。
好在如今已經過去了幾日,屍僵早已緩解,阿韶褪衣也并不費力。
童屍上并沒有什麽明顯傷痕,無刺創、掐痕等,并沒有生前遭受暴力的痕跡。
謝冰柔想了想,說道:“阿韶,你打開他嘴唇看看。”
既然素娥替孩子打理時因為屍僵只能套穿衣衫,那想來也不方便清理童屍的口腔。瑞兒生前嘔吐過,口中應該還留有一些穢物。
人體屍斑形成固定後,就會一直存在,直至屍體腐敗。但屍僵則不同,屍僵根據溫度不同,一至兩天後會逐步緩解。哪怕眼前童屍放在低溫的冰窖裏,三日後也會屍僵緩解。
所以阿韶先取出特制工具,她再去撬開童屍的嘴唇時,也并不費力。
然後冰窖裏就有一股子的酸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