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年之後
第039章 三年之後
“在想什麽?”
耳邊陡然傳來一聲問詢, 嬴政從胡思亂想中收回思緒,雙掌交疊,下巴貼在手背上。
呢喃詢問:“母親, 你講述的那些神仙鬼怪都是真的嗎?”
簡兮把藥擱置在一旁案上, 扶他坐起來, 故作神秘哄他:“信則有,不信則無。”
嬴政在心裏暗自咀嚼着這句話, 沒有再追問什麽,乖乖擡手接過母親遞來的藥,一口氣飲下。
難捱苦澀瞬間在口中蔓延開來, 他禁不住皺起一張臉,看起來痛苦無比。
簡兮打開琉璃臨走前丢給她的一包糖, 拿出一塊塞進嬴政嘴巴。
甜膩在口腔裏暈開,将苦澀沖淡不少, 嬴政眉眼逐漸舒展,濃密長睫扇動幾下,遮掩住眼底情緒。
在主仆倆與簡兮的悉心照料下, 夏日一場暴雨之後, 将養多日的嬴政終于痊愈。
為了不再經受那些苦難,痊愈後的嬴政更加刻苦學習, 時常到深夜還在重複研讀各諸子著作。
而,經歷過這場牢獄之災, 簡兮也徹底沉寂下去,沒了逃跑的念頭。她與良人未來如何, 一切全憑天意, 她不會再執意強求什麽。
琉璃很欣慰她不再心心念念一個遠在別國的男人,在她看來生命是自己的, 不該枉費大好時光在一個可能已經負心的男人身上。
春去秋來,炎夏寒冬,時間說快不快,說慢也不慢,不知不覺間,已然過去三個年頭。
這期間,秦趙兩國又發生了幾次戰亂。
每次兩國交戰,公子趙堰便要借口刁難,更是勒令商販們不可販賣任何食物與物品給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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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好在有春平侯約束,簡兮也自己種了些糧食,加上母家時常暗地裏接濟,他們過的也不算艱難。
三年來,簡兮曾多次帶着兒子偷偷去見過父母。
二老子孫稀薄,很是喜歡這個外孫,疼愛有加。
在嬴政有限的生命裏,外祖父祖母很快成為除母親、琉璃、樊爾之外,又一重要的存在。
而今他對遠在秦國的父親早已不執着,更是很少再夢見父親溫和慈祥的面容。
母子倆都很默契,不再提起秦國,也不再提起那個人,仿佛他們生命裏從未有過那人一般。
九歲的嬴政,長高許多,差不多與琉璃眉尾齊平,看着快有自己高的男童,她莫名有種成就感,這種成就不止是在劍術與學術上。
蕭瑟秋夜裏,琉璃着墨在布卷上描繪了一把長劍,劍身通體鋒利,柄手縱橫暗紋,其上點綴着一枚玉珏,卻也不顯庸俗。
“樊爾,你來一下。”
側屋睡下的樊爾聽到琉璃傳音,不敢耽擱,起身穿戴妥當便去了正屋。
琉璃将布卷推到奏案對面,“你拿着這布卷去找個手藝比較好的匠師,照着這上面的圖打造一把劍。”
樊爾不解:“你有憶影,為何還要鑄劍?”
“再有兩個月便是政兒生辰了,這是給他的生辰之禮。”琉璃道。
又是為了嬴政,樊爾面色沉了沉,但也沒說什麽,抓起布卷,起身便走。
琉璃知道他這是在別扭賭氣,三年來也不是頭一回了。
“樊爾,你無需跟個孩子比較,我們才是同族。”
樊爾身形一頓,臉色又沉了幾分,大步離開的同時仍舊不忘随手撚訣幫琉璃關房門。
回到房內,樊爾才反應過來把布卷攥出了褶皺。他很厭惡這樣喜怒形于色的自己,可又每次都控制不住,明明嬴政只是一個孩子,琉璃也只是出于憐憫,但他內心就是會抑制不住生出煩躁。
不該這樣的,父親曾說過,作為親侍,最該恪守尊卑。
懊惱捏捏眉心,他第一次不顧形象倒在榻上,一頭微卷墨發散在灰白褥子上,襯的他臉色有些疲倦。
正屋內,琉璃同樣很苦惱,但她的苦惱源自一篇複雜的文章。
斜躺在屋脊上,欣賞漫天星辰的武庚,唇角勾動,“一個有意一個無心,真是有意思的主仆倆。”
正苦于理解不了那段文字的琉璃,隐約聽到上方呢喃,倏然仰頭,煩躁道:“你就不能去你自己屋頂上待着?”
武庚蘊含笑意之聲緊跟着回應:“側屋太低,沒有你這主屋上視線開闊。”
“… … … ”
琉璃一陣無語,她發現相處久了,這魂魄愈發顯露本性了。
如今的燕丹成熟不少,早已不是昔日單薄少年,依照當初約定,十七歲的他在下月初便可應召回燕國。而今已經是月底,很快就是月初了。
還有不足五日便可啓程回去見晝夜思念的母親,但一想到此生興許再也見不到琉璃,他就沒有特別欣喜的感覺。
心裏的矛盾,讓燕丹近來很痛苦,他既想要快些見到母親,又舍不得離開有琉璃的邯鄲。
明同看出他的心思,這日在去城北的路上,主動建議:“太子既然不舍,何不表明心意,邀她與你一起回燕國。”
“可以嗎?”燕丹不自信詢問。
“當然可以,您是太子,有争取的資格。”明同鼓勵。
“可… … ”燕丹唇角耷拉下去:“她還有諸多學術與劍術沒有授于嬴政,想是不會與我一起離開的。”
明同繼續鼓勵:“太子不開口,又怎知她不願意。”
“不了,她不會跟我走的。”
其實幾年來,燕丹看的很明白,在琉璃心裏,嬴政才是最重要的那一個。而他,只不過是她不得不應付的煩惱罷了。
“要我說,您貴為太子,想要什麽沒有,您若是真心不舍,我就和明同幫您把她綁回燕國。”
常岳向來心直口快,想到什麽說什麽。
燕丹有一剎那的動心之後,很快便清醒過來,駐足呵斥常岳:“放肆,你那般行徑哪裏像是大燕王室侍衛。”
常岳面色僵了僵,迅速認錯:“太子,我錯了。”
“下次不可再胡言亂語。”
燕丹語氣柔和下來。
“是。”常岳耷拉着腦袋跟了上去。
秋收糧食曬了滿院,簡兮倚在阼階上縫制冬衣,母家譴人送來了幾張狐貍皮毛,她準備做幾件狐裘。
琉璃拿着一條光禿禿的桃枝,挑起嬴政手腕,嚴肅糾正:“劍要舉得再高一些,還有這個腰,挺得不夠直… … ”
她說着手上一轉,桃枝在嬴政脊背上敲了敲。
嬴政微微揚起下颌,手腕虛擡,挺直腰身。
樊爾手持農具有一下沒一下翻曬着稻谷,眉眼唇角均都耷拉着,想他堂堂一個鲛族親侍,未來的海桑軍将軍,日常竟是在這一方小小庭院中翻曬人族糧食。
越想心裏越憋屈,手上力道不由重了一些。
百無聊賴的武庚見此,飄到他身邊,用只有他們能聽到的聲音道:“你是活了四百多年的鲛人,要學會控制情緒,成大事者要喜怒不形于色。”
樊爾倏然轉眸睨了他一眼,沒有答話,而是揮動農具,揚起稻谷中的碎屑與粉塵。
北風吹過,碎屑粉塵揚了武庚滿臉,随即又落入地面。自讨沒趣後,他雙手交疊在身前,恢複一貫端正姿态。
燕丹推開半開的院門,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桃樹下指揮嬴政的琉璃,三年過去,她仍舊是少女稚氣的模樣,一如初見那般。
只有簡兮起身熱情招呼他,“太子今日怎有空過來?”
“下月初,我便要回燕國了,想着走前過來看看。”
燕丹說着側身看向明同,示意他把吃食遞上去。
明同會意,大步走向簡兮,把裝有吃食的布袋送到她手裏。
聽到燕丹說要走,樊爾不動聲色掃視他一眼,手上動作不停。
而嬴政反應卻很大,他忙收起木劍,看向燕丹。
“日後,我們應是不會再相見了吧?”
燕丹明白他話中深意,幾步走到樹下,淺笑寬慰:“待你回歸秦國,可譴人給我傳遞消息,到時我定去秦國看你。”
嬴政握劍右手下意識收緊,以前他還信誓旦旦說着要回到秦國,要平定天下,要結束亂世。自從秦國不顧他與母親生死,時常同趙國起紛争後,他心中那些夢想抱負便在一點點土崩瓦解。
此刻聽燕丹說起日後回歸秦國,他并沒有被安慰到,內心更多的是惆悵,以及對未來的迷茫。他不想一輩子被困在邯鄲城,不想永遠只是個被欺辱的異國質子。
肩頭突然一沉,嬴政轉頭對上琉璃視線,對方眼中是鼓勵與安慰的意味。
他勉強扯動嘴角,對燕丹道:“好,日後我們秦國相見。”說着舉起手掌。
燕丹爽快與他擊掌,而後別別扭扭對琉璃道:“以後,你若得空了,也可以來燕國游玩,屆時我必會盛情款待。”
琉璃本不想承諾什麽,可看到少年灼然目光,她一時不忍心拒絕,只好含糊應下。
看到自家太子主動提及,明同很欣慰,眼神像個看到孩子出息的老父親般,雖然他也就只比燕丹大了六歲。
樊爾臉色無比冷峻,在燕丹走後,他用靈力傳音給琉璃:“你如此給燕丹希望,無疑是在助長他那些不該有的心思。”
乍一聽到這聲傳音,琉璃手上動作一滞,無奈傳音回應:“他那眼神可憐又灼灼,如小麋鹿一般,我着實不好拒絕。”
這一次,樊爾黑了臉,把手中農具握的咯吱作響。
怕他又要拿繼承者身份說事,琉璃忙傳音解釋:“只是應付而已,我不會去燕國找他。”
樊爾雙手霎時松懈,繼續若無其事翻曬稻谷。
月初燕丹如期啓程回了燕國,春平君趙屹親自送他到城門口,以示兩國友好。
城門之內,兩人客氣相對執禮。
一旁趙堰無趣撇撇嘴,拿眼斜燕丹,鼻息間發出一聲冷哼。
趙屹面色一僵,悄無聲息瞪了他一眼,而後讪笑着替他在燕丹面前開解:“幼弟不懂事,還望太子見諒。”
趙堰只比自己小一歲,說不懂事過于牽強了,燕丹唇角那抹譏笑轉瞬即逝,面不改色道:“在邯鄲這些年,多虧堰公子的照拂,丹感激不盡,又怎會責怪。”
這話讓趙堰臉一紅,哼唧半晌,也沒有說出一句辯駁之言。
趙屹聽得出好賴話,皮笑肉不笑寒暄兩句,便囑咐身邊人親自把燕丹送到城門外。
待周圍無人,他才冷臉呵斥:“你已十六,怎的還是如此幼稚,從前你如何刁難,我不管。可這種時候,你就不能收斂一點!你是不是還想讓燕王譴使臣過來,在大殿之上為難父親?”
趙堰梗着脖子,不發一言,他已經十六歲,當街被兄長呵斥,逆反心理致使他做不到放低姿态認錯。
見他這态度,趙屹一甩袖子上了服車,懶得再搭理他。
趙堰亦不服輸,轉身上了自己的服車,大聲命令馬夫:“回宮。”
看着不争氣的弟弟,趙屹一聲無奈嘆息自唇齒間溢出,低聲吩咐馬夫回府。
今年的生辰,是嬴政自有記憶以來最開心的一天。
修習劍術将近四年,他終于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劍,上好青銅鑄造而成的劍,輕輕一彈,發出的清脆聲響是前所未有的悅耳。
外祖父外祖母雖然不能親自前來為他慶生,但是卻譴人給他送來一把上好的弓,黃金鑄造而成,嬴政知道外祖父想讓他用這把弓保護母親。
他一手拿弓一手拿劍,問琉璃:“你以後也教我弓箭可好?”
琉璃拿過那把沉甸甸的弓,有些為難:“可是,我不會用弓。”
嬴政有些失望,轉而問樊爾:“阿兄呢?你可會使用弓箭?”
樊爾點頭,幼時還在海桑軍中時,他練習過如何使用弓箭,只不過從未實踐過。後來到琉璃身邊後,他便很少再使用弓箭了。
“阿兄以後教我弓箭如何?”
嬴政目光灼灼,讓樊爾無法拒絕。
秦國,秦昭襄王突然薨逝,太子安國君只待服喪期滿便可正式即位,已改名為子楚的嬴異人,雖還未被立為太子,但已經是秦國名義上的太子了。
趙國得知此消息,開始有了自己的謀算。
大部分臣子覺得應該将嬴政母子送到秦國,以此賣太子子楚一個人情。
也有少部分臣子覺得不該将嬴政母子送回,那樣只會讓秦國覺得趙國是在示弱。
兩方争辯不休,王座上的趙王很是頭疼。
忍無可忍之下,他抓起一卷簡策狠敲了幾下奏案,下方臣子頓時鴉雀無聲。
趙王掀起眼皮朝着下方掃視一圈,最後把目光定在春平侯趙屹身上。
“春平侯,你來說說,此事該如何決斷?”
趙屹上前一步,雙手執于身前,恭敬道:“臣認為,理應将母子二人送回秦國,我趙國将嬴政母子扣留在邯鄲,不殺亦不放,一直任其自生自滅多年,也該将他們還給秦國太子了。”
“太子?”他身後有一臣子冷哼:“他還沒被正式冊立為太子呢,我們如此,豈不是有上趕着之嫌?”
趙屹沒有回頭,字正腔圓道:“昔日,邯鄲權貴均是對公子子楚不曾善待,此次送還他的妻兒,正是修複關系之際。況且,衆人皆知公子子楚生性溫和良善,趙國若譴人将他妻兒親自送去秦國,想是他只會感激,覺得自己欠我趙國一個人情。”
上方趙王聽聞他這番話,雙目在眼眶裏轉了幾轉,最後拍案道:“就依春平侯之言。”
“大王三思!”
反對派紛紛異口同聲急呼。
趙王擺擺手,聲音慵懶威嚴:“衆卿擔憂,寡人明白,可寡人認為春平侯分析的在理,那秦太子生性溫良,此番他只會感激我趙國送還他妻兒,日後我們也好拿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