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證清白
自證清白
[鸬鹚,別名魚鷹,常被人馴化用以捕魚,在喉部系繩,捕到後強行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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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滴水成冰,大地銀裝。
王府檐上的積雪已然沒過瓦縫,正順着琉璃瓦一寸寸往下墜落,堕在地上發出噗的一聲輕響。
葉睿寧跪在院子中央,滿頭羅雪,臉色蒼白,睫毛上白茫茫一層冰霜。
“葉公子……”管家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身旁,忖度着喚他一聲,眉心的皺紋看着比晌午時又深幾分,“葉公子,殿下午睡就快醒了,您看,要不還是跟他服個軟吧?”
少年沒吭聲,只有微風吹過将他肩頭的雪花拂落些許。
“葉公子,這天寒地凍的,您得當心自己的身子,一直同殿下犟着,一時置氣事小,凍壞了身子可怎麽好?”管家瞧了眼房門緊閉的正殿,壓低聲音又道:“再說,殿下他也是怕您受騙、怕您被別有用心的人給害了……”
他苦口婆心地勸了半晌,見少年仍巋然不動,便不再多說,回身朝連廊下打了個手勢,丫鬟們當即魚貫而出,絡繹不絕地從葉睿寧身旁兩側經過。
雖是個行伍中人,岐王講起排場卻不輸任何親王,左不過午休起床,端茶的、送帕的、捧盆的丫鬟一個接一個走過去,帶起的風吹的葉睿寧身上的雪又落一層。
微風順勢再起,拂動檐上雪落,恰好掉進小丫鬟的後脖領中。
“啊!”
吱嘎,一道輕微的踩雪聲響起,兩個黑衣勁裝的暗衛不知從何而知,小丫鬟只覺後頸一痛,旋即驚呼戛然而止。
偌大的王府,轉瞬恢複了死寂。
暗衛單手接住丫鬟,同對面的首領對了個眼神後退下。統領将半空接下的茶盤遞還給管家,略微颔首,“受驚了。”他聲音很輕,春雨一般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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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搖搖頭,沒說什麽。
反倒是雪裏跪着的少年輕輕動了動睫毛,像被雨給潤了,終于與死物顯出二致。只是沒等他脫出迷蒙,倏忽一道春雷轟然而至,将他從冰封的軀體中徹底驚醒。
“幾時了?”隔着厚重的門簾,屋裏傳來的這道男聲顯得十分沉悶,懶懶的很不耐煩:“外面雪可停了?”
“殿下才歇了兩刻鐘,時辰且早着。”管家疾步走上臺階,說道:“外頭雪停了,老奴進去伺候您更衣罷?”
“外面亂成這樣,本王如何還能睡下去?”聲音變得近了,繼而織錦夾棉的門簾從裏面挑開,修長的一道身影邁出來,明明裹着一身香暖,周身的氣場卻比這數九寒天還要凜冽。
一院子丫鬟暗衛登時嘩啦啦跪了一地。
岐王單手背在身後,冷眼瞧着,面色如鐵,“呦,真是熱鬧,是人是狗的熙熙攘攘跪了一院子,幹什麽,給我發喪呢?”
衆人噤若寒蟬,間或有幾道目光投向院子中間,落在少年或是落在暗衛身上,似無聲的催促。
管家在寒氣中呆慣了,被屋裏飄出的暖意熏得打了個寒顫,從另一側門走進屋裏,打算給岐王拿一件披風出來。
暗衛擡臂稽首,回了岐王的話:“屬下失職,驚擾殿下小憩,還請殿下恕罪。”
“啊,我當是誰,原來是寇統領。”岐王背着手,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本王方才夢醒,想起一事,正好你在,本王也許能得個答案。”
“卑職不敢。”暗衛眼珠左右一轉,直覺危險将至。
“本王還什麽都沒說,你就說不敢?怎麽,難不成你做了什麽虧心事不成?”岐王這話帶刺,好似将寒風摻進去了,刺得人不禁咬緊牙關。
“殿下。”管家适時出來打了個岔,将屋裏取來披風給他圍上,卻被他身後緊握的長刀驚到,愣了一下賠笑道:“當心着涼。”
岐王擡手擋開,銳利的眼風一一掃過臺階下的蝼蟻,當目光流連至某個肩頭被雪的少年時,刻薄的唇角溢出一抹詭谲。
“葉睿寧。”他輕喚他的名字,果不其然見他渾身一抖,“你入府,多久了?”
“回,回殿下……”葉睿寧抖如篩糠,張開嘴巴,開口的嗓音卻比雪落的聲音還要細:“回殿下,我,草民……”
“怕什麽?本王難道會吃了你嗎?”岐王笑一下,目光有意無意掃過他身旁的寇塵,手背在身後将關節按得噼啪響,“莫不是害怕你身旁這位?雖說他殺過很多人,但你是主子,只要你不招惹他,調.教好的狗是不會咬你的。”
葉睿寧不語,像對這番話表示了默認,只是不知是默認身旁的暗衛統領殺人如麻,還是默認自己同岐王一樣是主子。
然而岐王并不打算放過他,執意将事情翻到明面上來,非逼他主動開口不可。
“外間紛纭,說你葉睿寧是本王房中新得的寵兒,本王與你如何如何蜜裏調油,你又如何如何用盡了手段讨好本王……但本王記得,當初可是你身邊這位把你從懷慶帶回來的……”他緊緊盯住葉睿寧小小的身軀,細致地攫取着他的每一絲反應,“你認識他,可比認識本王要早多了。”
提及舊事,如同觸到劇毒,葉睿寧的睫毛忍不住地顫動兩下,屏息忍下心底的紛亂。岐王将這些盡收眼底,他歪了歪脖子,仿佛吐出信子的毒蛇。
“你覺得他與本王相較,如何?”
“我……”入府幾個月,葉睿寧對岐王懼之入骨,生怕說錯什麽引發更大的災禍。他不想惹得自己求死不得,更不想連累寇塵,狼狽而徒勞地給他磕頭,“草民不敢妄議殿下。”
因為在雪地裏凍了太久,他一下沒穩住,差點就要栽到地上去。寇塵下意識去扶,想到什麽又堪堪止住,看上去就像手腕很不自然地轉了一下。
管家兩眼一閉。
“寇統領确實比本王會體貼人。”岐王陰恻恻地眯了下眼睛,“相較之下,他應該更得你中意吧。”
森寒的話,是對葉睿寧說的,但他那雙游蛇詭瞳般的眼睛卻死死擰在寇塵身上。他睥睨着二人并肩撲伏的身影,妒忌與不容挑釁的怒火瞬間爆燃,讓他的聲音聽起來格外肅殺:“來人!”
剎那間十數暗衛從廊柱後閃出,烈烈衣擺帶起淩厲的破風聲,“卑職在!”
寇塵眉宇一凜,下意識反應要去摸刀,葉睿寧連忙膝行上前擋住他,仰着腦袋急切地辯白:“殿下!草民對殿下忠心不二,從未對旁人起過心思,還請殿下明查!”
“明查?”岐王冷笑,旋即臉上張揚的暴戾內收,将雷暴統統壓制于雲蓋之下。
他把一直背在身後的右手繞過來,展出尚未出鞘的寶刀。管家惴惴,想要開口勸一句,被一記眼刀逼回去。
岐王面沉如水,氣場生生壓制住橫刀上浸染的戾氣,半晌終于開口打破這死一般的沉寂:“既然你這麽說了,本王給你這個機會,自證清白。”
哐啷!
橫刀被大力掼到地上,将松軟的雪層砸出一個坑,四下的暗衛紛紛抽刀應和,凜冽的銀光斬盡肅殺。
寇塵一眼就認出這把岐王常用的佩刀,削鐵如泥,在戰場上飲血無數,寒光流動的刀身仿佛還萦繞着濃重的血氣,無數魂靈瘋狂叫嚣着将每一個親見之人逼上絕路。
他牙關咬緊,一顆心沉到了底。
葉睿寧更不消說,落葉都能吓到的主兒,岐王如此,簡直是沖着吓破他的膽去的。
“本王方才午睡,夢見曾經戰場上的情景,想來是這把寶刀太久不見血,給本王托夢來了。”岐王雙臂環胸,一副看熱鬧的姿态,話裏卻是嗜血的玩味與不屑,笑道:“你們兩個誰行行好,給它打個牙祭罷。”
寒風乍起,自北側岐王的方向吹來,葉睿寧面白如紙,渾身一陣又一陣地發冷,幾乎就要撐不住暈厥過去,他死死盯着面前的橫刀,仿佛被刺骨寒風侵入了骨髓。
他真想暈過去了事。
可是不能。如果他暈過去,寇塵一定會将罪責包攬到自己身上,到時候岐王一定會殺了他!
他不能,他不能叫他死得那麽窩囊。
可自己呢?
如若岐王不殺寇塵,自己又能活的過明天嗎?他還有家人,他不能連累所有人為他陪葬。
該怎麽辦?怎麽辦?
葉睿寧想不過來了,他真的很冷很冷,身體已經沒有了知覺,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終于,他緩緩擡起手,伸向了那把閃着寒光的橫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