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夢魇
夢魇
水,冰冷刺骨。
恍惚間,眼前的光影團模糊閃爍,像是有人進來。
是拿酒的服務生嗎?
耳邊仿佛有震耳欲聾的音樂響起,這裏應該是自家酒店頂樓的無邊泳池吧?Party正開到嗨點,DJ打碟的聲音格外刺激人的感官,煙、酒、美女……
“滋。”
某種液體澆到腦門上,一種突如其來的焦渴席卷全身,他情不自禁張開嘴,随即噗噗吐出來。
呸,什麽味道,服務生拿的是假酒吧。
朦胧中他聽見一陣哄笑,那笑聲中夾雜着熟悉的嗓音,聽得他頭皮一陣發麻,渾身遏制不住地戰栗起來。
“陸少,陸少……快,快醒醒。”有氣無力的嘶啞聲音從耳畔傳來,這是、這是……陸百姓努力撥開腦子裏混沌的迷霧,依稀分辨出這是自家保镖老羅在說話,但是對方的嗓音怎麽變成這樣?
怎麽變成這樣!
陸百姓一個激靈,猛地睜開眼睛。下一秒,腥臊的液體澆了他一臉,牢籠外,一個黑瘦男人正對他大開□□。
意識到自己剛剛張嘴迎接的是什麽玩意,陸百姓的胃裏翻江倒海,忍不住嘔吐起來,但卻什麽也吐不出來,只有一陣陣幹嘔。
“你,不得好死,王八蛋@#%……”他邊嘔邊罵。
隔壁籠子,老羅提醒他:“省點力氣。”
他幾天沒吃東西了?陸百姓嘔得眼冒金星,他早已失去時間概念。低頭,是污濁的水,只能照出渾濁的人影,他看不清自己的臉,但這幅鬼樣子看不清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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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太陽的溫度一點點降下來,水越來越冷。他的身體本來已經麻了,但這時漸漸開始發癢,不知道是螞蟻還是什麽別的蟲子在皮膚上爬來爬去,污濁的水散發出人的排洩物的騷臭味,水蛭、蛇,他都不敢去看這裏面有什麽。
和他一樣關在水牢裏的保镖只有老羅了,另一個保镖早在前天就已經被他們用車運走,不知道送去了哪裏。
老羅、老羅,陸百姓不敢看他身上爬來爬去的可疑幼蟲是什麽東西。
“我有錢,只要你們放了我和老羅,要多少我都給。”忍着屈辱,他向站在水中木梯上的王八蛋再一次開口。
這已經不知道是他第幾次重申了。
可是對方想要的顯然不是這個。
“放了你,我去哪找你要錢,回國等着坐牢嗎?”一個無奈又憂愁的聲音響起,他收起剛才一直舉着的手機,輕輕按了一下黑瘦男人的肩頭,對方會意,結束了這場羞辱,提了提褲子,往邊上讓了讓。一直延伸到水裏的木梯很狹窄,但對方本來也不壯,很自然地坐在了梯子上。
與黑瘦男人相比,他白淨得多,只是精神頭不太好,一坐下來就打了個哈欠。
“想好了沒有,簽不簽?”和幾日前渾身奢侈品的打扮相比,此刻脖子上套着粗劣的金屬鏈子、卷起的褲腿上沾着泥點、腰上別着水煙筒的發小,完全像換了一個人。
“簽什麽?”陸百姓有氣無力,“我真的沒有啊!”
“有沒有,你自己心裏清楚。”
“你看我這個樣子,我爸會把集團的股權給我?”
“陸氏的你沒有,別的你也沒有麽。”
低沉的嗓音,帶着無比篤定,陸百姓的心咯噔一下,塵封的記憶浮上心頭,他想起來了,幾年前他爸在海外的一筆……
“想清楚,到底是命重要,還是錢重要。陸百姓,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看陸百姓呆愣的樣子,身旁的黑瘦男人皺起眉頭,和同伴低聲交談兩句,發小的臉色當即變了,由從容轉為急迫,起身磕磕巴巴向對方解釋。陸百姓聽不太明白,不過以他浪遍各國的經歷,能分辨出不是外國話,有點像彩雲省的方言,隐約聽懂了夾雜其中的幾個詞彙,豬仔、轉賣……
“陸哥,我和他們說好了,簽了股權轉讓書,馬上放了你,決不食言。”發小轉頭就很溫和地勸慰他,“水牢不好受吧,你簽了,立刻就能出來,有吃有喝。”
陸百姓依然一副呆呆的表情。
對方也不廢話,轉身就走。
如果陸百姓真的一個字也聽不懂,他大概就信了。
悲哀的是,他偏偏懂了那麽幾個關鍵詞。
身旁的老羅已經暈厥過去,進來的時候,為了保護他,老羅挨了鞭子,被水一浸,腐爛發臭,高燒不退。
回去就把泳池埋了。
還能回得去嗎?
環顧四周,豎滿密密麻麻的木制栅欄,自己的雙手反綁在鐵杆子後面動彈不得。東南亞灼熱的陽光從栅欄上直/射皮膚,嘴唇幹裂得起了深溝,口腔裏滿是鐵鏽味。反複從水裏被撈出來、浸進去的經歷不堪回首,他會不會真的死在這裏,悄無聲息,爹媽想撈他的屍骨都撈不着?
他曾經一度心存幻想,以為這是十年不見的發小給自己開的愚人節玩笑。然而事情發展到現在,拜祖國鋪天蓋地的反詐宣傳所賜,陸百姓就算是個傻子,也知道自己倒了八輩子血黴,落入了熟人的詐騙陷阱。
蒼天啊,他只是想給自家身體不好的小妹妹求一塊佛牌而已啊!
“陸哥,我有個辦法,可以幫你妹妹。你知道泰國的佛牌吧?”現在想起這句話,陸百姓的腸子都悔青了,封建迷信要不得!
陸百姓身為一個标準富二代,從小吃喝不愁,父母感情和睦,他是萬事無憂,唯獨一件心事,就是親媽高齡産子生下來的小妹妹陸萌萌,差他足足二十歲,先天不足,有心髒和哮喘問題。陸百姓倒不擔心妹妹會和他搶家産,他更希望妹妹身體健康,茁壯成長,扛起家業,好供他這個不學無術、游手好閑的哥哥享樂一輩子。
吹噓佛牌的發小,是在一個朋友的聚會上意外重逢的,和對方聊起這些年的事情,聽說對方家裏去了國外做生意,又是東南亞又是北美的,一頓折騰,看起來似乎折騰出了不少名堂,好像比之前在國內時出手闊綽多了。
發小說是他爸在泰國求了一塊保佑發財的佛牌,所以時來運轉。“泰國有座只有當地人知曉的寺廟裏,供奉着非常珍貴的佛牌,佩戴可以保佑平安健康。”
“你看網上新聞,有些患了大病的名人病愈後又出來參加公衆活動,裏面十有八九都是去這裏求了佛牌,我爸當時也是聽一個香港的朋友說的,後來一試,果然很靈。我告訴你,你別跟別人講啊……”
這玩意,封建迷信吧?
長在紅旗下的陸少爺,雖然從小成績一般般,但自認相信科學,堅信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産力。
“科學?佛牌也是科學啊,你知道吸引力法則嗎……”和發小重逢後,隔三差五就聚會,一次喝了酒聊起這件事,發小開始給他科普吸引力法則和量子力學的關系。
陸百姓聽得暈乎乎的,覺得這玩意十分玄乎,就跟女孩子相信的星座塔羅似的,但是和什麽量子扯上關系,似乎又有那麽點道理。酒精使得大腦運轉遲滞,他一個不留神,就一口答應了要跟發小去一趟泰國的事情。
酒醒以後,有那麽億點點後悔,但又忍不住在心裏暗搓搓地想,萬一那佛牌有效呢?
發小深知他的心思:“快三十了,你得給家裏做件大事,讓家裏人刮目相看一回吧?”
想着自家妹妹抱着他大腿,眼睛亮晶晶地說“哥哥最好”的可愛樣,再想想老媽一臉欣慰地望着他,誇“他養你快三十年,總算幹了件人事”,還有老爸朝他點點頭,傲嬌地說“這次做得不錯”……他就飄飄然,不飲自醉。
不就去趟泰國,幾天就回來了,多大點事!就算不成功,也是對妹妹的愛,不丢人。
和家裏打聲招呼,帶着兩個保镖,帶上卡和護照,坐上飛機一路跟着發小到了曼谷。
從素萬那普機場出來,上了發小約好的商務車。路上他還在看游玩攻略呢,既然到了泰國,求了佛牌之後不如順便玩一下,好幾年沒有出國,也不知道泰國最近幾年有什麽新鮮花樣好玩。完全沒有留神地喝了發小遞過來的一瓶水,然後——
然後就到了不知道這是哪裏的一個鬼地方。別說手機了,他的手表、銀行卡,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剝了個一幹二淨。
又過了幾個小時。
別說老羅,陸百姓自己也快不行了。
是選擇死在水牢,還是被當豬仔壓榨至死?
陸百姓嗫嚅道:“我簽。”沒有人回答他。
他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搖動手上纏繞的鎖鏈,制造聲響吸引看守。
“我簽!”他大聲說,頓了頓,看了一眼昏迷的老羅:“把我們兩個都放了。”但願老爸老媽別罵他這個敗家子,他實在是沒有辦法了。
“早這麽痛快,還有什麽事呢?”發小憐憫地俯視他。
他和老羅并沒有很快被從水牢放出,對方似乎還要做一些準備。入夜,他被蒙住眼睛,被人從牢裏拖出來,雙腳虛浮,根本走不動路,一路被人拖行,泡軟的皮膚和地上的砂子摩擦,在空氣中留下血腥味。
突然亮起的燈令陸百姓不适應地眯了眯眼,過了一會才适應。這是一座老式的吊腳樓,狹窄的老房子裏居然有燈有空調還有電視機,桌上的居然是一份十分标準的股權轉讓合同,轉讓方是一家注冊地址在開曼群島的公司,以陸百姓貧乏的商業知識,看不出有什麽問題。
他翻了翻,心涼了半截。
發小怎麽知道他擁有國外一家公司的部分股權?
這是一家完全和陸氏切割開來的企業。本來他爸投資的動機,是想扔他去練練手的,他死活不肯,一拖再拖,結果這家公司自己争氣,居然直接做上了市,他手裏的股權如果變現,非常可觀。
糟糕的是,一切變更流程都可以在境外完成。等他爸知道股權易主,估計自己已經被當豬仔賣了不知道幾回了。
“我要喝水,要吃東西。”陸百姓企圖拖延時間。
一柄匕首從他放在桌上的手指間穿過,擦掉他一層皮。
血從指縫間流出。
“陸哥,我有耐心,他們沒有耐心。”發小還在騙他,“等簽了就好了,你想要什麽都行。”
陸百姓很想哭,還想尿尿,甚至想這群人幹脆殺了他算了。
可是,他又沒有這個膽子。
他還是想活,茍延殘喘也行,萬一、萬一有希望逃跑呢?
于是,他依言簽字、按手印。
沒有再講條件。
發小狂喜地拽過這份轉讓書,雙手發抖地查看,又塞給一個律師模樣的人檢查,再三确認無誤後,他用土話向黑瘦男人說了句什麽。
賣!
陸百姓聽懂了這個字。
“華子,看在認識這麽多年的份上……”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這樣低聲下氣地懇求一個人。
發小朝他露出一個燦爛的笑,一口黃牙在日光燈照射下格外觸目:“你逍遙快活的時候,知不知道我他娘的過着什麽樣的鬼日子呢?”
陸百姓被一只有力的手抓住,扭頭,看見一張熟悉的臉,竟然是他的另一個保镖,他愕然:“大牛?”
對方沉默着将他拖了出去,就像拖路邊的一條死狗一樣。
“這是只肥羊,別讓他那麽容易死,我這錄了他的好幾條視頻,如果發給他爸媽,嘿嘿嘿。但你的人得幫我,死老頭子不好糊弄………”
畢華,你這個龜孫子,如果我、我能出去,你等着、等着!陸百姓撐着的最後一口氣搖搖欲散,高燒令他昏昏沉沉,感覺自己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
“死了?”他暈沉沉間聽到拖他出來的大牛在摸他的脖子。
“沒事吧?”畢華尾随出來,“可不能讓他死了,那就太便宜他了。”
趁他死前趕緊賣,這幾個字眼從拖拽他的人嘴裏吐出。
“等一等,我弄點藥給他。”
發小……良心發現了?
借着集裝箱沒有關閉的門透出的光亮,陸百姓看見他手裏拿着一支注射器,針尖閃着寒光。
心裏湧出不詳的預感。
“看在我們朋友一場的份上,陸哥,我送你一件臨別大禮。”發小的笑容擴大,甜得發膩,讓他想吐。他想反抗,但沒有力氣,又被人死死鉗制住了四肢,手臂一疼,冰涼的液體順着血管流入身體。
這是什麽東西?他感覺到惡心。
就在這時,他看見不遠處黑黢黢的山的陰影裏,有一只只綠色的鬼火燃起。
死亡前的幻覺嗎?
陸百姓的瞳孔驟然一縮。他分明看見,從燈光照不到的黑暗處,忽然伸出一只毛絨絨的爪子,輕輕搭上發小的肩頭,他下意識回頭的瞬間,兩排尖銳的東西咬住他的脖子。
濺起滾燙的鮮血。
人群驟亂。
陸百姓被大牛丢在草叢邊上。
大牛迅速撤離現場,卻被一個黑影從背後迅速将他撲倒。
雜亂的腳步聲。
槍響。
陸百姓一個激靈,記起來這是逃命的好時候。
老羅呢?他渾身發軟地趴在地上,站不起來,只能往外爬,像踩在棉花上,胃裏翻江倒海,很想吐,腦子不甚清醒,卻記得要搜索熟人。
草叢裏,他摸到一只溫熱的手,女人的手。
“啧,找什麽呢。”對方輕輕一拽,将他拉入隐蔽的坑洞,随即起身,空中騰躍。手中一件發綠光的東西一閃,呲溜一下飛出,圈住來人的脖子,對方無聲倒地。
我一定是在做夢。陸百姓想,這個夢比水牢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