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覅作污種
覅作污種
青春蝦的早飯是這樣開始的：
豆腐漿泡豆腐皮，油酥燒餅外加煎荷包蛋。——南陵離南京不遠，這油酥燒餅，用的是鴨油酥。
他逛逛蕩蕩地來到推着銅鍋走街串巷的攤位前，又點了一份糖粥藕。顧名思義，是甜的稀飯裏面配了藕，藕孔裏是塞了糯米的，但是南京人用南京話講叫糖粥藕。早上來一碗桂花糖芋苗，來一碗糖粥藕，吃完以後一天心裏都甜蜜蜜的。
剛出爐的鴨油酥燒餅，蔥和鴨油混起來包到燒餅裏面，鹹鮮适中，咬一口滿嘴酥，可以配一切稀的美食：赤豆小元宵、鴨血粉絲湯、馄饨、糖粥藕。
青春蝦吃飽喝足，又去買了一份報紙，夾着回到租賃的房子裏，往椅子裏一癱，把報紙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然後扔在一邊，倒頭繼續睡覺。
覺是睡不實的，外面三三兩兩的叫賣聲，修鞋的，賣早餐的，箍馬桶的，賣報紙的，還有唱寧波灘簧的......他蒙着頭想着心事，然後坐起來抽了一根煙。
二房東正在門外刷馬桶，見住在外院的馬三姐買小菜回來，拉住她，向裏努努嘴，說：”看見了沒？整天就知道睡，吃。巷子口飯館送來的三菜一湯，他還賒着賬呢，飯碗還撂在門口，等等包飯作又要催他付錢了！“
馬三姐也笑着搖搖頭。二房東問：”又逢初一啦，你男人的私塾發了薪水，所以你割了這條肉？“
馬三姐說：”我男人不像你男人，是紗廠的拿摩溫。有日本人的薪水可以拿的！也就是初一十五讓我割條肉吃，平時都吃鮮紅水大椒蒸豆腐渣的。可惜我小癞子的娘在紗廠染上了肺病，藥方裏有一味素心蘭，哪裏也尋不着。“
”我還記得你家小癞子的娘出嫁時，穿的是紅綢印石榴花葉的上衣。這都是日本人做的孽，我家男人也裏外不是人，拿日本人一點錢，在中國人面前又被罵漢奸。“
青春蝦聽着她們互相嘆氣回家了，自己又拿起報紙讀起來。
端午節快到了，午飯要吃“十二紅”，就是十二道紅顏色的菜。十二紅裏他只記得有炒紅苋菜、油爆蝦、鹹鴨蛋，其餘的都記不清，數不出了。也許十二紅只是一個名目，不一定真湊足十二樣。真的在家裏湊足十二紅不大容易，但也容易，燒鵝，要用藍邊碗去斬，紅彤彤的；河蝦選全籽蝦，炒出來鮮紅打眼，鴨蛋用彩色絲線做成的兜子兜着挂在小孩脖子上，裏面的蛋黃是紅顏色的，從高郵運來的；燒仔雞，雞冠紅；燒黃魚，眼紅；炒長魚，肚子紅，血紅；小楊花蘿蔔夾心紅（用它燒幹貝鮮甜無比）；西紅柿，熟紅；紅豆粽子，點點紅；櫻桃，朱紅；枇杷，皮黃紅；還要有綠豆糕，大概是為了清熱解毒，端午熱毒上來了。
青春蝦其實是個“棄子”，不到萬不得已組織上不會啓用他。
六月初荷花做生日，青春蝦也去看了。他在一個猜燈謎的攤位前停下步子，念着“一字有五口，與門交朋友，順貼人人愛，倒貼家家有。”燈謎主人笑着問：“你老人家猜出來有獎品哎！”
青春蝦說：“不就是福字嘛。”
Advertisement
燈謎主人喜笑顏開地送給他一盞燈籠。
青春蝦拿着燈籠回家去，進了自己的小房間，把燈籠拆開細看。晚上夜深人靜時，他把收音機利索地拆開，發報了。
..........
青春蝦在南陵晚上發完報，第二天中午才出去吃碗面。木船靠攏南門碼頭，踏着跳板走上河灘，再踏上石級，石級倒是很寬，足夠并排走五六個人。城裏人吃水全靠挑長江水，挑水人整天上上下下，石級總是讓潑出來的水打得濕漉漉的。爬石級約有三十來級到了城門洞。城牆很厚，門洞很深。夏季發大水時，水會一直漫到城門洞子。這是那種“公堂打板子，四門聽得見”的小縣城。低矮的城牆，狹窄的城門洞，從南門到北門或從東門到西門，步行不過十分鐘路程。所謂“大街”，是青石板鋪的路面，不到一丈五尺寬，兩旁是店鋪和住房的屋檐，只露了一二十尺的天空。街邊，有些零零落落的露天攤子，賣菜的，賣鮮魚、河蝦的。肉攤上的鐵鈎挂着豬肉豬肝，賣豆腐的擔子上兼賣醬油幹子。這偏僻的小縣城顯得平靜，人們都很悠閑。捧水煙袋、捧茶壺的老頭兒在樹蔭下閑談。
青春蝦需要有個假太太了。最近國民黨查得嚴，就是南陵小城，保長帶着警局的人也每家每戶調查。青春蝦在二房東和鄰居嘴裏就是個好逸惡勞的混混，但敵人對租房的單身男子追查極嚴，而且搞發報，雖然是半夜，也有聲響，總得有人放哨才好。
宋雪漪是個伶俐的女孩子，她老家在高郵。她負責傳遞情報，也負責在關鍵時刻“喚醒”青春蝦。
老方對宋雪漪光火道：”現在全國抗戰救亡情緒高漲，正需要青春蝦發電報，萬一給那些婆娘聽見了怎麽辦！你服從組織規定，去給青春蝦當假妻子去！他這個人，還不至于強人所難。“
宋雪漪驚道：”我？“
”以後你就以薛太太的身份在我和青春蝦之間聯系，這比趙餘心這個不谙世事的強得多。“
”青春蝦有女朋友啊，叫秦文，在北平呢。“宋雪漪趕快指出。
”管他有沒有女朋友！反正你們是假夫妻，克制着點好了！“
”你現在這個老婆，原來不是也說假夫妻來着？怎麽孩子都生了兩個了？“
”好了好了，宋雪漪，你和青春蝦在一起，好歹不吃虧。假結婚後，你提籃買菜，和二房東房客搞好關系。一切為了工作啊！“老方嚴肅地說了最後一句。
半個月後。青春蝦娶親了。
二房東、馬三娘她們這些婆婆媽媽怎麽也打聽不出什麽秘聞來。只知道新娘子是青春蝦的青梅竹馬，從小家裏訂的娃娃親，高郵人。青春蝦和宋雪漪也沒有舉辦婚禮，只到外地旅游了一個星期，美其名曰旅行結婚，現在年輕人時尚的。回來給每家小孩子塞了把糖，宋雪漪就住進了青春蝦的家。
很快，青春蝦豬圈一樣的家，大塊的泥垢像豬糞一樣被鏟出來堆在門口，肮髒的馬桶被洗得嶄嶄新，又找人箍上了新圈，宋雪漪頭上蒙着一塊方巾，指揮着青春蝦幹這幹那，兩個人都累得直喘氣，看得院裏人連聲說好。有那頑皮的小孩子偷眼去青春蝦家裏看，除了個話匣子，沒值錢東西。
青春蝦也不在外面吃馄饨、糖粥藕了。每天端着一碗稀粥蹲在門口，就着鹹菜。宋雪漪也吃這些。
“是要攢些錢的呀！”馬三娘說，“薛太太你沒嫁過來之前，他吃得像個皇帝！”
宋雪漪瞥了青春蝦一眼，帶着“我都記下了”的威脅，馬三娘還在繼續說：“每天中午晚上包飯作提着食盒給他送菜，第二天他只把空碗放在門口，不擱錢。”
宋雪漪聽不下去了，提着青春蝦的耳朵回家去了。
小孩子們都拍手大樂，二房東的太太和馬三娘指指點點，笑開了花。
宋雪漪等人都散了，才說：“沒想到你是這樣過日子的，要是被老方知道不得氣死。你不能節約點嗎？”
青春蝦懶洋洋地說：”我可沒用黨的錢......“
”噤聲！“
”我的生活費都是當軍長的舅舅給的，這你們又不是不知道。“
宋雪漪沒說話，對着擦幹淨的大衣櫃的鏡子穿上大衣，系上方巾，又薄施脂粉。
青春蝦看得啧啧，問：”又去和老方接頭？“
”晚上可能要發報。你老實一點吧！“
宋雪漪提上小包，走出去了，院子裏傳來她和女人們熱絡的聊天聲。
青春蝦支着頭想，有雞鴨的地方，糞多，有女人的地方，話多。如果是秦文在這裏，她會不會這麽聒噪呢？
晚上等大家都睡了，青春蝦把收音機熟練地拆開，戴上耳機準備發報。
宋雪漪穿着家常小襖，在外屋轉着。
青春蝦笑道：”又是問好，不用問，我就知道那頭是哪個在值班。“
宋雪漪回過頭，豎起一支手指在嘴邊，道：”夠了！你們在耳機上蜜裏調油，不要帶到生活中來。“
青春蝦正襟危坐，開始發報了。
宋雪漪坐在門口，困得直打瞌睡。
青春蝦發完報，已到兩點，他又掏出鉛筆和一疊白紙，準備收報。
一只貓就在這時從屋檐上竄了過去。
宋雪漪驚醒了，問：”誰？“
青春蝦沒理她，開始抄寫電報。
宋雪漪有些不好意思，把腳步放輕，在院子裏兜了一圈，這才回來，見青春蝦臉上有汗，拿起扇子給他扇着。
青春蝦右手迅疾寫着電文，左臂狠狠捅了她一下。
宋雪漪把扇子一摔，自己躺到床上睡覺去了。
等青春蝦收發報完畢，潇灑地打出了”再見“，收拾好收音機，在收音機上放上毛巾、花瓶，宋雪漪已呼呼入睡了。
青春蝦在卧室裏把地鋪放好，往上一躺，聽見宋雪漪在磨牙，不由得輕聲道：”小豬。“他忽然想，這時候躺在這張床上的是秦文怎麽樣？他會不會撲上去抱住她呢？他能把持住嗎？
宋雪漪的鼾聲越來越響。青春蝦索性不睡了，自己坐在外屋，望着關嚴的雕花木門發愣。此時萬籁俱寂，那只野貓又竄回來了，發出凄厲的叫聲。青春蝦點燃一支煙抽着，想着明天早上一定不吃稀粥了，舅舅張軍長給自己寄了一筆錢，除了交黨費外，還可以打打牙祭，不能像婚前那麽荒唐，但一碗糖粥藕是一定要吃的。吃了糖粥藕，一天都有好心情。
第二天等青春蝦一覺睡醒，都到中午了。床上疊得幹幹淨淨，宋雪漪肯定把昨天的情報送給老方去了。這些天情勢緊張，幾乎天天都有電報，他這個棄子終于派上用場了。至于糖粥藕，走街串巷的大銅鍋都不見了蹤影，青春蝦只得捧着渥在飯鍋裏的稀粥，就着宋雪漪跟馬三娘學做的腌芥菜，無精打采地蹲在院子裏吃。
二房東的太太正在陽光下剪蝦須，看見他的樣子，嘲笑道：”青春蝦，你昨晚太累了吧？你太太都走了兩個時辰了，你才起來，将來有了小人可怎麽辦哎——！“
青春蝦皮笑肉不笑地說：”昨晚我是出力了，累得我呀.......“二房東的太太臉紅了，呸了他一聲，拿着蝦筐起身走了。
青春蝦在院子裏逛蕩着，嘴裏哼着：”我本是卧龍崗散淡的人......“
他忽然想起和秦文在北海劃着游船，唱的那首《叫我如何不想她》。是啊，這首歌這這裏不适宜唱，可他能忘得了她嗎？
青春蝦回到屋裏，聞到淡淡的脂粉氣。這是女人獨有的氣息。他躺在床上，翻着報紙，抽着煙，低聲地唱着：”西天還有一絲兒晚霞，叫我如何不想她......“
七七事變發生了。青春蝦和宋雪漪天天買報紙看，看了講給房東太太和馬三娘聽。房東是當地日本紗廠的拿摩溫，馬三娘的兒媳婦是病怏怏的紗廠女工。她們都關心着和日本有關的事。
其他人就不關心了，該幹什麽還幹什麽。北平離南陵遠着呢！就連老方，也沒接到什麽任務。到一個月後淞滬抗戰爆發，不得了了，上海難民，南京難民，都跑到了南陵，說是這裏沒有飛機轟炸。
誰知道過兩天後，南陵也出了漢奸，悄悄打鏡子。日本飛機來過一次，盤旋了半天，沒扔炸彈，可把人吓得夠嗆。
老方指示，按兵不動，聽候上級指示。南陵城裏人心惶惶。青春蝦聽說自己的舅舅張軍長也上前線去了。這是舅舅的相好男旦金娃娃來說的。金娃娃不知聽誰說的，蕪湖沒有南陵安全，帶着小英子，還有銀娃娃找他來了。
宋雪漪請示了老方，老方本來讓青春蝦打發了他們，後來聽說這個金娃娃不簡單，服侍過很多軍政要人，就改了口，讓青春蝦找個好旅館給他們住下，時常去看看他們。
宋雪漪怕金娃娃鎖起來的那個瘋瘋癫癫的銀娃娃，只讓青春蝦一個人去辦理。金娃娃拉着青春蝦，談了很多軍界秘聞，都是他服侍的那些老爺告訴他或轉述的。他覺得有些對組織上有用，就讓宋雪漪告訴老方。
過了一個月，青春蝦的舅舅張軍長也跑到了南陵。
”打敗啦！國難當頭，中國人和中國人還不能完全同心，為什麽還有雜牌軍和嫡系部隊之分？為什麽還有人在背後監視你的舉動，在這種時候還不忘爾虞我詐？我們這個軍處處受到排擠傾軋，最高統帥部的一些人不打鬼子，卻以我們為迫害對象........我們這支軍隊，當年是在湖南征調成立的，受訓期間太短，所以戰鬥力差。這次讓我們挑大梁，指揮調度不當，給養供給不足，以弱擊強，用意在包庇親信和保存嫡系部隊實力。有時，我心裏真痛苦極了，可又不能對下級講，稍稍一流露就有人說你赤化......“張軍長左臂挂了彩，癱坐在金娃娃旅館的沙發裏，對大家說。
青春蝦沉吟不語。金娃娃給他端茶倒洗臉水，比勤務員還體貼。銀娃娃披着一頭長發，怯怯地看着張軍長。
張軍長招手叫他過來：”銀娃娃，金娃娃騙我說你死了，後來我知道你沒死，只是被他鎖起來了，我打了他一耳光，血都打出來了。可你看看你這污樣子，也跟死了沒差多少。明天把頭發剃了，穿件長衫，把嗓子練起來，你過來，過來呀！“
”你是薛郎，不，你不是薛郎！“銀娃娃歇斯底裏地叫起來。
”夠了！”金娃娃讓張師爺和小英子一起把銀娃娃拉下去。
張軍長看着，倒有幾分不忍之意：“當年多漂亮的人才，和你不相上下。如今......那薛郎是誰？”
“是個會說《紅樓夢》的人。”金娃娃懶洋洋道，“當年我們哥兒倆都被他迷住了。他要去考學，可被銀娃娃牽絆住了，也是個多情之人。可他沒錢，也不愛我，我就把他趕走了。銀娃娃就瘋掉了，真沒出息。你說那薛郎會帶你去上海考學嗎？會讓你當太太嗎？”
“話也不能這麽說。頭十幾年，還是軍閥混戰時期，我們軍長給他老太太做壽，請京劇名旦黃鳳卿來堂會唱戲，誰知那姓黃的就是找不到，後來才得知是個姓任的詩人把他給明媒正娶了。”
“明媒正娶了？”金娃娃感興趣地問。
“嗯，而且你說污種哇？居然那任詩人不知道自己娶的是個男人。那黃鳳卿在任家也一副少奶奶的樣子，梳着發髻，濃妝淡抹，而且還給丈夫繡了一對腰枕。哈哈，你說污不污？”
“那後來怎麽樣呢？”金娃娃繼續問，臉上沒了笑容。
“還不是軍長派我去任府上催黃鳳卿回來唱戲。那時我還是個副官。那任詩人啊，污透了，就是不相信自己的太太是男人。”張軍長搖着頭，似笑非笑。
“那後來呢？”金娃娃執着地問下去。
“還不是被我們拖走給老太太唱戲去了。這裏那任詩人也失了魂，從北平搬走了。”
金娃娃頭伏在胳膊上，胳膊靠在沙發上，怔怔地想着心事。
“行了，勿要想了！抗戰軍興，老子也流過血，出過力了！老子得好好歇歇。今晚你們哥倆給我來出《徐策跑城》。”張軍長跷着二郎腳說。
“那可是出工夫戲，今晚拿不下來。再說你看銀娃娃那污樣，還能演？”
“要說就得給銀娃娃來幾副猛藥。好歹是我看中過的人，我不忍心看他這樣污下去。南陵有沒有好大夫，青春蝦？嗯？”
青春蝦正在發愣，聽了忙答：“我回去問問。”
“先給他把這一頭亂糟糟的長發剪了，老子看着不順眼。然後給他灌猛藥，告訴他那個什麽薛郎回不來了，還是兄弟們伺候看客要緊。”張軍長興致勃勃地策劃着。
青春蝦聽不下去，借着給銀娃娃找大夫的理由，走掉了。
他走在路上，總是想着銀娃娃和薛郎的故事。薛郎現在在哪裏？還有秦文，北平淪陷了，她又在哪裏？
回到家，發現院子裏亂七八糟多出了很多客人，大多數女眷都在叽叽喳喳。他心裏一愣，見宋雪漪也夾雜在裏面，把她拉出來道：“這些人是怎麽回事？”
宋雪漪疲憊道：“都是上海逃難來的。二房東看有利可圖，讓他們在院子裏睡地鋪。”
“那，咱們的寶貝......”
“老方說以後拿到他那裏去。”宋雪漪意味深長地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