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傷
傷
“小兔子爬上了欄杆眺望遠方,像是在期待什麽。難道它又想念巴比啦?還是留戀糖果築成的那個城堡…”
雲燕倚靠在床頭,手裏捧着一本漫畫書讀。她歪頭掃一眼躺在她身旁的小家夥,小家夥終于已經閉上了眼沉入夢鄉。雲燕輕輕合上書,隐隐地舒了口氣,從小床上下來,幫孩子調正了睡姿,蓋好被子,關了燈,退出房間,掩上門。
端起一盆孩子的髒衣髒襪,來到洗手間的洗手池前,她開始了日常的洗洗涮涮。
喜歡在做家務時聽聽音樂或廣播,這樣時間過的不會太過枯燥。
洗手池臺面上的手機裏正播着Loading電臺新一期的節目,主題是“奇怪的同學”。
電臺裏的兩位主播是兩個逗逼,他們讀着聽衆對自己曾經遇到的奇怪同學的描述和留言,聽着他們動不動就哈哈大笑,雲燕也禁不住嘴角上翹,呵呵幾聲。節目的內容大部分說的都是高中時期的事,算是高考前的苦中作樂嗎?
把洗發水換成膠水捉弄同學的;學漫畫人物沖着老師的身後結封印的;老在女同學的身後拽人家羽絨服裏支出的羽毛玩,卻不慎吸進自己的鼻子裏,最後摳出一手血的;天天脖子上挂個刀片兒,留着長發,裝搖滾青年的…
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雲燕嘻嘻哈哈跟着聽熱鬧,卻不知不覺被帶入了回憶裏。
“我的那時那年,奇怪同學……我眼裏的是誰?他們眼裏的是我嗎?”
時間回拔到十七年前。
“看見了嗎?”
“嗯……”
“兩萬塊!”
瞅着媽媽故意撐開包,兩疊厚厚的人民幣,雲燕沉默了……
3.5分,個位數的差距,中考落榜。
兩萬塊助校費,雲燕還是如期成為一名合理合法的高中生。
一樣的開學日,一樣的書本教室,一樣的年齡……
她和教室裏那些考上來的男生女生,看上去沒什麽差別。而坐在他們當中,心情卻完全不同。
從這一刻起,她銘記自己是一名自費生,要對得起父母,對得起那兩疊厚厚的人民幣,所有與學習無關的東西,都不該涉及,因為沒有資格。無論哭着,笑着,困了還是累了,一心只能在課本上,學習再學習,努力更努力。
本就不開朗的她,異常孤僻,其貌不揚,漸漸成了班級裏可有可無的人。
随堂測試,期中考試,期末考試……
雲燕最怕考試,每每考完,心情很少晴朗,尤其是老師公布成績時,經常暗暗哭泣。
前後左右,看到聽到的人不理解。可她卻自以為他們都清楚,都在看不起她。只有一個人例外,就是坐在她右邊的這個男生,她的同桌-何宇賢。
這是個像陽光一樣明亮的男孩子,愛動愛笑愛聊天。一有機會就和“左鄰右舍”閑聊,老是有說不完的話題。但跟雲燕的話很少,即使是同桌。或許是她不怎麽理他的緣故吧。
可每當雲燕一旁抽泣,他要麽嘆息,要麽沉默不語,不再像往常那樣歡實,甚至偶爾還遞去紙巾,令雲燕感動。
雲燕深信,他是整個教室裏唯一同情和理解她的人。
日子久了,她也嘗試跟何同學說說話,同桌嘛,應該熟絡些。偶爾開開玩笑,調解學習中的枯燥壓抑,挺開心。
封閉式的學校,大部分是住校生,因為宿舍條件有限,男女同樓,但不同層。
夏季還好,很少有人喜歡喝熱水,于是除了洗漱時間外,宿舍樓一樓的熱水間裏人不算多。
可到了冬季,北方的冬天是出了名的寒冷,同學們自然都用上了冬日裏的必備神器-暖水袋。以至于臨睡前,宿舍樓一樓的熱水間裏人滿為患。
幾十個熱水龍頭都不夠用,人擠得裏三層外三層,而且你還要眼疾手快,否則前一個人的暖水袋移開,眨眼間便會有另一個補上。手腳慢了,不僅僅是要多等很久,還會有接不到熱水的可能。
僧多粥少啊!
更何況,還有一些托關系插隊的。
雲燕并不記恨這些插隊之人,因為她也是其中一個。
何同學所住的房間就在一爛醉如泥,緊挨着熱水間,有着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
每當雲燕“噔噔噔”急促的腳步從樓上跑下來時,總能從擁擠的人海中,在最前一排尋到他的身影。
有時,他好像故意等她,不斷地回頭張望,每次都很容易發現她。
有時,他沒回頭,她便鼓起勇氣,用她最大的,而在別人耳朵裏卻輕飄的聲音,喊他的名字。不知道何宇賢是耳朵太靈,還是對雲燕的聲音敏感。總之,每次都不用她太費力,他便迅速轉過頭來,伸出手,接過她的暖水袋,數秒鐘後,再熱呼呼的遞回她手裏。
每每這時,雲燕都覺得好幸福,至少對她而言,這是令人羨慕的獨寵。這也使他們的關系更熟絡些,聊的多了,笑聲也多了。
雲燕桌上的東西,筆啊,橡皮啊,工具書啊……他需要時,便随手撚去,頭也不擡,招呼也不打。
雲燕并不介意,反而開心,因為在她看來,這恰恰證明他們倆的關系好,那些“謝謝”“不客氣”的客套,全是多餘。
雲燕不會做的題目全都問何宇賢,就好像前後左右只有他是她的同學。雖然何宇賢的成績比她好些,但也不是好很多。可這家夥永遠是有問必答,當然常常遇到自己也解決不了的題目,皺着眉頭冥思苦想一番後,求助別人,搞明白了,再很有耐心地跟雲燕講。
有時雲燕也疑惑,他不會的問題,為什麽不推回給她,讓她問別人?
也或許他知道如果推回給她,她只能皺着眉埋下頭,獨自痛苦思考,直到放棄。
何宇賢是個靜不下來的人,嘴閑不住,哪怕是在自習課上。常常聊的正歡,老師一雙犀利的眼神從後門的小窗射進來,已盯他許久,他渾然不知,直到被批。
可對此他記吃不記打,常常早上剛被批完,晚上就又犯了,害得雲燕一旦發現班主任的眼睛,就立馬條件反射地用胳膊肘去杵他。
何宇賢最初還為此發過幾次愣,而後漸漸把這當成一種信號,迅速閉嘴,坐正,低頭,看書。
不知是有她幫他,還是他膽子越來越大了,自習課上的閑聊愈發的無所顧及,而雲燕卻如坐針氈,偷瞄門窗成了習慣,也習慣了每次發現窗外有眼時的一身冷汗,還有緊接着向他發出危險信號。
雖然他偶爾也會因為玩笑開過了雲燕的底限,讓她有點小生氣。但不得不承認,何宇賢把雲燕給自己圈成的牢籠透進了一絲光,令她的高中生活痛苦的并不徹底。
就這樣,淚水和歡笑交織在一起的高一生活,匆匆過去。
新的學期開始,他們高二了,也就面臨着那個永恒的課題-文理分班。雲燕選理,何宇賢選文。他們不再是同班,當然也不再是同桌了。
新的班級,新的同學,有的是故人,有的些許眼熟,有的便完全是陌生面孔。
因為原本就是同一個年級,只是不同班而已。所以新組成的班級裏,不像高一新生剛入學時那樣冷清,大家很快有說有笑,聊地熱鬧。一撮兒一撮兒,圍成一個個因熟絡程度而形成的小團體。
只是無論這裏的大環境,還是小團體,這些熱鬧,都與雲燕絕緣。因為她難得有聊的幾個人,都不在這裏。
她,重歸平靜。
新學期一周有餘,雲燕沒對往日裏的故人有多少注意,卻對據說是家裏有事而剛剛報到的這張完全陌生的臉孔有了深刻印象。
他,皮膚黝黑,牙卻很白。個子不高,頭發剪的很短,貼着頭皮的那一種。眼睛不大不小,但炯炯有神。整體看上去,沒什麽型,路人一個。
可他也有些與衆不同,說話特別快,走路特別快,移動中總像就要飛起來了一樣。尤其他那爽朗的笑聲,高八度,第一次在教室轟響開來,就吓得雲燕一激靈。
搞不清為什麽,他的周圍總是圍滿了人,男生女生都有,各科老師也特別喜歡他。甚至在新班級的第一次班會上選班長,絕大多數人都把票投給了他,而雲燕連他的名字都還沒記住,就先知道他是她們班的班長啦。
老師叫班長上臺講講“獲獎感言”。這家夥走上講臺,沒說幾句,就是撓頭傻笑,可這笑卻頗具感染力,整個教室充滿了笑聲。
雲燕越發地搞不懂,這相貌平平又不會說不會道的男生,究竟有何魅力,竟不動生色地俘獲了這麽多的熱情和信任,真心搞不懂。
北方的冬天就是來的早,這開學還不到兩個月,已然寒意濃濃。雲燕翻箱倒櫃地找出去年的神器-暖水袋,開始了臨睡前樓上樓下地跑。
沒想到,和她一樣怕冷的大有人在,久違的熱水間裏又是熙熙攘攘,好個熱鬧。
因為何宇賢與她已不再是同班同學,哪怕教室都在同一樓層,卻幾乎沒再見過面。如今眼前景象清晰如昨,卻難尋往日的那個熟悉身影。
沒了獨寵,雲燕只能自食其力。每天晚上一回到宿舍,便摸出暖水袋,急匆匆地下樓往熱水間奔。一連幾天,有時運氣好,有時運氣壞,不過漸漸戒掉了到處尋那個背影的壞習慣。
這天,因為晚自習過後,雲燕又在教室多呆了會兒,于是相比其她同學,回宿舍晚些。
“噔噔噔”跑上樓,又“噔噔噔”跑下來,到達熱水間,看着擠地滿滿登登的人海時,她氣喘籲籲,四下撒麽可能的機會。
就在這時,人群中,她發現了那個熟悉身影,一時間興奮不已。
擠了又擠,頭發都亂了,她好不容易挪到了他身後,剛站穩,只聽他說着“拿來”,同時肩膀側過來,伸出手。
雲燕微笑着好開心地将暖手袋遞過去,他擡頭看她,微怔,剛要握的手,卻松開了,瞥了眼旁邊,接過緊挨着雲燕的那個同樣微笑着的女孩兒的暖水袋,轉回身忙活。
雲燕呆愣,暖水袋差點兒掉到地上。
數秒後,與她同桌了一年的那個他,将灌得鼓鼓的暖手袋遞回那女孩兒手裏,然後這兩人擠出人群。她就像只小透明,注視着他的離開。
不知過了多久,她強忍着淚和雙頰的滾燙,灌完暖水袋,回到宿舍。
一到宿舍,雲燕迅速爬上床,整個人鑽進被窩裏,眼前一片漆黑,她捂着嘴,痛哭流涕!
終于明白,原來她眼裏的那些特別,只是純屬巧合的自以為。
從那天起,教室走廊,宿舍樓,操場上……她們偶爾遇到,卻好像從沒認識過,默契地不聞不問,擦肩而過。
雲燕給自己圈成的牢籠經此修複,密不透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