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姐姐，你的封地真是不錯啊，安安靜靜的，風景也好。”
“是啊，這裏雖然離臨淄不遠，但卻清靜得很，民風也淳樸，撫養小春秋再合适不過了。”
“正好我也餓了，姐姐想吃點什麽？這幾天趕路辛苦，我給你做點好吃的，咱們好好吃一頓。”
“嗐，有仆從跟着，哪用得着你親自下廚。”
“那哪能一樣呢，我和你一起生活了那麽多年，肯定還是我做的最合你口味了。”
鐘離春笑了笑，“是啊，不過說真的，我倒是沒什麽胃口 ，再說天也晚了，咱們也都趕了一天的路 ，還是先歇息吧。”
“怎麽沒胃口呢？身體不舒服嗎？”我見她臉色不太好，不由得有些擔心。
“沒事，我在路上吃了點幹糧，現在不餓了。你讓仆從給你弄點飯，你和春秋一起吃吧。”
“嗯，好，那你快回屋歇着吧。”
半夜，我起來上廁所，回來的路上經過鐘離春的房間，突然聽到裏面似乎有些異響，仔細一聽，又沒有了。我實在不放心，敲了敲門，“姐姐？你沒事吧？”
屋內沉寂了片刻，傳來一聲沙啞虛弱的回應，“沒事…你回去吧…”
話音還沒落 ，便被一陣喘不過氣的咳嗽聲打斷。
我心頭一緊，不管不顧地推開門跑了進去，點上燈。
鐘離春側躺在睡榻上，臉色灰白，無力地沖我擺了擺手，“出去…”
我試了試她的體溫，“你發燒了！你等着，我去給你請醫師來！”
鐘離春拉住了我，“都這麽晚了，算了…我沒事，就是在路上吹了冷風，感染風寒了，睡一覺就好了…”
“那怎麽行，你燒得這麽厲害，哪能硬扛着啊。”說着，我跑出了門外，看到那個名叫阿菱的侍女正往這邊走，便吩咐她快去請醫師，又趕緊跑回屋，扶着鐘離春躺好，輕輕拍着她的背幫她緩解着咳嗽。
醫師很快就來了，看了看鐘離春的狀況，又給她搭了脈。
“她的确是感染了風寒，但也是因為這些日子太過勞累，又憂思過度，才會如此，我給她開幾服驅寒的藥，讓她好好休息幾天，放寬心不要多思，便無大礙了。”
我一一應了下來，吩咐阿菱去熬藥，自己則坐在了鐘離春的身邊陪着她。
“姐姐…”我拉起鐘離春的手貼在臉上，心疼不已。
鐘離春沙啞着聲音安慰我道：“沒事，風寒而已，姐姐身體好着呢，一兩天就好了。你快回去睡吧，折騰了半夜了，別再把春秋也吵醒了。”
“春秋從去年開始就不跟我一屋睡了，沒事，都那麽大孩子了，要是他醒來需要什麽，自己會去找仆從的。” 我用軟布浸了涼水，放在了她的額上，“姐，等會兒吃了藥你就睡吧，我守着你，有什麽事你一定叫我。”
服下了醫師開的藥，鐘離春終于睡了過去。我熄了燈，伏在她的睡榻邊，看着窗外透進來的月光，映着她沉睡的側臉。
記憶中英姿飒爽睥睨天下的她，不知何時，臉上竟多了些滄桑，眉宇間是揮之不去的無奈和疲憊。我輕撫着她的臉，心裏一陣陣疼。
是什麽，奪去了她的恣意飛揚，只留下了這滿身的落寞？
我想起那一天，她坐在馬車上，久久地凝望着孫膑遠去的背影，陰霾的天空下，獵獵風起，吹着那些散落在時光中的故事，紛飛的碎片，是她再也回不去的美好。
那些征戰疆場，金戈鐵馬；那些把酒言歡，圍爐夜話——
僅僅一個轉身，便已是天涯。
我輕嘆了口氣，給她掖了掖被角。
“姐姐，從今以後，讓我幫你找回自己吧。”
“秋？”
我聽到身側傳來一聲低低的呼喚，轉過頭，“姐姐，你醒了？感覺怎麽樣，還難受嗎？”
鐘離春微微睜開眼，喘了口氣，“好點了，就是乏力得很。”
“你咳了半夜，又發燒，可不是乏力嘛。”我摸了摸她的額頭，“燒退了點，看來昨天的藥有效果。”
鐘離春看了看窗外，“都這時候了？”
“是啊，都已經快中午了。”我扶她起身喝了些水，又讓她躺了回去。“姐姐，你躺着別動，我去給你做點吃的，吃了飯再吃藥，不然傷胃。”
我站在廚房裏四處看着，到底是從王宮裏出來，食材還是挺多的，也多虧了我一早便吩咐阿菱準備着，現在火已經生了起來，米也已經舂好了。我将舂好的小米放入鍋中，加上水，讓阿菱看着火，自己則切了些姜絲放進了鍋裏，又洗了幾片菜葉切碎備用。鍋中加些鹽，熬至小米軟爛，再把菜葉加進去，煮片刻後，菜粥便好了。
熱乎乎的小米菜粥盛到簋中，又在一旁的豆中放了一點肉醬做配菜，別說，看起來還挺有食欲的。姐姐正病着，估計沒什麽胃口，給她做點清淡好消化的，但願她吃得進去。
我端着飯走進卧室，扶着鐘離春坐了起來，給她披了件衣服，又把案幾支好，把飯放了上去。
“吃吧，這菜粥裏我放了姜絲，驅寒是最好的。”
鐘離春擡頭看了看我，“你不吃嗎？”
“我吃過了，這是給你的。“
她沒再推辭，拿起勺子吃了起來。我端起睡榻邊的水罐，走了出去，打了些熱水回來放下，又坐到了她身邊。
”味道怎麽樣？“
她點點頭，”挺好的。“
”我記得小時候，我每次生病，你都會給我做這個。“
”是啊，其實我也是跟娘學的，你小時候身子弱，總生病，每次她都給你做這個菜粥，說是姜吃了暖身，而且你生病胃口不好，菜粥清淡，你能吃下去。“
”我怎麽不記得娘給我做過？好像都是姐姐給我做的。“
”你當然不記得，娘走的時候，你才四歲呢。“
我怔了一下，低頭沉默了下去。
在鐘離秋的記憶裏，幼年父母相繼過世，是鐘離春把她養大成人的。雖然沒有父母 ，但是如今想來，鐘離春把她保護得很好，她一直都沒受什麽苦，想要什麽也都會盡量滿足她。或許也正因如此，她養成了懦弱、依賴的性格，遇到事情也不知反抗，只會歸結于命運的不公。
可是，當她抱怨命運的時候，是否想過，姐姐替她吃了多少苦，又為她擋下了多少黑暗？
父母過世的時候，姐姐也才十來歲，也還是個孩子啊…
鐘離春見我不語，有些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怎麽了？想什麽呢？“
我握緊了她的手，有些鼻酸，”我在想，姐姐一個人把我養大，一定很辛苦吧。“
她一愣，随即微微笑了笑，反手覆上我的手背，“怎麽突然說這個？再怎麽辛苦，現在也都過去了。姐姐把你平平安安地養大了，也就滿足了。”
我幫她把披着的衣服往上提了提，“快吃吧，一會兒飯涼了。我剛才讓阿菱把藥給你熬上了，等你吃完飯估計也就好了。待會兒我再讓人給你屋裏放個暖爐，你吃了藥就躺下吧，多休息，蓋好被子發發汗，病才能好得快些。”
“真是當娘的人了，嘴這麽瑣碎。”鐘離春笑着打趣了我一句。
我也笑了笑，垂下眼，輕嘆了口氣，“從前，都是我太任性了，卻沒想過姐姐有多為難…姐姐照顧了我那麽多年，以後就換我來好好照顧姐姐吧。”
她輕輕拍了拍我的手臂，沒再言語，只是低頭繼續吃着菜粥。
吃完了飯，我又看着她吃了藥，才收了案幾，扶着她躺下。見她睡了，我走了出去。
“娘！”正在院子裏玩的春秋看見我，高興地跑了過來。
我對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小聲點，你大姨病了，剛剛睡下。”
“嗯，好。”春秋點點頭，放低了聲音。
我摸了摸他的頭，”今天的功課做完了嗎？“
”做完了。“
”給娘看看。“
春秋轉身往屋裏跑，我也跟着他走進堂屋。桌上整整齊齊地擺着一些竹簡，我一一拿起來看了看。
”不錯呀，寫得真好。“我贊許地說道。
春秋笑了起來，小腦袋揚得老高，”教我的先生也說我進步很快呢。“
”你從小就聰明，要是再好好學，将來一定能成大器的。“我攬過他，“等過幾天，你大姨身子好了，我讓她教你劍法。”
”太好了！“他興奮不已，”将來我一定像爹當年那麽厲害，就能保護娘了。“
我頓了頓，對他說道：”春秋，能文能武固然好，但是最重要的，是品行端正，等你将來有了才能，一定要用來做好事，去幫助別人，造福社會，千萬別用自己的能耐去害人，記住了嗎？“
”嗯，這些話，娘說過多次，我都記得。“
我笑着拍了拍他，“好，走吧，娘帶你去院子裏玩。”
“嗯！”春秋拉着我的手往外跑去。
陪着春秋玩了一會兒，我見日頭已經有些西斜，便把春秋交給了一名仆從照看，往廚房走去。我在廚房裏四處看了看，正琢磨着晚上再給姐姐做點什麽吃，阿菱搬着一堆蘿蔔走了進來。
“這蘿蔔可真新鮮啊！”
阿菱笑了笑，“是啊，我知道王後病着，恐怕胃口不好，就想着去買些爽口的鮮菜來，正好在集市上見到有人賣新鮮蘿蔔，就買了不少。”
“真是多謝你，我也正想着晚上給姐姐弄點新鮮蔬菜吃。”
我從她手中取過幾個蘿蔔，拿到屋外打來水洗幹淨，又拿回廚房，順手切了一片嘗了嘗，甜絲絲的，味道還真是不錯。我留下了一個洗幹淨的蘿蔔晚上備用，把其餘的都切成了條，放進了竹編的笸籮，又把笸籮搬到了院子裏。正是秋天，天幹物燥，估計過兩三天就能曬得七八成幹，到時候收回來，洗幹淨，用鹽揉一揉，就有蘿蔔幹了，配飯配粥都好，只可惜這個年代還沒有辣椒，不然加點辣椒面就更好吃了，好在這蘿蔔本身味道好，就算只加鹽，也不會難吃。
回到廚房裏，阿菱正按我的吩咐，把剩下的那個洗幹淨的蘿蔔切片。
“切好了加些鹽腌起來，過半個時辰，把腌出來的水倒掉，再把蘿蔔洗幹淨，都弄好了來叫我，我來做醬汁。”我吩咐她道。
“鐘離姑娘，你去休息吧，這些事我們來做就行了。”
“不用，我閑着也是閑着，這又費不了不少事。”我沖她笑了笑，“昨天多虧了你，半夜去把醫師請來。我們沒帶幾個宮人來封地，往後生活瑣事還要勞累你了。”
阿菱連連擺手道：“不敢當不敢當，鐘離姑娘這話可折煞了婢子了。王後為人寬厚善良，平時對我們都很好，當年我還是個做粗活的下等婢女，一天到晚挨欺負，要不是王後看到了，制止了那些人，還把我要到了她宮裏，我恐怕早讓人打死了。王後對我恩重如山，我哪能不盡心侍奉呢。”
“好在姐姐沒什麽大礙，睡了一夜便好些了。等會兒你把蘿蔔腌上以後，去把藥熬上，準備着她晚上吃。”
“是。”
傍晚時分，我走進鐘離春的房間。房中靜悄悄的，我以為她還睡着，走近了，卻看到她睜着眼睛，定定地看着窗外。
”姐姐感覺怎麽樣了？“
她怔了一下，仿佛剛剛回過神來，才意識到是我，”好多了。“
我在她身邊坐下，“姐姐怎麽了，心緒不好嗎？”
“沒什麽。”她避開我的眼神，再轉過頭來時，已經收好了情緒，“或許是總躺着，憋悶得慌，我起來坐會兒吧。”說着便撐坐了起來。
我把外衣遞給她，又試了試她的體溫，“還好，燒退了，不過你這幾天還是多休息，好好養養身子。餓了嗎？想吃點什麽？”
“不用，我還不餓。秋，你也忙了一天了，去休息吧，我沒事。”
“沒事，我不累。對了，阿菱下午去買了新鮮蘿蔔，我曬了些蘿蔔幹，又拿了個蘿蔔腌上，晚上配粥吃，怎麽樣？”
“好。”
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臂，“姐姐，醫師說了，你憂思過度才會生病，你放寬心，別多想，好好休息。”
鐘離春轉過臉，陰影中，我看不清她的眸色，許久，她才低低地“嗯”了一聲。
我遲疑了片刻，還是開口了，“姐姐還在想孫先生嗎？”
鐘離春勉強揚了揚嘴角，“沒有。”
我握住她的手，“姐姐，你以後有什麽打算，告訴我，說不定我可以幫你。”
“我這輩子已經成定局了，還能有什麽打算…”鐘離春輕輕苦笑了一聲，轉過來看着我，“倒是你，你有什麽打算？要是有中意的人了，告訴姐姐，姐姐幫你相看相看。”
我搖頭，“我不打算再嫁人了，以後就打算跟着姐姐過，和姐姐一起把春秋撫養長大。”
鐘離春垂下眼，“秋，姐姐知道，當年姐姐逼着你嫁給公孫閱，實在是委屈你了，姐姐想起來，心裏就特別難受…也罷，你還有心結，暫時不嫁人也好，姐姐陪着你，等你什麽時候想開了再說…”
我意識到她會錯了意，趕忙說道：“姐姐，我不是還有心結，也從來都沒怨過你，你千萬別自責，當年，你不也是沒辦法嗎。我只是想以後好好陪着姐姐，這些年來，姐姐一個人太辛苦了。”
鐘離春搖頭嘆息着，懊惱地說：“要是我當年能殺掉公孫閱就好了，可是，我不是他的對手，當時又急着要救孫先生，實在沒辦法，不然，姐姐哪舍得讓你受這麽多苦…”她轉身輕撫着我的手，“就算你不說，姐姐也明白，你心裏多少還是有怨的，這說到底也都是姐姐對不住你，你以後想怎麽活，都跟姐姐說，姐姐一定想辦法補償你，你也想開點，往前看，千萬別再苦着自己了…”
“姐姐！”我的眼眶湧起一陣溫熱。
所謂至親，便是如此吧，她永遠也不會怪你做得不夠好，她只會責怪自己沒能給你更好的生活，即便她自己已遭了千萬般的苦，即便她給你的，已是她的一切。
我緊緊握着鐘離春的手。
這麽善良美好的姐姐，她的生活，不該是這樣。她該在陽光下鮮衣怒馬，該在戰場上意氣風發，該在人世間仗劍走天涯，看日出日落，一路生花…唯獨不該像現在這樣，為了一個男人的功業，犧牲了自己的一切，最終卻只落得滿身傷痕，孤獨地困于深宮以色侍人，眼看着所有的夢想和希望碎成泡影。
“姐姐，我知道，你心裏的苦，只會比我多百倍千倍，為了我，為了孫先生，你一個人承受了那麽多，我都不敢想，你有多痛，多累…”我攬過她，讓她靠在我的懷裏，“姐姐，以後，不要再什麽事都自己承擔了，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不管發生什麽，我們都一起面對。姐姐，答應我，別總是苦着自己，也別再留戀不值得的人了，你的人生還很長，別放棄，往前走，為自己活一次，你值得更好的生活，值得這世間一切的美好…”
有幾滴溫熱，洇濕了我的衣服。我将鐘離春抱得更緊了些，感到懷中的她不住地顫抖，抽泣，直到這些年的委屈如決堤的河流般噴湧而出，終于化作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嚎啕。
哭吧，姐姐。
好好哭一場，讓從前的傷痛都随着淚一起落下，然後，擦幹了淚，明天，又将是晴空萬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