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春江花月夜
第99章 春江花月夜
陳子輕忐忑不安地站着,他的情緒鋪在眼角眉梢,落在臉上,藏都藏不住,或是忘了藏,就這麽攤在大師姐跟二師兄面前。
一覽無遺的情感波動配着微紅的大眼睛,純樸的感覺撲面而來,顯得很好欺負,卻又讓人不舍得欺負。
管瓊咽下口中的食物,她表情不變,稀松平常地詢問:“師傅,你是認真的?”
邢剪颔首:“嗯。”
管瓊又問另一個當事人:“小師弟,你也是認真的?”
陳子輕有點走神,兩邊肩膀忽然一疼,加重的力道是邢剪的催促不滿混着不安,他抿嘴點頭:“是的。”
管瓊問完兩個問題就用筷子刮掉碗裏的最後一點粥吃下去,拿着碗筷起身去夥房刷鍋。
魏之恕一個問題都沒問,只看了眼師傅按在小師弟肩上的手就出門砍柴去了。
這是他們得知小師弟是師娘以後的走向。
邢剪宣布完就不管他們作何想法了,只有陳子輕想着善後,他摳着小臂上的布條在屋裏來回走動,聽見院裏傳來管瓊的聲音:“師傅,朱色油漆沒了,我去采些草藥回來調一調。”
陳子輕立馬跟了上去。
管瓊頭戴鬥笠背着簍子走出義莊,她往南走了一段路停下腳步。陳子輕會意地加快腳步走到她身邊,想想又一個跨步到她前面,跟她面對面,看着她的眼睛說:“大師姐,對不起。”
短暫的寂靜過後,陳子輕提着心擡頭,對上的是管瓊的疑惑,她道:“你和我說對不起做什麽?”
陳子輕眼神呆空。
管瓊和他對視,隐隐約約觸到了原因,平淡神色終是裂現了細微的異樣:“你以為我在意你跟師傅的關系變化,你以為我會失落,你以為我對師傅有愛戀之心。”
“小師弟,”她淺淡的唇牽起一點弧度,“你是從哪看出來的?”
陳子輕啞然,不知道啊,原主的記憶裏沒有,只說撞見了大師姐你的秘密,你想做師娘。原主還覺得師傅是頭蠻牛,配不上你。
時間分秒流逝,管瓊遲遲沒從小師弟的嘴裏得到答案,她就此作罷,并不會打破砂鍋問到底,非要搞清楚其中來龍去脈。
“做義莊生意整日接觸死人的東西,沾染的陰煞是洗不掉的,很難不被歧視排斥,即便起先不在意,真的生活在一起了,早晚都會疑神疑鬼提心吊膽,最後就是謾罵侮辱傷心收場。”
管瓊輕聲言語:“因此我就想着,師傅找不到師娘,我給他當。”
“我只想有個人能照顧好師傅。”她朝愣怔的小師弟露出微笑,“有你了,大師姐就放心了。”
陳子輕好半天才找回神智,消化掉意想不到的真相:“我照顧不好師傅。”
“你能照顧好的,你有多緊張師傅的喜怒哀樂,大師姐都看在眼裏。”管瓊揉他頭發,“大師姐采草藥去了,你回去吧。”
陳子輕摸了摸頭上被揉的地方,轉身回義莊,他一路走一路踢土疙瘩。左邊樹叢裏有輕微聲響,陳子輕腳步一轉走近查探,身側伸出來一只手,大力扯住他的衣服,把他扯到樹上壓着他,不讓他動。
“二師兄,你突然扯我幹嘛,吓我一跳。”陳子輕心有餘悸地瞪着壓他的青年。
魏之恕一改往常地沒有陰陽怪氣反唇相譏,他低頭看了會陳子輕,松手去撿地上散落的幹柴。
陳子輕不習慣這樣的魏之恕,就拍拍他的胳膊,拽一縷他的頭發,見他還沒反應便要走人,腳步沒能邁出去,一只手抓了上來,抓着他的腳踝不放。
魏之恕一手抓着他,一手在往麻繩上堆放幹柴,眼睛沒看他一下:“你年紀這麽小,能知道什麽是喜歡?”
陳子輕說:“能啊。”
“上下兩片嘴皮子一碰就是能了?”魏之恕譏笑,“師傅今日能為了李寡婦讓你哭,明日就能為了王寡婦打你屁股,”
陳子輕打斷道:“等等等等,我是眼裏進了土才哭的。”
魏之恕維持蹲着的姿勢擡頭仰視他,眼裏盡是不給面子的嘲諷,你就扯吧。
陳子輕嘆氣,說真話怎麽就沒人信。
魏之恕一張臉冷冰冰的:“他三十好幾,你還不到弱冠之年,你們差了十多個年頭,那麽個糟老頭,你,”
陳子輕再次阻止魏之恕往下說:“二師兄,你怎麽這麽說師傅。”
“我說都不能說了是嗎?明明是我對你最好,我對你好了多少年,他才對你好了多少天,你為什麽,你怎麽,”
魏之恕驟然清醒,他暗罵自己不是東西,松開握着小師弟腳踝的手直起身,彎腰低聲道,“是二師兄胡言亂語,你不要放在心上。”
陳子輕一副不在狀态的表情:“你放心,我不會放在心上的。”
魏之恕氣結,心口發哽。他攥住小師弟的衣襟把人拖到跟前:“你也會這麽氣師傅?”
陳子輕想也不想:“會啊。”
魏之恕總算是找到了一點安慰,他踢了一腳地上沒捆的柴火:“你捆好拖回去。”
陳子輕看魏之恕要走,問道:“那你呢?”
“心情不好,找地兒喝酒。”
陳子輕沖着他的背影叮囑道:“喝酒可以,別去青樓啊,你那次在縣裏……”
魏之恕倒退着返回去,對他伸手。
陳子輕看看他的手心,看看他的臉,搖頭:“我沒錢。”
魏之恕掏出小師弟衣襟裏的鑰匙,我手握鐵證,怪笑一聲,道:“師傅的錢箱都給你了,你跟我說你沒錢?”
陳子輕一點點拉着紅繩,把鑰匙從魏之恕手中拉出來:“師傅的養老錢,我哪敢随便花。”
“養老錢?”
陳子輕解釋:“就是師傅後半生的依靠。”
“義莊又沒倒,銀子還不是一直都有。”魏之恕不廢話了,他直接報數,“二兩。”
陳子輕說:“我身上沒有。”
魏之恕呵呵:“是要我扒了你的衣褲慢慢搜一搜?”
陳子輕沒辦法,只好拿出錢袋子,在裏頭扒拉扒拉,扒出二兩,他還沒遞過去就被魏之恕搶走了。
“這錢我會跟師傅說的!”陳子輕斬釘截鐵。
魏之恕幼稚地挑釁着揚起手,揮了揮:“告你的狀去,現在就去,你要不去就是孫子。”
陳子輕把錢袋子塞回袖子裏,他就說身上不能放太多錢,都怪邢剪,非要讓他帶碎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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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之恕酒沒喝成,他讓姜家的人帶去一個閣樓,見到了姜明禮,本就差的心情更差了,來鄉裏做什麽,還不如繼續砍柴。
姜明禮擺了一桌好酒好菜,他眉眼含笑道:“魏兄,別站着,坐啊,這都是我精心為你準備的。”
魏之恕笑出了聲:“小人哪敢再吃姜大少爺的一口菜,喝姜大少爺的一杯酒。”
姜明禮身着黑色紗衣,裏面沒穿裏衣,皮肉若隐若現十分浮誇,但他神情端正,形成的強烈反差存着有意無意的吸人眼球意味:“我那次放了點讓你記恨到今日,怎會再放。”
魏之恕絲毫沒有動容,他玩鷹反被鷹啄眼,技差一籌無話可說,現在他被迫站在這裏,仿佛看見了他的後半生。
“你我是同路人。”姜明禮起身朝着魏之恕走去。
魏之恕刻薄道:“這路上不止你我二人,我可以挑個令自己滿意的攜手,也可以孤獨終老,我為什麽和你糾纏在一起。”
姜明禮的眼色冷了下去,他伸手去碰魏之恕,手指蜷縮着收回去,頗有幾分隐忍克制的味道:“那夜之前我們相處很好。”
魏之恕後退走到窗邊,俯視初秋的江景:“我永生都忘不掉早上睜眼,看見滿床狼藉的畫面,這都是拜你所賜。”什麽邪祟都比不上那一幕的沖擊,還不如睡一個鬼,起碼鬼不食五谷雜糧,腸道是幹淨的。
姜明禮聞言,呼吸快了幾分,臉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起來,不是尴尬難為情,而是變态的興奮。他踉跄地坐回椅子上面,顫着手為自己斟一杯酒,一飲而盡:“那次是藥物所致,平時不會那樣。”
魏之恕待了這麽一小會,戾氣逐漸沖擊理智,再待下去他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麽事,他轉身就往外走。
“你的師傅,大師姐,小師弟,随便哪個我能拿捏。”姜明禮不緊不慢地開口,“魏兄,切莫做個言而無信的人。”
魏之恕猛然停住,他的面色幾經變化,最後沉澱着冷靜回頭:“姜家不會要一個有斷袖之風的繼位者。”
面對魏之恕的威脅,姜明禮搖開折扇輕笑,嗓音裏熏着醇香酒氣:“沒有證據啊,難道你要勾引我,再衣衫不整地跑到街上說我強暴你?”
魏之恕:“你那三十多個,”
姜明禮笑而不語,魏之恕遍體生寒,都死了,他低估了姜家大少爺的手段與心狠程度。
“魏兄,嘗嘗這松鼠桂魚。”姜明禮夾一筷子魚肉放到旁邊的小盤子裏。
魏之恕握了握拳頭,扭曲着臉走到桌前坐下來:“我只睡過你一次,你就惦記上了,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怎麽都攆不走,你怎麽這麽下賤。”
姜明禮感嘆一聲,言辭直白而從容:“魏兄的彎鈎實在是天下僅有,我被鈎了一夜,從今往後天天夜夜回味。”
魏之恕夾起那塊鮮嫩魚肉,咬帶血生肉般咀嚼着咽下去,他把筷子扔地上,笑看姜家這位風姿卓越,內裏惡臭的嫡長子。
“跪下。”
姜明禮一怔,激動地撩開紗衣下擺,跪了下去。
……
月上枝頭,魏之恕喝多了回去,他眯眼瞪了瞪坐在義莊小院門口的師傅。
在這等他的?不可能。
師傅主打一個散養,放養,随便他們幾時出門,幾時回來,會不會回來。
這麽多年都是如此,只在今年年初有了變化,針對的是小師弟,師傅漸漸恨不得把他栓在褲頭上面。
魏之恕晃了晃漲痛的腦袋,腳步虛浮地過去:“師傅,你怎麽坐在這?”
邢剪老臉一熱,幹咳着粗聲道:“你小師娘把我趕出來了!”
魏之恕:“……”就說了不可能是在等他。
被趕出來了嗎,該。
魏之恕坐到師傅邊上,沒聽他問從哪回來的,怎麽喝了這麽多酒之類,大老粗能問個什麽,那點細膩都給小師弟了。
“我絕不會叫小師弟師娘。”魏之恕兩手撐着腿表态,沒看在收養之恩的份上。
邢剪拍着大腿肌肉:“你叫不叫,他都是你師娘,唯一的師娘。”
魏之恕借着酒勁甩出內心的陰郁:“我一直想問你,很想問,他才多大。”
發現了是一回事,公開是另一回事。
“你怎麽忍心,怎麽舍得。”魏之恕眼睛亮得吓人,“起碼要等他弱冠吧,師傅。”
邢剪有種被解開遮羞布的囧态,他沉默半天,蹦出一句:“師傅第一次想要一個人,确實急躁了些,可師傅不後悔。”
魏之恕沒錯過師傅眼中轉瞬即逝的狠絕,愣了下:“你怕他跑。”
邢剪瞬間就被刺中軟肋,他霍地起身,腳往院子裏邁。
魏之恕喃喃:“他是我的小師弟啊。”
邢剪拍了拍二徒弟的腦袋:“他做你師娘了,也還是你的小師弟。”
魏之恕跟個孩子似的,委屈極了:“我難受……”
“師傅會比你更疼你小師弟。”邢剪橫眉豎眼,“差不多得了,別給臉不要臉!”
魏之恕反應過來,拳頭已經揮在了師傅的顴骨上面,他大逆不道滿身冷汗,酒也醒了。
“師傅,你怎麽不躲?”魏之恕的手骨刺痛發麻,心驚肉跳。
邢剪被打偏的面龐轉回去,挨二徒弟一拳能清淨些,穩賺的買賣。
魏之恕恍然:“我知道了,你使詐,你故意挨我一拳,回去讨小師弟的關心,好讓小師弟心疼你。”
邢剪摸着挫傷的顴骨,一臉“受教”的姿态:“還能這樣。”
魏之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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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剪并沒有那麽做,小徒弟問他顴骨上的淤青是怎麽回事,他撒謊說是自己磕的。
小徒弟心裏能猜到,不會戳破。
陳子輕的确沒拆穿邢剪的胡編亂造,他煮了個雞蛋給邢剪滾。
邢剪枕着他的腿唇帶笑意,兩個徒弟早就知道了,只是沒捅破窗紙,只有小徒弟以為他們一無所知。
他們住在一起,屋子挨着,每天都見,即便再小心再謹慎,也不可能不暴露出蛛絲馬跡。
邢剪撫上小徒弟的腰肢,手掌箍着,時輕時重地摩挲:“你大師姐跟二師兄不叫你師娘,你會不會不開心?”
“不會。”陳子輕按着雞蛋滾來滾去,“那只是個稱呼。”
邢剪既欣慰小徒弟的懂事,又心疼他的懂事:“師傅還沒有給你辦婚事。”
陳子輕的心裏一劃而過複雜的情緒:“就是個儀式,無所謂的。”
邢剪輕車熟路地拉開他衣帶:“辦也只能小辦,你沒有至親在世上,師傅也沒有,我們四人組成了一個家,”
陳子輕忙補上:“還有秀才跟阿旺呢。”
邢剪無奈:“行行行,帶上他們。”他掌心繭子磨着小紅果,“要不要師傅用花轎娶你?”
陳子輕手一抖,雞蛋從邢剪顴骨滾掉在了床上:“不要了吧。”
“拜堂成親不能少。”邢剪勉為其難地退一步,他有自己的堅持,“明年開春就辦,可好?”
陳子輕抿了抿嘴,連時間都說出來了,那他怎麽填答案……
迎着邢剪迫人的漆黑目光,陳子輕點頭表示同意,他使不上勁地抓住邢剪的手,像貓試圖阻止進食的猛獸:“我是不是還要蓋紅蓋頭啊?”
那手兩指一夾,他頭皮顫栗地吸口氣,只好說:“好吧,随你吧。”末了想起個事,“不過,秀才那邊還要說。”
“我去說,你不用管。”邢剪把雞蛋撥一邊,壓着他親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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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子輕不知道邢剪是怎麽說的,他去找曹秀才的時候,對方主動提起這件事,字裏行間沒有一絲排斥抵觸。
曹秀才在抄經書,陳子輕不是第一次看了,之前沒問,這次問了。
“是為你師傅和他将來的娘子抄的。”曹秀才吹吹紙上濕潤的筆墨,“也就是你們。”
陳子輕很驚訝,他以為曹秀才是給彩雲抄的。
“你為什麽要抄啊?”
曹秀才陳述道:“去縣裏那回,我在馬車上說錯過話,許諾你師傅,回去就抄經書為他祈福,祈求上天讓他和心愛之人白頭偕老相愛一世。”
陳子輕望着他似乎長回來一點肉的側臉:“說的什麽錯話?”
曹秀才抿唇:“重複一次亦是過錯。”
“那就不說了。”陳子輕看紙上的經文,字基本都認識,這不是原主的認知繼承,他确定。陳子輕一排除就能鎖定數據清除的第一個世界,那個世界也是古代嗎?
“秀才,你不介意我跟我師傅,我們,”陳子輕把兩根大拇指虛對一起,“這樣子?”
“我怎會介意,我有何資格在意,一個旁人罷了。崔兄,只要是不違背倫理的真情真愛,皆自由。”
曹秀才的注意力在好友的拇指上面,它們一同低頭,一同擡頭,像在拜堂。他當晚就在牌位前學着給亡妻看。
牌位冷冰冰的,活着的人比牌位更冷。
曹秀才拿着牌位上了床,将其放進胸前,擁着度過漫長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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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婆後來又上過兩次門,都被守家的管瓊轟了出去。
邢剪知道這件事以後,鄉裏就出現了義莊邢師傅有了小娘子的聲音,包攬了大小茶館酒樓,街巷人人皆知,媒婆這才死了心。
林子裏的樹葉黃了,陳子輕把劉海梳起來,綸巾束着高馬尾,他穿着新做的藍衫挺身站在院子裏的小桃樹前,猶如意氣風發的少年郎。
風一吹,桃樹葉在動,他的發梢也在動。
沒了厚重的劉海,額頭和眉眼全部露了出來,眼角那塊胎記展在日光下,并不顯醜惡。
一日,師徒四人去江上撈屍,船行到一處,管瓊看着浮動的水面,帶有七成把握道:“二師弟,抛鈎。”
魏之恕抛了。
哪知底下确有屍體,但鈎子鈎不住,鈎了兩次都沒鈎上來。
“這是最後一次,還沒撈到就随它去了。”魏之恕再次把滴水的大鐵鈎甩下水。
搭着塊布的簡陋船艙裏,陳子輕心下好奇,為什麽是最後一次?還有次數限制的嗎?
邢剪躺在木板上面,翹着腿假寐:“再撈不到,就是被水鬼藏起來了。”
這樣啊,陳子輕似懂非懂。
“鈎住了!”
“快拉!”
魏之恕根管瓊一前一後喊話,陳子輕出了船艙,抓着船邊的木頭扶欄往前看。
屍體剛浮出水面就讓一個浪打掉了,魏之恕扔掉手中麻繩躍下木船,他如江中魚,敏捷地從浪下面鑽過去。
很帥。
陳子輕一眼不眨地看着魏之恕那一手水下功夫。
魏之恕要把屍體往船這邊撈。
“不要把屍體拖到船上來——”船艙裏傳出邢剪的吼聲。
魏之恕聞言停在水中,管瓊利落地在甲板栓了根粗繩子,朝他扔了過去,他把繩子綁在屍體上面,讓屍體被船拖在後面。
師傅原先不在意這類道上的東西,如今忌諱多了,注意了。
“再撈會。”魏之恕上了船,抹着臉上的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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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一滴液體落在陳子輕嘴上,他舔了舔,仰頭看天空,烏雲不知何時染黑,層層疊疊堆在天邊:“下雨了。”
邢剪走出船艙:“不撈了,回碼頭!”
陳子輕趕緊和他們一起劃船,一道悶雷在耳邊炸響,不用邢剪說他都知道為什麽下雨了就不撈屍了,危險啊。他一再提速,手上的皮都讓船槳磨得火辣辣的。
就在師徒四人快速劃着小船朝碼頭趕的途中,他們發現了一具女屍,只有一個頭露在水面上,水下的屍體是站着的。
雨水把她的頭顱沖刷得有些模糊。
“……是俞夫人!”陳子輕眼睫眨動,雨水剛挂上來就被他眨掉了,他抓住邢剪的左手假肢大喊,“師傅,我們快把她撈上來吧。”
邢剪把他的蓑衣帶子系上:“不能撈。”
陳子輕一臉茫然。
除了邢剪,管瓊和魏之恕的視線也都落在他身上,作為義莊小徒弟,連這都不知道?
陳子輕啞口無言。
“小師弟忘了。”魏之恕破天荒地替他解圍,手指着水中的頭顱,“那是煞。”
“哦,煞啊。”陳子輕咽了口唾沫,“就不管了嗎?”
邢剪手握船槳,手背鼓着青筋加力劃船:“站着就不會再沉了,先上岸,做法去煞後再說。”
陳子輕撿起他的那支船槳,頻頻回頭去看俞夫人,上次見她還是在亂葬崗外面,她給他遞鐵鍬。
俞夫人竟然死在江裏了,她的臉沒腐爛,要麽是死了沒多久,要麽是屍體沉江底了,不知道怎麽浮了上來。
陳子輕唏噓之餘想到那天翻船的張家人,他們的屍體一個都沒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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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那段水上路程遭遇了幾個大浪,船差點翻了,師徒四人拖着一具屍體,有驚無險地劃到碼頭。
陳子輕跳上岸,雨水稀裏嘩啦砸在蓑衣上面,順着四面往下滴落,他幫忙給邢剪遞過去一根碗口粗的繩子。
邢剪在柱子上綁好船,催着三個徒弟快步離開碼頭,找地兒避雨。
豆腐坊的屋檐下擠了不少人,師徒四個加入進去。這場雨來得急,轉眼間就成了瓢潑,夾雜電閃雷鳴,光線昏暗,好似從白天到了夜幕邊上。
陳子輕拿掉頭上的草帽,先是有一雙眼睛看向他,接着就有兩雙,三雙,很多雙眼睛集中在他那塊胎記上面,他視若無睹,邢剪卻做不到心平氣和,繃着面部發怒:“看什麽看!”
左右兩邊避雨的人心道,不詳啊。
一個漢子從另一頭的尾巴靠近邢剪,打着身上的雨水和他耳語:“邢師傅,你義莊小夥計那塊胎記,原來就有嗎?”
邢剪不耐:“原來就有。”
漢子老實的臉上寫着躊躇:“我說的話邢師傅可能不愛聽。”
邢剪抗拒地警告:“知道我不愛聽就別說。”
漢子不說了,義莊幫他家人的屍體打撈上來,一個銅板都沒要,這份恩情他銘記于心,他走進雨裏,想到那少年臉上的胎記,擔心邢師傅被克,猶豫着找上邢師傅的大徒弟,那個看起來穩重明事理的姑娘。
哪知對方跟她師傅一樣,都護着少年,聽不得別人說他一點不好。
罷了,盡力了,就看他們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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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下的雨滴滴答答地敲打着青石板,陳子輕反過來安慰義莊三師徒,別人看習慣了說多了,就不看了不說了。
邢剪煩躁道:“不如去外地開義莊。”
陳子輕對他有這個念頭感到詫異:“你不在江裏撈屍了嗎?”
邢剪捉小徒弟的濕馬尾,水從他的指縫流出來,蜿蜒到他小臂裏,他道:“可以不撈,你最重要。”
陳子輕想了想:“就在這裏吧。”
邢剪沉聲嘆息,他眼神阻止要與人起争執的二徒弟。
魏之恕強忍下氣憤,面色陰寒地盯着雨幕。管瓊的表情也不好看。
小師弟不擋胎記了,是他自信了,不自卑了,他們打心眼裏為他高興,他人的眼光又着實令他們不滿,卻無可奈何。
好在小師弟心态很好,沒受影響。
他們用餘光觀察小師弟,見他在和師傅搞黏黏糊糊的小動作,眉頭一抽,他們對視一眼,相對無言。
陳子輕沒留意管瓊和魏之恕的打量,吹着斜飛進來的雨問道:“師傅,孫班主還在鄉裏嗎?我這段時間都沒見着。”
邢剪無端聽他提起這號人,有短暫的停滞:“戲班子到處走,誰知道在哪。”
陳子輕明白了,孫梁成又帶戲班子各地表演了,那就不知道他離開前還有沒有機會見上一面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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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稍微小點,師徒四人就去把飄在船後的屍體拖上來,放在岸邊,圍觀的人很快便多了起來,其中有人認出屍體是誰以後就去通風報信。
屍體的家屬聞訊前來,老的小的對着義莊師徒磕頭道謝,老人顫巍巍的手打開手帕,将包在裏面的一串銅錢遞給邢剪:“邢師傅,多謝您送我小孫子回家。”
“江上茫茫,遇到即是緣分。”邢剪沒要那串錢,“節哀。”
家屬嚎哭着領走屍體。
陳子輕聽着悲痛的哭聲說:“是意外嗎?”
“是不是意外,那是仵作的事。”邢剪把手放在他背後的蓑衣上面,推着他走,“尋常人家請不起仵作,所以都是意外。”
陳子輕邊走邊望背着屍體回家的人們,聽管瓊道:“江裏正常溺死的并不多,主要是命案,殺人抛屍,掩蓋真相。”
管瓊看了眼單純天真的小師弟,沒再說什麽。
四人回了義莊,第一件事就是洗手,這也是新增的規矩。
陳子輕沒碰到屍體,依舊被邢剪強制性地打了香胰子,根根手指搓了個遍。
邢剪把髒水潑到院子裏,坐在屋檐的小椅子上面敲鞋底,小部分爛泥被他敲得亂蹦四濺,大多都頑強地扒着不動。
陳子輕蹲在旁邊看雨打桃樹,忽然見到一團黑影,站起身道:“阿旺過來了。”
“阿旺!”他對着黑狗招手,黑狗跑近抖動身上的雨水,沖他汪汪叫,尾巴搖得并不急迫,懶洋洋的。
“沒事啊,那你咋回來了。”陳子輕把黑狗叫到身前,摸他潮濕的毛發。
邢剪嫌棄道:“狗毛落了雨,又腥又臭,有什麽好摸的。”
陳子輕戳黑狗額間白毛:“咱們別管他。”
邢剪瞪黑狗。
黑狗垂下尾巴,眼珠小心翼翼地朝他瞥了眼,很怕他。
“師傅,你跟阿旺有點像诶。”陳子輕忽然發現了新奇的事,一會捧邢剪的面龐,一會捧黑狗的腦袋,“真的。”
邢剪:“……”
他沒好氣:“你要你男人像條狗?”
“這有什麽關系。”陳子輕在他耳邊說,“我第一眼見到阿旺就很喜歡,原來是因為它像師傅。”
邢剪的左耳發癢,那股子癢意不過瞬息就從耳朵蔓延到脖子,再到背脊,所過之處掀起一片麻感,腿軟腰緊。
“你的師傅被你捏得死死的。”他氣息粗重地丢掉鞋子,把人撈到腿上。
陳子輕坐在邢剪腿上左右張望,生怕管瓊或者魏之恕看見:“快讓我下去。”
“急什麽,你大師姐和二師兄什麽沒見過。”邢剪神态狂放中飽含松弛,他把臉埋進小徒弟的懷裏,嗅到了雨水打潮的濕悶味道,高挺的鼻尖抵着布料蹭了蹭,感到心安。
陳子輕瞧傻愣着的黑狗:“阿旺,你過來啊。”
黑狗委屈巴巴。
陳子輕拍邢剪後背,腳撒嬌地晃着打他小腿:“師傅,你叫阿旺。”
邢剪不情願地斜眼:“還不過來?”
黑狗仿佛真的能聽得懂人話,讨好地搖着尾巴走近,慢慢趴在他的腳邊,無比的安逸。
陳子輕的內心深處沒來由地生出一個微妙的,毫無出處的猜測——阿旺該不會和邢剪是認識的吧?
轉而就否定了,不可能的,阿旺看着年紀不大,它在狗界只能算成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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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一停,陳子輕就催邢剪去江邊驅煞撈俞夫人。
屍體撈上來送去俞家,得了五兩紋銀。邢剪拿出一點給三徒弟平分做小用錢,剩下的都給了小徒弟。
陳子輕進兩份賬,他把大份小份都放進錢箱裏,抱起來颠了颠,真的沉。
“師傅去燒水,你在屋裏待着,無趣就數銀子玩。”邢剪交代完就親幾下他眼角胎記,徑自去了夥房。
陳子輕摸錢箱裏的元寶,吹幾下,擦擦,放在心口感受元寶的重量,這可不是電視劇的道具,是實物。他想着事,突然問監護系統:“哥,我到現在都沒有觸發支線任務,是出故障了嗎?”
系統666:“這是架構師的後期作品,與前期的有差。”
言下之意是,沒加支線任務。
陳子輕沒怎麽意外,都是随機分配的,他上一個是架構師的處女作,可怕得很,後期的作品有改動實屬正常。
只要這個任務成功了,他下一個任務就不是那個架構師的作品了,可以不用在倉庫選了。
說起來,上個任務劇情線走完的時候會有官方通知,這次應該也有會有的吧。
倒是劇情線走完就是感情線,誰知道又會停在哪一瞬間呢。
陳子輕蹙了蹙眉心,他提交的儲存感情線申請一直沒下來,可千萬不要來不及……
院子外面有嘈雜聲,陳子輕收心放好元寶,鎖上錢箱出去查看,有幾個人來義莊求助,說是家中老人死了以後,家人陸續生病無藥可醫。
邢剪水沒燒開,只得先把鍋洞裏的火打滅了,讓他們帶路去墓地。
陳子輕跟着,雙手踹在袖筒裏,短衫外套了個布馬甲,有些許嬌俏生動,他忽然問道:“鄉裏的道士沒之前多了,還是有不少的,你們怎麽不找道士?”
那幾人支支吾吾。
陳子輕了然,道士辦事費用貴,義莊收錢便宜,窮人的還一分都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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墳頭的土挑撥得亂七八糟,陳子輕撐着鐵鍬喘氣,眼睛追随邢剪撬棺材,棺板一開就有一股不太好聞的氣味撲了出來。
棺材裏的屍體是側躺着的。
邢剪犀利的眼掃向在場的死者家屬,他們眼神躲閃,心裏有鬼不敢和他對視。
“嘁。”魏之恕嗤了一口,扔掉釘棺材的長釘到一邊去了。管瓊彎腰撿起長釘放在墳前的土上面,也離開了這裏。
屍體能側躺,說明放進棺材的時候還有氣。
這不是在義莊封棺下葬的,否則不可能發生這種散盡天良的事情。
氣氛僵硬,來的都是老人的直系血親,他們膽戰心驚地看一眼渾身長毛的老父親:“邢師傅,屍體長毛了怎麽辦?”
“死殺葬。”邢剪面無表情,“燒掉。”
……
陳子輕經過這一事,好幾天都心神不寧,他求着邢剪去給張老爺開棺,屍體沒什麽異常。既沒變成另一個人,也沒跑。
邢剪敲他腦門:“老實了?”
“埋回去吧。”陳子輕把心放到了肚子裏,他對邢剪展開笑臉。
邢剪一頓,要不是不合時宜,他都要把小徒弟的臉親爛,偏要這麽招人,不分場合地引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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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地方四季分明,大雪落滿小院的時候冷到了骨子裏,陳子輕在夥房聞着大鍋裏的米湯香給雞準備早飯。
鍘刀本來放在屋外,可是最近太冷了,陳子輕就把它搬進了夥房,擱在小桌上,他抓着一把草莖放在打磨過的刀口,按下刀把,咔嚓咔嚓地把草莖一小截一小截的斬斷,掃進桌前的桶裏。
邢剪帶管瓊魏之恕去殺豬了,一時半會忙不完。陳子輕切好草,舀了兩勺粥進去攪拌攪拌,拎着桶出去,風雪直朝他飛來,眼睛都被刺得有點睜不開,他吸了吸鼻子,悶頭快步去雞棚。
雞等得脖子拉老長,雞棚裏的地面都是它們的爪印,就像課本裏寫的那樣——小雞畫竹葉。
“別忘我身上撲,我進來了啊。”陳子輕提前打聲招呼才推栅欄,他把桶裏的食物倒進盆裏,拍着襖子上的雪粒望天上雪花飛揚,要過年了,這就要過年了。
年一過,轉眼就是開春。
陳子輕打着噴嚏離開雞棚,他的袖子跟領口都有一圈毛,還是冷,心裏想着今晚無論如何都要在炭火盆裏多加幾塊炭。
風裏有血腥氣,陳子輕走近點看了看,養了一年的豬仔躺在雪地裏,被開膛破肚大卸八塊,他掉頭打着路邊被雪壓下來的枝條去見曹秀才。
阿旺半路出來接他,和他一塊兒走在雪中。
自從張老爺死了以後,翠兒就回老家了,她沒能親自手刃小姐的仇人,老天替她做了,總歸是大仇得報。
一進冬天,曹秀才那兒的冷清程度大幅度飙升,什麽都是冰的。
或許是他有一頭,和雪一樣白的頭發。
院門半開,陳子輕把縫隙推大點邁步進去,反手帶上門穿過小院到屋檐下,他仰頭看窩裏的幾個小黑腦袋:“燕子啊燕子,你們怎麽不往南邊飛?”
燕子蜷縮在窩裏,沒有理他。
陳子輕又問道:“你們不冷啊?”
“肯定是冷的,雪停了就趕緊去南方吧。”陳子輕說,“你們等天暖和了再回來,窩還在,秀才也還在。”
燕子還是沒從窩裏飛出來露個面,陳子輕搖搖頭,按下憂心去陪曹秀才談風雪,說來年。
他過幾日再來,燕子就不在窩裏了,曹秀才掀開被褥給他看:“崔兄你看,我将它們放在床上取暖,它們定會順利度過寒冬。”
陳子輕戳戳燕子并不僵硬的翅膀,這樣好像可以。
曹秀才捧書讀給燕子們聽。
陳子輕沾光聽了會,說:“秀才,明晚記得到義莊來吃年夜飯。”
“好。”曹秀才應了聲,叫他把阿旺牽回去,“燕子在我屋裏,阿旺總要湊上來,那會吓到燕子。”
“那我先把阿旺帶走。”陳子輕踢踢門前的黑狗,叫上他回義莊。
年三十傍晚,天地一片銀白,邢剪去地窖拿酒,魏之恕在檢查各個屋子的春聯,檢查完了就去雜物間拿鞭炮綁在竹竿上面。夥房彌漫着濃郁的肉香,陳子輕被管瓊喂了吃了幾塊紅燒肉,他揣着食物帶來的熱量,冒着風雪去叫曹秀才。
院裏靜悄悄的,陳子輕頓時就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來得突然,卻又無法驅散。
陳子輕快速推開屋門跑進去,看見一雙腳在半空晃動,他兩腿發抖地跌坐在地,仰頭時臉色煞白。
一根繩子打了個結懸在房梁下面,挂在上面的人垂手垂腳,懷裏有點鼓,隐約可見牌位邊角和燕子羽毛。
——
陪了曹秀才快一年的兩只燕子,和它們後來生的燕子寶寶沒能過完這個冬天,全死了。
曹秀才上吊了。
他根本沒好,只是外面看着在逐漸愈合,裏面早就爛了,一直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