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春江花月夜
第87章 春江花月夜
亥時
除了聲色場以外,大街小巷的其他地方都被靜夜籠罩。
管瓊站在一間房門口,房內是刺鼻的酒氣,她擰了下眉心:“師傅,可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不用,你睡你的。”邢剪把二徒弟丢在秀才床上,讓兩個醉鬼躺一起。
“那師傅和小師弟也早些睡。”管瓊回房睡下了。
房外房內都短暫地靜了一瞬,被邢剪的低罵聲打破,他瞪着帶老幺鬼混的二徒弟:“老子明兒再收拾你!”
邢剪從這間房轉去了隔壁,他的小徒弟在泡澡,這麽晚了,非要泡,小二收了賞錢才燒好一桶水拎了上來。
“老幺,差不多就行了。”邢剪帶上門。
陳子輕的腦袋歪在木桶邊沿,人已經睡着了。
邢剪哭笑不得,小徒弟這一睡,不就等于要他半條命。
等邢剪把小徒弟抱出木桶讓他靠在自己身上,給他擦水,再把他抱到床上,這一系列動作搞下來,豈止是用掉了半條命。
邢剪為小徒弟穿上幹淨的衣褲,一個大老爺們,手抖得不成樣子。
好在最後都完事了。
邢剪滿頭大汗,身上也在滴水,他撲到桌前拎起茶壺往口中倒水,倒空了還不解渴。
索性穿着衣物跨進木桶裏,還溫着的水砸出巨大水花,濺得周圍地面濕噠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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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剪阖眼泡在小徒弟的洗澡水裏。
“師傅?”
被褥裏的少年伸出來一只手,在半空揮動幾下,垂在床沿,他的小半張臉露在光裏,嘴張合着發出夢呓:“師傅……你能不能別打我……”
邢剪沒睜眼,那裏像是有食人魂的魅魔,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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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各有所夢。
陳子輕被敲門聲叫醒,他迷迷瞪瞪地打着哈欠問:“誰啊,這麽早。”
門外傳來清悅的聲音:“小師弟,是我。”
陳子輕的昏沉睡意立即退散:“啊,是大師姐啊,你來叫我跟師傅下樓吃早飯嗎?”
“不是。”管瓊道,“我要去逛早市,不知你們可有什麽需要我捎回來的。”
“早市?那我也,” ”陳子輕一骨碌坐起來,頭有點昏,他緩了緩,“那我也去,大師姐,你等我一下。”
管瓊應聲:“好。”
陳子輕看一眼床外邊,邢剪還在睡,平躺着睡的。他身前的那塊被褥呈傘狀,倒着的大V狀更貼切。
之前在秀才那兒睡一塊,邢剪起得比他早,他沒看到這等宏偉建築,現在就……
陳子輕要下床就必須從邢剪的身上跨過去,看似簡單,實際也簡單,只要小心點,別踩到再趴上去。
邢剪從床這頭占到床那頭,腳不夠位置放,就架在床尾的柱子上面,睡姿霸道,他睡着後給人的感覺跟醒來不同,氣息是冷的,絲毫不奔放熱烈。
當然,全身上下的最高點除外。
陳子輕的視線落在邢剪下颚的胡渣上,看着就硬,他反應過來時,手已經放了上去。
确實硬,紮手。
陳子輕忍着扯一根下來的沖動,他半蹲着降低重心防止摔倒,慢慢摸索着往床邊爬行。
就在陳子輕爬到邢剪上方的時候,邢剪一條腿突然擡起來,膝蓋剛好頂在他肚子上,他下意識找到扶手,并在求生本能下收緊力道,牢牢抓着。
師傅的大師傅如果能說話,肯定罵得很髒。
陳子輕膽戰心驚地松開手在被褥上蹭蹭,有種手心被吐了一灘口水的感覺,他見邢剪沒醒,不敢多待,手忙腳亂地下了床。
窗外的天色沒有涼透,只有朦朦胧胧的一點光亮,陳子輕匆匆穿衣洗漱,頭發沒束就開門出去了。
管瓊看他行為倉皇,問道:“小師弟,你怎麽像被狼追?”
少有的開玩笑。
陳子輕窘迫地打哈哈,臉紅成猴屁股。
管瓊打量披頭散發的少年:“你進去拿梳子,我給你束發。”
陳子輕眨眼:“……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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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師姐弟下了樓,小二熱情地向他們打招呼。
管瓊輕撫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塵:“小二,我們的馬可有喂?”
“喂了喂了,二位客官是否要去看看?”
管瓊讓小二帶路,陳子輕也去了,他主要是好奇客棧的後院是不是電視裏的那樣。
兩匹馬被拴在棚裏,它們沒遭冷落虐待,地上一大把青草綠嫩嫩的帶有水霧,應該是清晨才割了放進去的,很新鮮。
陳子輕四處張望,空氣裏有煙火味,他發現有個人在偷看管瓊,年紀不大,長得十分俊逸。
管瓊喂馬吃了點青草,拍拍手道:“小師弟,走罷。”
陳子輕走了幾步回頭,那男的怎麽還在看管瓊?他湊到小二邊上打聽,要是個歹徒,那他就去喊邢剪。
小二幹咳:“那是我家掌櫃的長子。”
陳子輕:“……”
小二剛擺出趁機推銷的苗頭,陳子輕就給掐斷了。
于是小二只能送他們出客棧,假裝沒見到偷偷摸摸跟上去的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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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市很熱鬧,吃的玩的喝的看的應有盡有。
陳子輕摸了摸挂在腰間的小錢袋,上回在孫梁成那賺的銅板沒用完,他請管瓊吃面片湯。
兩人在小攤前坐下來,四周浸滿了太平安寧的生活味道。
攤主在熱氣彌漫的大鍋前現揉面,揉勁道了,利索地扯成拇指長短放進鍋裏,水是開的,面片進去一會就熟了撈出來。
管瓊道:“大娘,我們不要芫荽。”
“好嘞!”
陳子輕疑惑不解,芫荽是什麽?
【香菜,你不愛吃。】
陳子輕吞了口唾沫,我愛吃啊,我愛到能生吃一把。
原主不愛,那他只能不愛了。
面片湯比陳子輕想象得要好吃,配菜是味很正的酸菜和提鮮的小蝦米,面片入口滑溜溜。他埋着頭,一筷子接一筷子地撈着吃,吃得鼻尖冒汗珠,劉海粘在腦門臉泛紅光。
吃出汗了,陳子輕拉了拉衣襟。
“小師弟,你,”
陳子輕忽地聽到管瓊開口,他咬着面片擡頭,眼神詢問。
管瓊靜了靜,讓他把衣襟攏好,他沒多想便把拉開的衣襟攏了回去。
吃了面片湯,陳子輕跟管瓊逛起了早市,他一個初來乍到的外界人,為了不給管瓊惹麻煩就不亂跑,管瓊去哪,他去哪。
陳子輕都這麽謹慎了,還是遭了偷兒光顧。
管瓊一路追着偷兒,把人堵在巷子裏,那偷兒看她是個女的就掉以輕心,嘴上剛調戲兩句便被她給撂倒在地,扭着他的胳膊逼他就範。
後面追上來的陳子輕氣喘籲籲地撐着牆,斷斷續續道:“大,大師姐,錢袋拿,拿回來就好了。”
管瓊命令偷兒:“把錢袋交出來。”
偷兒出師不利自認倒黴,他重重啐了一口,不甘地從懷中掏出還沒捂熱的錢袋,大力扔了出去。
“撿起來。”管瓊眉眼一冷。
偷兒胳膊被扭,他白了臉,吃痛地求饒:“姑奶奶饒命,小的這就撿!”
在亦莊裏,管瓊不認為自己是女子就不做或少做體力活,她通常都當表率,因為她是大師姐。這麽多年的擡棺扛屍,管瓊的力氣比尋常女子要大許多,一些男子都比不上她,偷兒想掙紮着起來根本不可能。
“誰讓你站起來了,爬着去。”
管瓊說完,察覺到小師弟的視線,她偏了偏頭,小師弟直愣愣地望着她,眼裏亮晶晶的。
偷兒趁她分心想跑,被她踢中小腿,壓着爬到錢袋那裏。
錢袋一拿到手,管瓊就讓小師弟過來确認。
陳子輕打開錢袋倒出銅板數了數:“對的,沒少。”
管瓊将偷兒放走,她發現小師弟的褲子上有土,問道:“你追過來的途中是不是摔了一跤。”
“和人撞倒一起摔的,沒事。”陳子輕第一次從管瓊眼中看見了清晰的關心,有人撐腰的安全感撲面而來直擊心靈,他委屈巴巴,“大師姐,為什麽那個人能偷走我的錢袋,是不是我看起來很好下手,很蠢?”
管瓊道:“不是你的錯。”
陳子輕耷拉着腦袋,很喪氣的樣子,頭上多了只手,生疏地摸了摸,他驚了下,飛快看一眼大師姐。
管瓊不自然地收回手,陳子輕欲要說話,巷外傳來慘叫,他們對視一眼,走到巷口查看。
客棧的少爺把偷兒踹趴下,“嗖”地一下躲了起來,衣角都沒藏好。
陳子輕:“……”
“無關緊要的人,不必在意。”管瓊在他耳邊淡語,“我們把早市逛完就回客棧,師傅他們該起來了。”
陳子輕走在管瓊後面,邊走邊撩起短衫下擺,将錢袋系回腰上。
回到早市上,前頭的管瓊突兀道:“小師弟,碧玉簪是你為大師姐挑的?”
雖是疑問,字裏行間卻透着斷定。
陳子輕“唔”了一聲。
管瓊在馬的嘶鳴聲道:“想來也不是師傅能做出來的事。”
陳子輕看她發髻上的簪子:“銀子真的是師傅出的。”
“這我不曾懷疑過。”管瓊朝一處望去,“小師弟,吃糖葫蘆嗎?”
陳子輕搖頭:“不吃了。”不花那個錢了。
管瓊拉他避開挑着擔子路過的行人:“沒事,大師姐給你買。”
陳子輕笑嘻嘻地嘀咕:“那我要糖衣最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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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有濾鏡,陳子輕覺得古時候的糖葫蘆比現代世界的更好吃,糖衣很脆,裏面的山楂又酸又甜。
他回到客棧的時候才想起來,自己在現實世界沒買過糖葫蘆。
“上哪逛去了?”
熟悉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他循聲看去,邢剪坐在一樓靠窗的桌前,桌上擺着一大盤油炸桧和一盆豆漿。
“逛了早市。”陳子輕走過去拿起一塊這個時代的油條快速吃着,一晚面片湯根本填不飽肚子,空位大着呢。他口齒不清地沖着上樓的管瓊喊,“大師姐,你不吃啦?”
“不吃了。”管瓊很快便消失在二樓的樓梯口。
陳子輕抹着嘴坐在邢剪身旁:“師傅,二師兄跟秀才沒下來嗎?”
邢剪看他鼓動的腮幫子:“你能不能吃完再說話?”
陳子輕背過身去。
邢剪:“……”老子兇了嗎?剛才那算兇?
“你二師兄在房裏磨蹭不敢下樓,秀才還睡着。”他硬邦邦地給小徒弟解惑。
陳子輕把身子轉了回去。
邢剪的額角蹦了蹦,問他早市好不好玩。
“好玩。”陳子輕拿起盆裏的大勺,從疊一起的碗上扣下來一只,舀了兩勺豆漿到碗裏,他捧着大口喝起來。
邢剪自個也吃起了早飯,他清早就受了大罪,有點萎靡。
發覺小徒弟若有似無地瞄了眼他的軍事基地,他大腿肌肉瞬間繃成硬塊。
不看了不看了,陳子輕把油條放進豆漿裏泡了泡,放進嘴裏吸溜油條裏的豆漿:“師傅,關于昨晚我跟二師兄去那什麽館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你今兒不要教訓二師兄了好不。”
邢剪冷哼:“你倒是提醒我了。”
陳子輕嗆了下,他拉住邢剪的袖子,輕輕地扯了扯。
邢剪瞪他:“吃你的!”
那就是不會教訓了。陳子輕頓時就把手收回去,放心地吃着軟爛的油條。
邢剪看一眼被拉過的袖子,拍打幾下,這個小徒弟太煩人。
街上漸漸喧鬧嘈雜,客棧裏的靜谧沒有完全撤走,三兩客人在享用早飯,偶爾交談,不吵吵鬧鬧。
陳子輕吃好喝足:“師傅,我們今天回去嗎?”
邢剪一口悶掉一碗豆漿:“可回可不回。”
陳子輕坐的板凳,沒有靠地方,他就犯懶地趴在桌上:“什麽叫可回可不回?”
邢剪手肘壓着桌面拉近距離,漆黑的眼裏映着少年模樣:“你想回就回,你不想回,那就不回,師傅說得這麽明白,可滿意?”
陳子輕頭皮戰栗,完了,完了啊。
“邢師傅,崔兄。”
樓梯方向的喊聲解救了陳子輕,他反應很大地站起來:“秀才!”
曹秀才宿醉一場,精氣神竟然格外的好,他梳了亂發理成髻,說是要去彩雲家裏,早飯都顧不上吃,只想快點去拜訪二老。
陳子輕叫不住曹秀才,他見人出了客棧,不得不湊在紋絲不動的邢剪耳邊說:“我跟過去啊。”
邢剪趕小蟲似的揮揮手。
陳子輕撒腿就跑出去找到曹秀才:“你知道彩雲家在哪嗎?”
曹秀才一呆:“不知。”
陳子輕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先別急,我去幫你打聽打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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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誰打聽呢,總不能在街上逮個人就問認不認識彩雲吧。
陳子輕想了想,返回去找在客棧門口吆喝拉客的小二,他給了銅板,小二抛了抛銅板,塞進袖子裏。
小二每日接觸很多客人,五湖四海形形色色的客人,他們到客棧吃喝總要說笑讨論事,小二那不就多少都能聽到點了嘛。
陳子輕沒問錯人,他從小二嘴裏問出了彩雲家的地址,陪曹秀才去了。
誰都沒想到的是,彩雲的家人不在了。
小二沒透露,陳子輕跑了個空,他摸摸大門拉環上的鏽跡。
“竟然都不在了。”曹秀才踉跄着後退,全然沒了一路上的精氣神,“那她無家可歸了,她回不了家了。”
“秀才——”陳子輕驚叫着扶住往後倒的曹秀才。
另一頭,客棧裏
魏之恕慢慢吞吞地下樓,他坐在師傅對面,吃微冷的油炸桧,含糊道:“師傅,昨晚是我糊塗。”他醒來發現人在客棧,哪怕記不太清醉後的種種,也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來的。
邢剪嚴厲異常:“我找到你們那會兒,本想把你帶回客棧吊在房梁上,抽一晚上。”
魏之恕頭痛欲裂,那師傅怎麽沒動手,他喝多了抽着也沒多大感覺,現在清醒了再被抽,那就不一樣了。
“你小師弟給你求情了。”
魏之恕咀嚼油炸桧的動作一停。
“魏二,這是他第幾次護你?”邢剪看窗外街市。
魏之恕接着咀嚼油炸桧:“我從前護了他不知多少次,他怎麽護我都是應當的。”
邢剪搓了搓下巴上的胡渣:“人該往前看。”
魏之恕聳聳肩:“師傅說得對,從前如何如何就都不算了,他現今護我,我會對他道謝,鄭重地誠懇地道謝。”
邢剪盯着沒個正形的二徒弟:“這次回去後,你不能再和小師弟同屋了。”
魏之恕端碗的手顫了顫,指尖扣緊碗口,師傅終于知道他的斷袖之好了,再找個機會讓管瓊知道,他就不用背負壓力了。
“那我到時看看,義莊四周的破屋有哪個能收拾出來一間。”魏之恕閑閑地喝下一口豆漿。
邢剪理所當然道:“不用,你還住原來的屋子,你小師弟到我那邊睡。”
“噗”
魏之恕口中的豆漿噴了出去。
邢剪甩着遭殃的袖子,滿臉兇光地喝斥:“像什麽樣子,趕緊吃,吃完去找你小師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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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雲家門前的巷子裏,陳子輕給曹秀才擦汗。
曹秀才虛汗流個不止,他的樣子像是回光返照的人到時間了,病情加重了,馬上就要蹬腿了。
天黑前都會亮一小會,之後才變黑暗。
陳子輕心驚膽戰,秀才不會要死在這裏吧,他怕死了。
速效救心丸有有用嗎?
陳子輕管不了有沒有用了,他跟監護系統買,卻被告知公司沒有此類道具。
怎麽沒有賣的?陳子輕兩眼一抹黑,手腕突然被抓住,他垂頭看去。
“翠兒……”曹秀才緊緊抓着好友,“崔兄,翠兒在哪裏?”
陳子輕欲哭無淚,他不知道啊,翠兒姑娘說彩雲是被害死的,那她估計在為主子報仇。
回張家了吧,人死在張家,肯定要從那裏開始查起。
翠兒在張家的話,她想必就在查探她主子沒出病的原因,希望她平安。
陳子輕把沒什麽重量的曹秀才背了起來。
曹秀才趴在他背上自言自語,沒什麽邏輯章法,想到哪說到哪,陳子輕費力地聽着。
好像是什麽彩雲生前讓秀才帶她走,她只想做彩雲,那個與他游湖偶遇的彩雲。彩雲想要秀才帶她私奔。
秀才說不能,他後悔了,可惜一切都太遲了。
要是時光能倒回去,那他一定抛下聖賢道德,抛下禮義廉恥,無論是世人的眼光,還是內心的自我譴責,都比得上所愛之人的安危。
他被身外之物迷住了心智,他錯了。
陳子輕之前沒聽秀才講這些,他頭一回聽,心下不由得犯起了嘀咕,彩雲是不是知道自己會遭遇不測啊?
想到這,他踩着土塊停下腳步,如果真是這樣,那彩雲一定留了什麽。
陳子輕繼續走,視線無意間掃到秀才垂在自己身前的兩條手臂,瞳孔猛然一縮,對啊!這件藍色長衫不就是嗎!
陳子輕趕忙把曹秀才放下來,讓他靠在牆邊:“秀才,彩雲給你做的這身衣衫是她什麽時候給你的?”
曹秀才神志不清。
陳子輕咬牙掐他的人中,狠心用了很大的力道:“這很重要,你告訴我。”
曹秀才幽幽清醒了一點:“就是她讓我帶她走的那晚。”
陳子輕很快便明白,那也是他了解到秀才跟心上人約會,分道揚镳的那晚。
“彩雲把衣衫送給你的時候,有沒有說什麽?”
曹秀才遲緩地搖了一下頭。
陳子輕的臉上寫滿失望,是他想多了嗎?
“我想起來了。”曹秀才倏然睜了睜眼,“她說了話的。”
陳子輕屏息:“什麽話?”
曹秀才恍恍惚惚地撫摸長衫:“她叫我一定要保管好,說了兩次。”
陳子輕立即檢查起了曹秀才的長衫。
曹秀才虛弱地推他的手:“曹,曹,曹兄,你這是作甚,你別,你不要摸……”
陳子輕說:“脫下來。”
曹秀才不敢置信自己聽到了什麽,陳子輕直接上手。
不多時,曹秀才穿着裏衣,悲苦地蜷在牆根底下:“這是彩娘留給我的唯一一個念想,我不清楚崔兄此番行為的目的,還請你輕着些……”
“我不會把你的念想弄壞的。”
陳子輕嘴上說着,手上動作沒停頓,他把長衫鋪在地上,盡量鋪憑證,一寸一寸地仔仔細細摩挲。
指尖碰到一處,陳子輕的心跳瞬間就加快起來,他确認地揉撚布料,這裏面有個夾層。
“秀才,我要食言了,對不住!”
陳子輕攥着那布料送到嘴邊,艱難地用牙去撕咬針線,咬不到,他只好背過身,偷摸用積分買了把小剪刀,趁着秀才體弱反應慢,抓緊時間把縫合的線剪開了一條。
從剪開的縫合處往裏摸索,能摸到一塊帕子,跟布料縫在一起,不細摸是摸不出來的。
陳子輕激動地扯出帕子:“秀才,你快看看。”
曹秀才呆愣片刻,顫着手去接帕子,上面是秀麗小字,密密麻麻地占據了帕子的一整面,他從頭到尾看完,臉色煞白猶如死人:“原是我害死了彩雲,是我害死了她。”
“哈哈哈,報應,老天爺對我的報應。”曹秀才失心瘋地倒在了地上,手中帕子輕如鴻毛,卻是一個女子最後的希望。
陳子輕蹲過去看帕子上的內容。
前半段是彩雲的解釋,她與秀才相識的時候還不是張家小妾,爹娘自作主張将她嫁給張老爺做妾,她跑出家門遇見秀才,他看出她滿面愁苦投以關懷,她騙他是家中有困難,他信以為真,借她十多兩紋銀度過難關。
秀才以為自己真的救到她了。
彩雲萬般不願還是被送進了張家的後門,做了比她爹還要年長的張老爺的小妾,她把銀子還給秀才,想做成陌路人,秀才不肯收下,不願和她兩清。
自此彩雲活着的盼頭是去見秀才,可是越歡喜,越愧疚,她想跟秀才斷了來往,卻舍不得他給她的柔情,于是她一次次地隐瞞,最後覺得可能時日無多才攤牌,想讓他帶自己走,離開這裏,離開這個地方。
秀才沒答應,她心灰意冷,一個人走上了來時路,回了張家。
後一小段是彩雲解釋可能時日無多的原因,她稱自己發現了張家的秘密。
有一晚她睡不着出去走走,不知怎麽就走到了祖宅附近,她聽見裏面有什麽重物拖動的聲響,沒多久就見張老爺從祖宅裏面走了出來,他叮囑了護衛什麽便進去了。
張老爺傍晚帶梅夫人外出踏青,一來一回至少要兩日,這是整個後院都知道的事,他怎麽會出現在祖宅裏?
彩雲沒有深想,她不敢多留便匆匆離開了,事後她讓翠兒去打聽那晚張老爺是否回來過,得知沒有。
那張老爺怎麽進的祖宅?
彩雲意識到她窺探到了不該窺探的一角,她心有不安,總覺得當時被發現了行跡。
具體什麽秘密彩雲沒交代,就在祖宅裏面。
陳子輕若有所思,他沒親眼看見彩雲死三日後的小臂狀況,不過就彩雲那種死法,他猜了個可能性極大的結果——中了毒。
而且俞有才,郭大山,原主,彩雲,中的都是同樣的毒。
陳子輕一直想不出來毒發帶來的死因有什麽共同點,為什麽想不到,因為共同點壓根就不在死因上面。
原主在船上突然頭腦發脹意識模糊掉進江裏溺死自己,俞有才剪自己,郭大山挖坑埋自己,彩雲看到死了的人并在和其中一個對話後扭斷自己的脖子。
毒發應該是會産生幻覺,至于究竟哪種,估計和自身的經歷,以及內心深處的什麽之類有關。
彩雲發現的秘密和俞有才幾人所謂的生意脫不了幹系,兇手在張家,主任務的中心也在張家。
那個祖宅絕對有別的入口,在張家外面,通道什麽的。
至于拖動的重物,他暫時沒方向。
陳子輕根據被證實的部分攪合猜測一通順下來,腦中就瓢起了積分袋。
再是系統的通知,他進賬三四千積分。
陳子輕狠狠抹臉,進度條拖動了,看來他方向對了,他把一只手的手指甲從大啃到小,張家做主的不就是張老爺,兇手多半鎖定了。
曹秀才的哽咽讓陳子輕回到現實中來,他調整調整心境想,彩雲用的是毛筆在帕子上寫信,一旦秀才把衣服洗了,那字跡也就沒了,她全看天意。
陳子輕把躺在地上的曹秀才扶起來:“秀才,我們回客棧。”
曹秀才看着只有一具空殼了。
陳子輕小聲道:“秀才,彩姑娘怕不是突發瘋癫。”
曹秀才的眼珠顫動地轉了轉,回光返照的跡象再次回到他身上,對,不是瘋癫,他要查清楚彩雲的死,手刃仇人。
“你能走嗎?”陳子輕問道。
“能走。”曹秀才把帕子疊好貼在心口,穿回裏面開了個口子的長衫,他怕好友不信自己已經沒事了,大步向前走。
陳子輕在秀才後面轉過拐角,就在那一瞬間,後頸一痛,他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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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鐘不到,魏之恕扛着驚惶失措的曹秀才跑回客棧。
曹秀才失魂落魄地一遍遍念着好友的名字,魏之恕的頭本就要炸了,他心煩意亂地從袖子上撕下一塊布塞進對方嘴裏。
魏之恕去師傅房裏,撲通一聲跪在床邊:“師傅,小師弟找不着了。”
補覺的邢剪豁然起身:“我不是讓你跟着?”
“跟了,我跟了,”魏之恕握緊拳頭,焦急又自責道,“他陪秀才去了一戶人家,我在巷子外面等着,有個賣茶葉蛋的老婦過來,幾個地痞踹翻她的鍋爐和茶葉蛋,鬧哄哄的,我嫌煩便走開了。”
魏之恕頹廢地垮下肩膀:“就那麽一小會,人就沒了。”
“秀才說他走在前面,只是過一個拐角的功夫,小師弟就不見了,他毫無察覺。”魏之恕紅了眼,“那一片我能問的都問了,沒有哪個看見不對勁的人或者車馬。”
管瓊聽到動靜進來:“二師弟,那幾個地方你都找了嗎?”
魏之恕知道大師姐說的是哪幾個地方,聲色場所,酒樓,賭場。
“找了。”他艱澀道。
管瓊神色凝重地踱步:“這不是一般的拐賣到哪裏做活,這像是有預謀……”
邢剪平時動不動就粗聲粗氣地訓斥吼叫,此刻卻出奇得冷靜:“馬上回鄉裏。”
魏之恕刷地擡頭,師傅的意思是,小師弟人已經不在縣裏了?他擦着眼爬起來:“那我下樓牽馬。”
說完又無措地哽了起來:“師傅,小師弟會沒事的吧?”
邢剪低頭穿鞋:“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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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二刻,江邊不遠的一間小院門被人從外面踢開,是快馬加鞭趕回來的邢剪,他放下腿踏入。
院裏擺着一張木桌,兩把椅子,一壺酒,兩只杯盞。
大半夜的,戲班的班主在樹下賞花,他沒轉身,徐徐道:“來了啊。”
邢剪面容前所未有的冷峻,他一言不發地走到桌邊,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面。
這對兒時的夥伴多年未見,一眼便認出了彼此。
但他們當時并未相認。
孫梁成撇斷一個枝條拿在指間,他靠近邢剪,目光掠過對方腿上的左手假肢,那只手掌就是在他面前斷的。
把墜着幾朵花的枝條放在桌上的時候,孫梁成開了口:“我知道你不想摻和進來。”
“你過着清閑的生活,你也喜歡那樣的生活,日複一日,簡單,平淡,安穩。”
另一把椅子本在邢剪邊上,它被孫梁成拎起來,搬到一段距離外放下來,他坐在不會被遷怒的距離,不快不慢地講着,“說實話,我是羨慕的。”
“不要廢話了。”邢剪終于出聲,嗓音從肺腑牽出來,混着喉間的血腥。
孫梁成頗為善解人意道:“行,那就不廢話了。”
他剛才賞花,這會兒賞起了月亮:“張家馬上就要自掘墳墓了,只差最後一步。”
邢剪沉聲:“你不是達成目的了嗎?”
孫梁成眼皮下垂,目光從天上移向下一刻就要發瘋的故友。
邢剪捏緊酒壺,随時都要砸出去,但他沒砸,他在空杯盞裏倒滿酒,端起來喝了個空,酒液打濕他的手指,下巴和領口,盡顯狼狽。
孫梁成聽見他怒不可遏地吼了出來:“不然我家老幺怎麽會被抓!”
小院氣氛在這一刻正式繃到了極致。
孫梁成不動聲色地挪動椅子,他再往後坐了坐:“通常情況下,一個人遇到自己接受不了的現象,第一反應确實是找到同樣超出自然現象之人,試圖通過某類儀式擺脫現狀。”
“不過我沒達成目的,這才只是開始。”孫梁成喃喃,“還不夠亂啊。”
邢剪把枝條扔地上,這上面的花什麽顏色不好,偏偏是白色,刺他的眼,紮他的心。
孫梁成抽了抽嘴:“我需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邢剪給自己倒第二杯酒,第三杯酒。
孫梁成一笑:“你在義莊一待就是多年,想必有研究。”
這位戲班班主煞費苦心地謀劃了一出,讓被驚動的張家為了阻止事态發展下去,派人抓走義莊小夥計試圖找出解救方法,他的最終目的就是此刻的談判。
義莊師傅不會不知道。
小徒弟再次被卷進去了,這是因果反應,沒有第一次的死而複生,就不會引來第二次,而且這次死路一條,他還能坐視不管?
邢剪倒出酒壺裏的最後一點酒:“是不是我配合你達成目的,你就能讓你的人在張家搞什麽狗屁儀式前,找出我家老幺,把他完好無損的送到我手上?”
孫梁成不答反問:“我的目的是要看到張家屍橫遍野血流成河,你真要為了一個小徒弟,違背自己那點守了這麽多年的良心?”
這時又想做好人了,半真半假地确認,提醒,像是不想把他牽扯進來。
邢剪面無表情:“老子問你,是不是?”
孫梁成正色:“是。”
邢剪将小半杯酒灌入口中,一摔杯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