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春江花月夜
第73章 春江花月夜
入春之後的一個下午,曹秘書來莊園給老板送文件,他照例在樓下等,不多看,不亂走。
一般公務老板底下的團隊可以搞定,牽扯過大的決策才要他過目。
曹秘書耐心地觀賞一副壁畫,畫中細節他早已掌握,因為他次次都在這個方位,利用它打發時間。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他眼觀鼻鼻觀心。
老板帶着濃重到令人壓抑的沉悶氣息往他這邊走來,他恭敬地伸出雙手去接簽過字的文件。
他每次來,老板都是西裝革履一絲不亂,領帶袖扣佩戴整齊,和過去無異。
大抵是不想讓老板娘憂心。
離開莊園,曹秘書拿出帕子擦了擦臉上的冷汗,總部常有人說他多受老板器重,只有他被允許進莊園。
這份殊榮,他還真不是很想要,太考驗承受能力。
除了文件,就是藥品,補品,藥方,他就沒送過其他東西。
哪天老板讓他給老板娘帶一份甜點,那就好了。
曹秘書坐上車,他把公文包放在副駕上面,稍作平複才啓動車子返程。
花團錦簇的莊園在他的後視鏡裏逐漸變小,變模糊,他捕捉到什麽,猛然停車,欲要倒車往後去點确認一番,想想還是算了。
莊園二樓的陽臺有個人,是老板娘。
能出來曬太陽了,不知道是要好了,還是更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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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秘書其實知道答案。
因為老板的西裝身前有一塊污跡,那麽明顯,他都沒有清理,說明沒時間沒心思沒精力。
多半是老板娘的嘔吐物。
曹秘書想開個音樂聽一聽,看能不能把從莊園沾染的沉沉死氣驅散掉,他還沒實際操作,手機上就來了個電話。
是他這個位置的前任打的,不算新鮮事,那位最近頻頻打,頻繁到什麽程度呢,他以前的戀人有患得患失有幻想症,總覺得他要出軌,一天恨不得打八百個電話。
那位呼叫他的頻率,快趕上他的前戀人了。
曹秘書将車停靠在路邊,接起已經響第二次的電話,那頭還沒問,他就主動說:“沒有見到。”
周秘書挂了。
曹秘書推了推眼鏡,他哪可能見得到老板娘。
在他的印象裏,老板娘還是美豔不可方物的樣子,愛笑,沒有距離感,柔軟又有韌勁地叫他曹秘書,身上很香,是那種老板準他人站在一邊聞的香味。
不準他人聞的,他就不清楚了。
關于老板娘的病容,費萊爾都沒見過。
莊園裏
陳子輕在陽臺調高的搖椅裏躺着,他的臉白到近乎透明,渾身裸露在外的皮膚都是這個色度。
柏為鶴給他剪手指甲。
陳子輕感覺自己等不到天氣變暖,但他等到了,現在氣溫就在上升,好像一天一個樣。他舔舔嘴上的藥汁:“我昨晚夢到以前了。”
柏為鶴挑眉:“初見的時候?”
陳子輕神秘兮兮:“我不是止婚宴那會兒,我指的是更早。”
“會所。”
陳子輕驚愕不已:“你注意到我了啊?”
當時柏為鶴就掃了他一眼。
柏為鶴放下指甲剪,握住太太的指尖摩挲:“大廳上下那麽多人,只有你盯着我左耳的助聽器。”
陳子輕撇嘴:“那倒是。”
他的視線落在柏為鶴深刻的眉骨上面,突發好奇:“你昨晚有沒有做什麽夢?”
柏為鶴沉吟一瞬:“好像沒做夢。”
陳子輕動了動被摩挲的手,柏為鶴的眼下沒有青影,睡覺質量似乎不受他的病情影響。
“你陪我進去睡會兒吧。”陳子輕忍不住地困頓疲乏。
柏為鶴攏了攏他身上的毯子,将他從搖椅上抱起來,抱進卧室。
抱一次,輕一次。
陳子輕躺到床上,意識很快就好似分裂成了雪花點,他迷迷糊糊地說:“剛剛是曹秘書吧,怎麽又沒有上來……”
柏為鶴吻他眉心:“下次。”
身邊人已經陷入沉睡,柏為鶴卻不行,他只能借助藥物。
一産生抗藥性就必須更換,他必須确保能順利進入睡眠狀态,這樣次日才能有個好狀态,不讓太太擔憂不安。
柏為鶴咀嚼着口中的藥片,太陽穴躁動地亂跳,前幾天才換的藥,又沒用了。他把藥瓶扔進抽屜上鎖,側身去抱太太。
不曾想,他的太太這次對他用了點小心機,根本沒有睡過去,睫毛還在輕輕地抖着。
太太已經發現他在吃藥了,卻沒有醒來跟他對質,沒有讓他難堪。
那他便裝作沒有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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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秘書忙到很晚下班回公寓,下午給他打電話的那位又找他。
某個偏遠的分部還真是清閑,這麽有時間。
周秘書明知故問:“才下班啊?”
曹秘書倒了杯水喝下去,不答反問道:“我不是說了沒見到嗎?”
“哦喲,我們曹秘書好大的官威。”周秘書文質彬彬道,“跟我說話都沖成這樣,我不走,你能坐上我那位置?柏總一秘的位置帶來的影響力是我多年起來辛辛苦苦攢的,你倒好,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一點都不感恩,我今天只給你打了兩個電話,你就不耐煩了。”
曹秘書:“……”
“抱歉,周秘書,是我語氣中了,我熬了半個通宵,脾氣難免急躁,望理解。”
“那曹秘書也理解理解我。”周秘書遠在鳥不拉屎的小國,住着空蕩蕩的大別墅逗貓,“哎,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感受,曹秘書能懂嗎?”
曹秘書:“懂。周秘書心系老板娘的病況。”
周秘書嘆息:“老板娘跟老板是綁一塊兒的,讓月老的紅線綁死了。”
曹秘書坐到客廳的按摩椅上,讓酸痛緊繃的肩周舒緩些。周秘書從總部的一秘變成了一個分部的總經理,那總部是他去了以後才開始捯饬整理的,可想而知他的工作量有多大,所以他表面升職,實則降職。
以曹秘書對老板的了解,他愛才重才,遣走得力幹将八成不是公事。
電話是貓叫聲,曹秘書慎重地提議:“不如你先回來,找個合适的機會去莊園看看。”
“我被發配邊疆了。”周秘書說笑,“老板不發話,我可不敢回,我私自回去這叫忤逆謀反。”
曹秘書心想,老板娘怕是活不過這個春天,時間不多了,周秘書在那之前不可能等得到老板的诏書。
哪知道,周秘書回來了。
因為老板娘在一次胃口不錯的進食以後,感嘆了一句,好久沒見周秘書了。
周秘書落地機場,費萊爾來接他,二人一道前往莊園。
“我飯都沒吃。”周秘書風塵仆仆。
“就跟誰吃了一樣。”費萊爾開着車,“一頓不吃又餓不死。”
“那不止一頓。”周秘書輕啧,“昨兒開始就沒吃過東西了,近鄉情怯啊。”
費萊爾懶得理會。
“車裏怎麽沒有你甜心的味道。”周秘書撥了撥頭發,“又偏光你的錢跑了?我說,你是不是要去廟裏燒香……”
費萊爾雲淡風輕:“我準備結婚了。”
周秘書訝異:“沒想到你也會有被套牢的一天,看來是遇到真愛了。”
轉而就嚴肅地問道:“時間定了嗎,不是最近吧,最近不合适,這個月下個月都不合适。”
費萊爾扯唇一笑:“我又不需要守喪。”
周秘書皺眉,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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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莊園,曹秘書也在,他們三人都見到了老板娘。
曹秘書不知道周費兩人的想法,反正老板娘的情況比他預料得要輕,跟他們聊天期間的精氣神很不錯。
老板始終坐在一旁,不打斷不阻止,凝望老板娘的目光令人動容。
曹秘書很多年以後回想老板娘沒呼吸那晚,仍然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能讓自己勉強平靜,并且難以和別人傾訴,他描述不出來。
那個晚上的一切可以用山河傾斜鬼斧神工來诠釋。
端午節,他們幾個來陪老板跟老板娘吃飯,老板娘摸着老板領帶夾的手垂了下去。
老板神态不變地放下碗勺,他打電話叫來隔壁樓裏的一隊醫護人員,那群醫學界的領軍人物再三檢查老板娘的身體,确定已經沒了生命跡象。
偌大的餐廳瞬間變成一個狹小的罐子,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清對方臉上眼裏的表情,空間太逼仄,他們呼吸得越大聲,呼吸得越快,窒息缺氧的感覺就越重。
“柏總,節哀。”
曹秘書不記得當時是誰先開的頭,後來大家都說這句話,都在重複。
除此以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還能說什麽。
老板垂眸站立片刻,他攏住老板娘的手,将那枚還帶着體溫的領帶夾拿出來,別在自己的領帶上面,若無其事地開口:“都出去。”
于是所有人快速離開。
月黑風高,曹秘書和醫護人員打了招呼,聽見周秘書說:“老板娘走了。”
曹秘書摘下眼鏡拿在手裏,悲痛地喘了一口氣:“不是突發情況,我們跟老板都早有心裏準備。況且,生老病死是常态,是自然規律,誰都不能避免,誰都會走到那一個點上。”
“這有什麽大不了的,多見幾次就麻木了。”
費萊爾下着臺階,以他的職業和閱歷,說這種話可信度極高,他說完就從臺階上摔了下去。
周秘書去扶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曹秘書還沒想要先攙哪個,就也癱坐了下去。
他們三個在臺階下面趴坐了不知是兩分鐘,五分鐘,還是一分鐘,樓裏就爆出槍聲。
那個時候曹秘書的四肢都不協調了,他手腳并用地爬起來,和周費二人往樓裏跑,只有他顧得上通知沒走遠的醫護人員。
然而所有人倉皇進樓,默契地飛奔到三樓卧室,所見的并不是殉情畫面。
那個停止呼吸宣告死亡的老板娘竟然跪趴在老板腿間,雙手緊緊攥着他的襯衣。
老板身旁的桌上有一把槍,槍口邊的五指僵硬地蜷出握東西的形狀,他的下颚鮮血淋漓,子彈本該打穿,一擊斃命。
老板娘在大聲驚哭,老板弓着腰把癱軟的他撈進懷中,滿是血腥的腦袋埋進他的脖頸裏面,先是冰冷的唇緊貼他一下一下鼓跳的動脈,再是牙齒陷進溫柔的皮肉裏。
整個人都在劇烈地抖着。
卧室一時之間只有難以言明的壓抑哽咽。
……
沒人揣摩柏為鶴此時此刻的心境,是失而複得的狂喜,還是讓自己死在幻境裏的麻痹自我,陳子輕的脖子裏砸落下來濕熱液體,一滴接一滴。
柏為鶴哭了。
陳子輕本能地抱緊柏為鶴,他死後發覺自己沒被傳送走,這意味着的東西太明顯了。
病發的這段時間,陳子輕不敢透露第二條命相關讓柏為鶴抱有希望,甚至都不敢表露出一丁點其他可能被柏為鶴察覺,就是認定他的死是感情線的終點。
原來他死了,感情線的終點沒有到,遠遠沒到。
原來他的死不是結局,不會一死就被傳送去下一個世界。
他今後可以是靈魂狀态陪着柏為鶴,也可以是……
他已經死了一回,不會再有遺傳病了吧。
陳子輕意識到這點,毫不遲疑地呼叫監護系統:“我用生命卡。”
“請陳宿主确定。”
“我确定!”
就這麽一小會功夫,柏為鶴已經從床頭櫃後面拿出了一把槍。
柏為鶴準備扣動扳機的那一霎那間,助聽器抓捕到了太太的喊聲,他的眉間攏了攏,還是不要讓太太等。
見了面,再解釋自己的言而無信,無論如何都要哄好。
他面無表情地扣動扳機。
“柏為鶴——”
持槍的那條手臂被一股力道撞偏,走了的人,跌撞着從床上下來,撲在他身前。
我回來了,回來陪你到老了,我陪你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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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秘書不知道老板娘驚心動魄的心路歷程,他只知道兵荒馬亂的一夜,老板娘活下來了,好了。
這是神跡,老板娘是仙人,舍不得老板就留在凡間不走了,被招回總部的周秘書有個不順就去拜拜他。
甜心跑了,又回到單身生活的費萊爾也去。
曹秘書深深覺得,老板沒讓他們卷鋪蓋走人,是因為老板娘身邊沒幾個能說話的人,留給他當解悶的。
……
陳子輕人是留下來了,卻總是做噩夢,他半夜驚醒爬起來跟柏為鶴翻舊賬,明明答應了在他走後不跟着,結果呢,他才剛走就要跟上來。
說話不算數。
柏為鶴哄半天都哄不好,他周身陰瘆的氣息隐忍到了極致,下床吃了幾粒壓制精神類的藥片回來,繼續哄。
陳子輕不太敢讓這樣的柏為鶴碰,總感覺他始終游走在懸崖邊,下一刻就要抓着他摔個粉身碎骨。
柏為鶴捉太太的腳,把他拖到自己身前:“我還沒哄好你。你躲什麽。”
陳子輕摸柏為鶴下颚的傷疤,摸着摸着心裏就堵上了:“哄了有什麽用,再有下次,你照樣說話不……”
周遭空氣像被抽空。
陳子輕頭皮一緊,他小心地飛快看了眼柏為鶴,猝不及防撞進一雙紅得要滲血的眼眸裏。
柏為鶴動作優雅地撓了撓眉心,唇邊牽起輕淡的弧度:“再有下次?”
語調神态和他眼底的癫狂極度割裂。
陳子輕屏住呼吸搖頭,他把頭搖成撥浪鼓,搖得頭都昏了才停。
“我說話不算數是我不對。”柏為鶴擁住他的太太,因為某種黑暗又病态的情緒瀕臨失控,發抖的手臂一再收緊,恨不得把懷裏人勒進身體裏,和自己融為一體,“你不能說話不算數。”
陳子輕被抱得骨頭作痛:“……知道。”
柏為鶴的下巴蹭着他發頂,低聲道:“輕輕,你要永遠說話算數。”
字裏行間既是強硬冷漠的命令,也是卑微的請求。
陳子輕的呼吸對着柏為鶴滑動的喉結:“噢。”你幫我拿到的生命卡,我算是用在你身上了,從哪來的,放回哪兒去。
眼見柏為鶴的狀态依舊無法恢複,陳子輕只能用每次怕他發瘋的老法子,做。
精疲力竭之後,陳子輕翻身把屁股對着柏為鶴,又被他撈着轉回去,溫存了會,抱他去泡浴。
陳子輕在柏為鶴掌中變幹淨,擦掉身上的水,抱回已經換掉髒床被的被窩裏,他眼皮打架地說:“柏為鶴,我想看心理醫生。”
于是柏為鶴帶太太去看心理醫生,他掉頭就去自己的診室。兩口子都有一對一的心理醫生,治療各自心裏的創傷。
他們會在半夜帶着滿身冷汗醒來,摸摸自己的伴侶,确定有沒有呼吸,是不是活着,在一陣心悸中睡去。
陳子輕就這麽陪着柏為鶴過了一年又一年,幫忙修補他跟他母親之間的裂痕,和他一起給他母親送終,陪他到老。
可能是做了太多慈善,救助了太多貧苦路上的人,他們長命百歲,沒受什麽罪。
陳子輕陪柏為鶴走完最後一程的那一刻,他迎來了官方通知,告訴他感情線已結束,然後他就在電子音的祝賀聲中被傳送去了下一個任務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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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暗的水底有一具屍體,男屍,體型消瘦,身上穿着破麻衣,蒼白而驚懼的臉上帶着一絲不甘。
屍體越沉越深,如同一根朽木,被暗流卷席着,在水底翻滾着不知要被卷向何方。
這個人死的那一刻起,便不再是人。他只是魚蝦眼中的食物,湖沙底下的枯骨,與其他遺骨一起,成為水底的一部分。
忽然,沉入江底的屍體猛地睜開了眼睛,他醒了,或者說,是陳子輕醒了。
【賬號已登錄】
【您的失敗登錄總次數:1】
【您的成功登錄總次數:3】
【您本次成功登錄時間:大襄17年-2月4日-酉時一刻】
【您本次成功登錄地址:大襄朝,黔州,平江縣,吃水江,江底】
此刻陳子輕的眼前是一片茫茫的水底,除了冰寒刺骨的江水外,偶爾還有幾條魚從他面前匆匆游過,他被入眼的景象驚得瑟瑟發抖。
他的恐懼并非來源于自己新任務的開局會在江底,而是就在他的臉前,有個人筆直地站着,臉貼着臉地瞪着他。
這是一個中年男人,一身錦緞,緊閉的雙唇蒼白得沒有一血色,顯然死去多時。
……
晚風拂面,一葉小舟靜靜的蕩漾在江面上,遠處的天邊升起幾片晚霞,映得江面紅燦燦的,好似戴着面紗的女子,秀美而神秘。
幾只水鳥叼着魚從水下一躍而起,在平靜的江面上驚起了一陣漣漪,水波輕輕地搖着木船。
然而船上的三個人都沒有心情欣賞這樣的美景。
“師傅,你說小師弟怎麽會突然掉下去呢?”身穿短衫麻褲的精瘦青年往江裏瞧瞧,扭頭問船後男子。
被喚作師傅的男子大概三十來歲的模樣,眉眼兇厲,輪廓剛毅冷硬,身形高猛健碩,形态粗野豪放不拘小節,披着的粗布袍下面缺了一只手掌,手腕處留有一個駭人的愈合傷疤。
“不會是小師弟想不開,自己跳下去的吧?”精瘦青年還在說着。
“行了。”
一道玉珠砸擊般的聲音傳來,說話的是一個年輕女子,她挽着的青絲上插着一根竹枝,手裏拿着打撈用的長杆,秀眉輕蹙。
“二師弟,你有時間說這些廢話,還不幫忙撈人。”
青年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唉,我說師姐,有什麽好撈的,他都掉下去這麽長時間了,肯定是死了啊。”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年輕女子話聲更冷。
青年慢悠悠地掏着耳朵。
“撈!”坐在船後的男子終于開口了,他的嗓音渾厚粗犷,只喝了一個字,卻不容置疑。
“好的師傅。”
青年只能點頭,論江中撈屍的本事,他是三個徒弟中最出衆的一個。
只見他拎着一個連着長繩的鐵鈎,指着江面道:“小師弟雖然是從這裏掉下去的,但江面看似平靜,其實水下有着不少的暗流。”
“我沒記錯的話,前面就有一處暗流漩渦,屍……小師弟應該就在那裏。”他想說屍體,卻發現師姐一直盯着自己,只能讪讪改口。
年輕女子搖着船來到了青年所說的位置上方,青年拿着鐵鈎剛想抛下去,卻發現一只粗糙的手掌搭在自己的肩上。
“把鈎子給我。”男子起身站在了他的身後。
青年連忙遞過鐵鈎。
男子殘缺的是左掌,不影響幹體力活,他右手接鈎,一甩連着的長繩,纏繞的繩子頓時一展而開,像是活了起來。
于此同時,男子握着的鐵鈎一個旋轉後被猛地擲入水中,向着幽深的水下急速射去。
“嚕嚕……”
連着的長繩摩擦着船檐,頓時如游動的長蛇一般,跟着鐵鈎迅速地鑽入了水下。
江底
陳子輕在看見了那具屍體之後,當場被吓得求生欲爆棚,他瘋狂地劃水,想要浮上江面。
可很快他就崩潰了,他發現自己竟然是在一個暗流的漩渦裏,不管他怎麽掙紮,怎麽使用游泳的技巧,水流的力量都會把他重新拉回水底,然後與那具屍體一起,被暗流裹挾着,面對面地站在漩渦的中央。
如果水裏可以說話的話,陳子輕早就發出絕望地大喊大叫了,随着口中氧氣的逐漸耗盡,他懷疑自己會不會連任務是什麽都還不知道,就嗝屁登出這個背景了。
而原主的屍體也将會和另一具屍體一起,永遠的留在這個漩渦中,陳子輕意識模糊地看向上面,他知道那裏就是水面,難于登天。
【宿主11135,您的目前財産是:蒼蠅櫃*1,臨時技能卡*1,《逼王集中營》感情線儲存包*1,積分12750】
【您的監護系統正在進入界面】
【監護系統順利進入】
“陳宿主,這是中央網倉庫随機分配給你的第二個滞銷品,有無問題?”
“有……太有了,哥,你看我的登錄點在哪啊!”
陳子輕跟監護系統訴苦,就在他頭上昏暗的江水中,一個金屬物體竟然順着水流,飛快地向他這裏墜了過來。
是鈎子?
陳子輕怔了怔,他仔細辨認了一下,真的是一個鐵鈎,并且後面還連着繩子,有人要救自己!
這個帶着鏽跡的鐵鈎在陳子輕的眼中堪比仙器法寶,他毫不猶豫地一把抓住鐵鈎,然後轉頭向下看了那具屍體一眼,只是稍微猶豫了幾秒,便伸手用力抓住了屍體的衣服。
盡管這人已經死了,但相逢就是緣分,能拉別人一把就拉一把。
于此同時,江面的木船上,男子一直緊盯着繩子的變化,他的目光倏地一動,粗聲吼道:“速度收繩!”
年輕女子連忙抓着繩子就往回拽,一旁的青年也跟着上來幫忙,在兩人的合力下,繩子回收的速度飛快。
而在水下的陳子輕感覺就在自己抓住繩子之後,上面的人像是和他心有靈犀,開始迅速把他往上拉,就算他手裏還拽着一具屍體,拉他的力量依舊絲毫不減,沒一會就把他拉出了漩渦。
“嘩啦!”
寧靜的江面上突然竄起一道水柱,一個人影從水下冒出頭來。
“師傅,是小師弟!”一個清悅中帶着幾分激動的女聲傳進陳子輕的耳朵。
“他……他沒死。”
年輕女子有些難以置信,其實她內心深處的看法也同二師弟一樣,一個人掉進江裏那麽長時間,是不能可能生還的。對于江水的兇險,沒人比他們更清楚。
小師弟的溺水反應也出奇得小,小到不合常理,想必是老天眷顧的福厚之人。
“沒死為什麽還不上來?這麽喜歡泡在水裏,不如再把你扔下去泡成大白馍!”男子糙着嗓子吼。
陳子輕以為他是認真的,連忙說:“不是,不是不是,下……下面還有一個。”
還有一個?
三人始料未及,當他們合力把活口以及那具屍體一齊拖上船的時候,氣氛就變了樣。
“這他娘的,不是胡老七嗎?”男子蹲下來把屍體翻了個面。
青年道:“聽人說,胡老七在哪裏做生意都能賺錢,如今他出現在了江底,不知道他這次又賺了多少呢?呵呵……”
“說話當為亡者避。” 年輕女子插了一句。
“啧!”青年不屑地撇了撇嘴。
陳子輕抱着胳膊坐在屍體旁邊冷成個球,渾身濕透了,水在他屁股底下聚成了一灘,他咳喘着打量船上的三位,不确定他們跟這副身體的主人有什麽關聯。
站他一側收滴水麻繩的女子容貌清麗脫俗,粗布衣都難掩出挑氣質,剛才他從水裏出來的時候,她好像喊了師傅跟小師弟這兩個稱呼。
小師弟是原主。
那師傅的話……
陳子輕平緩了片刻呼吸,偷瞄背手立在船頭,彪悍如土匪頭目的兇漢,就是他吧。
剩下的青年,自然就歸在了老二的位置上面。
所以是一個師傅,帶三徒弟。
陳子輕死白發皺的雙手捂住同樣死白發皺的臉,視線透過指縫看掉在半空的鐵鈎,他們是幹什麽的啊?見到屍體都很淡定,還有專業的打撈工具和技術。
哦,對了,屍體叫胡老七,不知道和未知的任務搭不搭嘎。
陳子輕的耳邊一癢,青年陰陽怪氣地和他耳語:“你是崔昭嗎,你不會是進到這副殼子裏來的邪祟吧?”
青年話音未落,陳子輕就被一股記憶沖撞了神智。
原主崔昭,孤兒,年十八,臉小眼大,左眼角有塊青中泛藍的胎記,肉眼看上去形似蝴蝶,常被他藏在發絲底下。
原主是長不起來肉的瘦猴一只,好動人來瘋,他的性子偏向睚眦必報,有仇不隔夜。
今天讓他不順心了吃癟了,今天就要讨回來。
原主跟大師姐二師兄一樣,都是被師傅帶在身邊提溜大的。
看似是相依為命的四口之家。
師傅有個義莊,除了制作棺材外,還出售其他壽材,像元寶,紙錢之類,同時也幫人操辦喪禮,直到屍體入棺下葬。
原主作為年紀最小的老幺,該幹的活一樣不能少,因為義莊窮,因為義莊不養閑人,因為師傅要攢錢讨師娘。
縣裏大多不待見原主,少數和他打成一片,聽他吹逼撈屍搬屍的那些事。
原主有個心上人,姜家小姐,誰也不知二人于江邊互生情愫,奈何身份懸殊,門不當戶不對成不了夫妻,他做夢都想發大財撞大運,可他只是一個小義莊裏的小學徒。
在義莊,除了師徒四人全體出動的大活,三個徒弟還要分工雜事,原主負責疊紙元寶,每天至少要疊一百個,他一有點時間就滿大街閑逛,也愛去江附近溜達,只為從姜家小姐的院牆外轉上幾圈,盼着能撿到一只紙鳶,上面綁了他看不懂的詩畫,看得懂的期許。
标注1:每天至少疊一百個紙元寶。
陳子輕定定神,現在只出了個“1”,肯定還有“2,3……”,原主的記憶信息不完整,看來架構師在處女作後進行了提升完善,解鎖關鍵詞這個私設卻是保留了下來。
察覺到青年探究的目光,陳子輕惱怒道:“二師兄,你別拿我說笑了,我都差點去見閻王爺了!”
“我的小師弟可不會叫我二師兄,他只會叫我名字。”青年眯眼,“你果然不是崔昭。”
陳子輕手指一抖,不會吧,剛來就掉馬甲。他按照原主的做派推了青年一把。
青年反手就還一掌。
陳子輕被那一掌扇得往前傾,瘦成薄薄一片的後背火辣辣的疼,他坐不住地搖晃着倒在一邊,昏沉的腦袋磕在船板上面,引起了短暫的暈眩。
“小師弟,你怎麽了?小師弟!”青年湊過來,裝模做樣地扶起他,緊張道。
陳子輕嘴角抽抽,這家夥到底跟原主關系不和到哪種程度啊,仇敵似的。
【觸及人物關鍵詞‘不和’,解鎖主線人物表裏的魏之恕】
【他是你的二師兄,你們年齡相差三歲。】
【你們一起長大,你們同床共枕,你兒時非常依賴他,他也視你作親弟弟,給你當大馬騎,他自己先在師傅那兒學會什麽,轉頭就手把手地教給你。】
【你們曾經有過親密無間的歲月。】
【去年秋季,你們鬧掰了。】
陳子輕調整表情,他悵然地嘆了口氣:“二師兄,可能是人臨死前的大徹大悟吧,我在江底想通了很多事,沒有什麽比活着更重要了,我們還像從前那樣吧,我們和好。”
魏之恕眼神古怪:“和好?你說的,我晚上看你怎麽和好。”
陳子輕:“……”
這個架空的古時候背景任務,應該不會有奇奇怪怪的狗血糾葛吧。
說起來,他還想着是校園故事呢。
古時候就古時候吧,身份怎麽會是義莊的學徒啊,義莊那可是個陰氣比醫院還重的地方。
【由于義莊條件有限,因此鬧掰以後,你與他還是同住一屋,睡一張床,只是你們躺兩頭,你們常常睡着睡着就護踹起來,關起門來都不想跟對方說一句,甚至都不想看對方一眼。】
【你們互看兩厭。】
【他對你有莫名的惡意】
莫名?信息沒解鎖的含蓄說法而已。陳子輕離魏之恕遠了點,他轉頭面向波光閃閃的江水,原主怎麽會死在江底呢?失足落水還是被人害了啊?
但要是被害了,船上一共就……
【叮,疑似觸發任務關鍵詞‘被害’,關鍵詞已标注,審核通過,宿主陳子輕,恭喜您成功解鎖任務,加油】
緊跟着是系統的聲音:“現在發送任務,請陳宿主留意,30秒後收回。”
陳子輕面前的虛空出現了一塊屏幕,任務投放板上寫着名字——《春江花月夜》。
投放板的左下角依舊有一行小字: Jiao。
陳子輕把墜在眼睫上的水珠擦掉,板塊的空白區域多了幾行字。
【崔昭的憤恨:不知道是犯了哪家的太歲,最近鄉裏連續死了好幾個倒黴鬼,作為義莊小學徒的我,在被師傅不斷使喚的同時,心中還有種隐隐的不安。
這種的感覺,終于演變成對死的恐懼,因為就在今天……
我,也死了。
我跟着師傅來江上撈屍,沒想到自己成了一具沉屍。
我被害死了。
我想知道,到底是哪個天殺的害的我,我想看TA入土!】
陳子輕有些意外,這個任務竟然是原主崔昭發放的,他要幫對方抓兇手。
120區,鬼幹的吧。
陳子輕暫時這麽想,他擠着褲腿的水,濕漉漉的頭發猶如抹布披在背後跟肩頭身前,幸好他上個任務體會過長發的滋味,不然還真不适應。
原主不把長發全部束上去,留一部分披着,額頭上有厚厚的齊劉海。
陳子輕想起了上個任務,他不自覺地走神了。
感情線被他儲存了,那就一定有儲存的理由,不要去想了,好好做這個世界的任務。
目的性不要太強,當是一場旅行,交朋友,看風景。
這樣真的能水到渠成嗎?官方小助手現身給的建議,還是要試一試的。不行再換別的方法。
“對了,小師弟,你是怎麽掉進江裏的?”
陳子輕的心緒被撕扯回到現實中,涼透的江風往他毛孔裏撲騰,他打了個噴嚏。
魏之恕這話一出,原主的師傅跟大師姐也都看了過來。
“我……嗯……”陳子輕搪塞道,“當時沒站穩,一頭栽進江裏了。”
剛一胡扯完,一塊記憶碎片切入他的腦海,是原主生前一幕。
原主在船上的時候,毫無預兆地感覺頭腦發脹,意識模糊間掉下去了。
陳子輕抿住烏青發顫的嘴唇,既然原主的死是主任務本身,那就不可能是突發疾病。
原主讓鬼附身了嗎?
陳子輕瞟了瞟江水,這條江裏不知道溺死過多少人,水鬼找替身?他發散性地胡思亂想。
見師徒三人都在等答案,他只好強調了一次:“就是那樣子。”
“是嘛。”魏之恕淡淡說了一句,不再追問。
陳子輕猶豫着爬起來,咳嗽着去找兇悍的大高個:“師傅……”
一只寬闊粗糙的大手揮過來,濕噠噠貼着麻布料的屁股被拍得劇烈抖動,期間夾雜一聲嫌棄的粗吼。
“掉個水怎麽還扭捏上了,把腰挺起來,嗓子清通了,舌頭捋直了說話!”
陳子輕被吼得有點耳鳴,屁股也痛得要死,原主這小身板才死過,哪經得住這種野蠻的力氣,他人都麻了。
“我衣服都濕了,這個時候早晚都涼,我,”
話沒說完,原主師傅就把身上的粗布袍丢給了他,配合手勁跟砸似的,臉上皮肉生疼。
陳子輕不埋怨,他趕緊裹上粗布袍,舒服了點。
“不是富家少爺看景作詩,受點風寒能有什麽,跟老子出來幫人撈屍也不是一年兩年了,站都站不穩。”男子大喇喇地往船上一坐,“撈了個胡老七,明兒送胡家去,看能拿幾個銅板。”
陳子輕挨着他坐,偷偷利用他的火熱陽剛之氣給自己驅趕寒意。
就這樣四個人外加一具屍體,踏着江面上的月色,乘着孤舟,緩緩地向着天邊劃去。
夜風凄涼,陳子輕身上的衣褲都讓風吹幹了,他把粗布袍卷巴卷巴舉目望去,茫茫的江面上一片孤寂,漁夫們早就收工回去了,寥寥的水天之間,似乎只有他們這一葉獨舟。
來時的路早也隐沒在夜色裏,空無痕跡,而前方的路更是恍恍惚惚,除了耳邊隐隐傳來的浪濤聲外,一片茫然什麽都不看見。
陳子輕知道這條江叫“吃水江”,取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意思。他看一眼掌舵的原主師傅,看一眼慘白瘆人,死不瞑目的屍體,眼皮抽了下,默默把臉扭到了一邊。
船在江上行駛了很長時間,就在陳子輕懷疑他們是不是迷失了方向的時候,船頭的正前方出現了一條黑線,隐約有幾點燈火閃爍。
陳子輕頓時來了精神,終于要靠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