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啓明制造廠
第32章 啓明制造廠
湯小光也跟去了醫院。他們三人到那的時候,劉主任剛咽氣,身體還是溫的,軟的。
鐘明跪在病床前痛哭流涕,鐘菇跪在一邊給他哥拍背,自己也是滿臉淚。
病房的其他工人同樣紅了眼睛,很是難過。
只有白榮除外。
他明明站在被沉痛籠罩的病房裏,身上卻有一股子揮之不去的割裂感,時而模糊,時而清晰,一直在變化。
這是陳子輕走進病房時的感受。
那晚劉主任進手術室搶救,白榮跟在鐘明後面趕來也是這樣子。
陳子輕沒說什麽,湯小光說了,他還是走到白榮面前說的。
“白同志,你師傅人沒了,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傷心,是不是我誤會你了。”
白榮垂着眼:“生老病死是常态。”
湯小光擰了擰天生精致的兩撇眉:“人不是一個字,一筆畫,一塊石頭子,人是由情感組成的。”
白榮點頭:“這點我贊成。”
轉而又平平靜靜地說:“我想我與湯同志的理念分叉在于,我認為活着的人要好好活,才能對得起死了的人。而湯同志則覺得,活着的人要把自己埋葬在死了的人帶來的記憶裏。”
“詭辯。”湯小光控制着音量不破壞這場送別,“你看你師兄,看看別的同志們。”
白榮說:“人有千萬種,不能拿一個模式套在所有人身上,湯同志是大學生,不會不懂這個道理吧。”
Advertisement
湯小光沒有及時反駁,失去了優勢,他重重哼一聲,像是小孩子吵架吵輸了的無理取鬧。
陳子輕在後面目睹了全程,看來湯小光都說不過白榮。
白榮看了陳子輕一眼。
陳子輕只在那一兩秒裏和他來了個對望,有一瞬的失神。湯小光牙齒整齊,皮膚白皙,嘴唇紅潤五官流暢,是好看的,可他跟白榮站一起就會黯然失色,相似類型的誰都不能從白榮那裏分走色彩。
白榮嬌豔的臉就是一副濃墨重彩的油畫,假如他換掉勞動布工作服,穿身西裝坐在餐廳拉手風琴,不知道能迷倒多少人。
被時代壓抑着的美,看的人也壓抑。
不止壓抑,還有……
還有什麽來着?
陳子輕停留在白榮身上的視線不知不覺就長了點。
腰一疼,他抖了下,宗懷棠側低身子,掐着他的後腰,在他耳邊說:“超過兩分鐘了,向師傅。”
陳子輕不再看白榮,他偷偷扒拉宗懷棠還掐着自己的手,朝鐘明喊:“鐘主任。”
哽咽的哭聲停了下來,跪着的鐘明回頭,紅腫的眼裏有令人呼吸不順的痛苦。
陳子輕說:“節哀順變。”
只有一句客氣的慰唁,沒有別的。
沒有不厭其煩一勺勺喂過來的罐頭,沒有絞盡腦汁不重樣的安慰,沒有溫柔的鼓勵,沒有安靜的陪伴,都沒有。
沒有別的了。
鐘明兩眼空洞地對着陳子輕,仿佛是在無聲控訴,我的價值讓別人取代了,你就連私密地點都不約了。
陳子輕有種欺負人的感覺,他想上前去補幾句,但他僅僅只是動了這個念頭,腰後的手就加重了力道。
要是他敢,就掐掉他一塊肉。
鐘明似乎是看出了陳子輕的為難,他失望地轉回頭,胡亂抹了一把鹹濕的臉,握着師傅的手把頭磕上去,再次痛哭了起來。
不知是不是鐘明哭得比之前更大聲,嗓子扯得生疼出血,氣氛烘托到這了,別的工人也陸續哭出了聲。
陳子輕還沒清理掉那場身臨其境帶來的印記,此時此刻,他受到了一點觸動,或許是為劉主任,或許是為先前死的幾個工人,又或許是火海裏一張張被燒毀的人臉。
幾乎是才紅了眼角,一塊帕子就蓋在了他的眼睛上面,遮擋了他的視野。
他在黑暗中體會了一把短暫的傷感,收拾好心情離開。
走出病房的時候,陳子輕的腳步停了停,小聲說:“我想看看劉主任的樣子。”
宗懷棠玩着他用過的帕子:“死人有什麽好看的。”
陳子輕杵在了門口。
“懷棠哥,你不懂輕輕,他是想知道劉主任的死狀。”湯小光把臉挨着陳子輕的胳膊,“是吧輕輕。”
陳子輕暫時無視宗懷棠的低氣壓:“是的。”
湯小光撓下巴:“白布搭着呢。”
“要不這樣,我去跟鐘菇講一下子,待會我揭了,你抓緊時間看。”
說着就去行動。
湯小光相信科學敬畏鬼神一說,然而陳子輕有什麽相關的事,他都會熱情地參與進來。
不像宗懷棠,他是抵觸的,毫不遮掩的抵觸,甚至想阻止陳子輕,阻止不了也不太會讓自己跟陳子輕在招鬼查鬼這條路上齊步走。
比如這時候。
他們兩個就是不同的态度。
陳子輕的心思分散了一會,就在湯小光的幫助下看到了劉主任的樣子。
沒有猙獰可怕,相反,劉主任很安詳,像是踏實了,睡着了。
這讓陳子輕感到詫異,他回去後都難以忽略這份意想不到帶來的沖擊。
劉主任竟然死得那麽祥和。
.
這晚為了哀悼劉主任,第一車間的工人們都聚集在一起折白花。
明天就是聯誼會了,廠裏的活動不會因為一個車間主任就停辦,該參加還是參加。
日子是往前走的,哀傷放在今晚就好了。天亮了,洗把臉,新的一天就開始了,沒送走一位同志,大家都是這樣的心路歷程。
陳子輕拿過一張小紙,一層層折到頭,折出扇子那樣,他從桌上一堆剪好白線段裏抽了一根,将紙綁起來。
該用剪刀了。
陳子輕沒找着,都被人用着,他就等着。
“輕輕,我這有剪刀。”湯小光湊過來,和他說悄悄話。
陳子輕拿走湯小光手裏的剪刀,把紙扇兩頭剪剪戳戳,再捆到一塊兒,差不多就是花的形狀了。他左右看看就放桌上,新拿一張小紙折。
湯小光誇他:“你折得好快。”
陳子輕繼承了原主的手法,确實是快,他面前都有一座小白花山了。
“清明那會折熟練了。”陳子輕把聲音放低,不引起其他人注意。
“噢……清明……”湯小光大概是想到他在那座大山裏背過自己的事,以及他沒受傷前的種種,安靜了一小會才在他頭發裏扒扒,“明天聯誼你要來啊,我們提前到,練一會舞。”
陳子輕猜湯小光是在瞅他腦後的傷疤,他拒絕道:“我不去了。”
湯小光很有分寸地嬉笑了一聲:“那現在我們不說這個,明天再說,萬一你明天又想去了呢。”
陳子輕覺得明天他也不會改變主意。
這會兒宗懷棠在做廠長,估計小會快開完了,會來接他的吧。
陳子輕的手上又有了一朵白花,他不知怎麽想起自己來這個世界的第一晚,從口袋裏摸出的白花。
“輕輕,喊你好幾遍了,你怎麽都不理我。”
陳子輕的思緒被扯回現實,他見湯小光搬了個凳子挨他邊上坐,托腮看着他,黑白分明的一雙眼給人一種十分睿智能洞察一切的感覺。
但一眨眼,就是平時的無邪燦爛。
陳子輕放下白花,撈出衣領裏的繩子:“湯同志,這玉佛你拿回去吧。”
湯小光往後一坐,兩只手撐着凳子前面,晃着腿沖陳子輕說話,沒發出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放慢速度,用嘴巴誇張地表現着。
“你下次再說要還我,我就扔掉。”
陳子輕用嘴型回湯小光:“幹嘛扔掉啊。”
湯小光鼻子一皺:“反正你不要。”
兩人來了場默片,小玉佛還是沒能從陳子輕的脖子上拿下來。
到了聯誼會當天,湯小光早早就哼着小曲兒上了2樓,敲開了207的門。
陳子輕兩手端着瓷缸子來回倒水:“湯同志,聯誼會我真不去了,你找別的舞伴吧,我得留在宿舍照顧宗技術。”
湯小光腳踩在門檻上,手臂劃開頭前伸,維持着往宿舍裏飛的姿勢:“他怎麽了?”
陳子輕擔心地說:“他腿不舒服。”
湯小光嘴巴張成“O”形。
陳子輕喝點水嘗嘗溫度,可以了就端進裏屋,湯小光蹬蹬蹬地追上來問:“怎麽個不舒服法,症狀呢?頻率呢?”
“不知道啊。”陳子輕一問三不知。
湯小光:“……”
“向師傅,水能喝了嗎,我要渴死了。”床那邊傳來宗懷棠低啞的聲音。
“能喝了,我試過了,不燙嘴。”
陳子輕快步進去,他把瓷缸放在桌上,扶起宗懷棠,飛快地說:“湯小光在,我不能喂你了,你自己喝。”
宗懷棠靠在床頭,氣息不怎麽沉穩:“我不是叫你裝不在宿舍,誰敲門都別開嗎。腿疼本來就煩。”
“現在說這個有什麽用。”陳子輕把瓷缸遞給他,細心叮囑,“喝慢點,水不要灑了。”灑被子上濕了,沒太陽曬。
宗懷棠很随意地掃了掃瓷缸口,很随意地貼着他留下的痕跡喝水。
湯小光進來一直沒出聲,這會兒冷不丁地蹦出來一句:“你倆喝一個瓷缸?”
屋裏的氣流不易察覺地凝了一兩個瞬息。
陳子輕臉不紅心不跳地找了個理由:“都是同志,沒什麽關系。”
宗懷棠無所謂的語氣:“向師傅沒關系,我也沒關系。”
湯小光百思不得其解:“懷棠哥,聽輕輕說你你腿不舒服,好奇怪喔,我倆一個宿舍的時候,你的腿好像沒有不舒服過呢,一天到晚的到處跟女同志吹風賞花看雪望月。”
要是擱平時,宗懷棠的嘴裏早就飛出一籮筐刺刀,把湯小光紮成了刺猬,還會誤傷到陳子輕,送他三五刀。
現在沒有。
宗懷棠察覺不出湯小光的陰陽怪氣,他微微阖着眼,虛弱到沒有精力扯閑篇。
腿确實難受,怕是比陳子輕以為的還要嚴重。
陳子輕提起了心,手伸向宗懷棠的左腿,下意識想摸,忘了湯小光在場了,他在摸上去的前一刻剎住車,改成拍被子上看不見的灰塵。
“湯同志,舊疾會受天氣的影響,這兩天總是要下雨,總是不下,悶死了,宗技術的腿就……”
宗懷棠打斷道:“向師傅不必為我解釋,他說得也算事實,我以前的确是那樣。”
有委屈,只是不想解釋。
陳子輕偷偷看了宗懷棠一眼,生病的人會比活蹦亂跳的時候要脆弱,所以這人也不例外嗎?
衣服被拽了下,陳子輕扭頭,湯小光來之前吃過啫哩粉果凍,啫哩味撲到他臉上。
“輕輕,你說得有道理,是我沒有看透問題的本質。可是輕輕,你不是醫生,在宿舍只能給懷棠哥倒個水,做不了什麽的,我們送懷棠哥去醫院吧。”
陳子輕等宗懷棠的決定。
宗懷棠似是疼得意識不清醒了,他放在被子上的手在抖,面部蒼白發青。
“不用去醫院。”宗懷棠觑精神抖擻的湯小光,“你來幹什麽?”
湯小光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來叫輕輕去聯誼會啊,我們還要練舞。”
陳子輕剛要出聲,宗懷棠就說:“向師傅,你想去就去吧,不用管我,我熬一熬就睡着了,睡着了就不用熬了。”
怎麽聽怎麽心酸。
陳子輕心裏直打鼓,宗懷棠抽的西北風,還是東南風啊。
湯小光不知道什麽時候把陳子輕的褂子都拿好了,雀躍地說:“輕輕,我們別影響懷棠哥睡覺了,快跟我下樓吧,我這次回家帶了好多罐頭,都是你愛吃的,你先到我宿舍,我給你撬兩個罐頭,吃完我們再去練舞。”
陳子輕問宗懷棠:“那我真走了?”
宗懷棠拉了拉被子,他抿着唇,眼睫垂蓋下來,不是很想長篇大論的樣子:“嗯,玩得開心點。”
就這樣,沒其他的了。
陳子輕走兩步回一下頭,像要跟朋友出去玩不放心讓孩子一個人在家,但又很想玩的老父親:“你在宿舍好好休息,有事就大聲叫。”
宗懷棠擺了擺手。
兩串腳步聲出去了,屋裏靜了下來,屋外有叽裏咕嚕說話聲,再是開門關門聲。
然後,整個宿舍都被抛下了。
宗懷棠睜開眼睛,眼裏哪有一絲虛弱,他把被子踢開,又用力蹬了一腳,什麽叫有事就大聲叫,都有事了,還怎麽大聲叫?
說話都不過腦子,随随便便就讓人拐走了。
兩個罐頭比對象重要。
宗懷棠在床上生悶氣,他為了有奶吃,特地哭了一回,效果不怎麽樣,哪個環節沒走對?
他竟然輸給了湯小光那二愣子?
宗懷棠抑郁了。
不行,得把人抓回來。
一個有對象的人參加什麽聯誼會,不給點顏色瞧瞧,當他對象是紙糊的。
宗懷棠下了床,一步沒邁就跌坐了回去,左腿不停地顫抖。
媽的。
為了演得逼真些,磕猛了。
難不成他失敗的地方就是,不該真做,要造假?
宗懷棠更抑郁了,他回到床上躺着,用被子把自己裹起來,在被子裏忍受左腿的疼痛。
有只手扯了扯他頭上的被子,他疼狠了,不太能分得清是不是幻覺。
直到一縷光從被子外鑽進來,伴随着一聲驚奇的聲音:“你的睫毛怎麽濕濕的?”
宗懷棠一愣,本來出門的陳子輕趴在他上頭,錯愕地跟他臉貼臉,伸手去碰他睫毛。
在把他睫毛碰抖動的時候,确定地說:“你疼哭了啊。”
宗懷棠一張臉漆黑,黑中疑似泛着些許紅:“誰哭了,我一個鐵骨铮铮的老爺們,我會哭?”
陳子輕忙睜眼說瞎話:“沒哭沒哭,是我看走眼了,我老花眼。”
宗懷棠難以置信:“你老花眼?”
他嫌棄地搖搖頭:“年紀輕輕就半瞎了,哪天過個馬路都要人牽,麻煩。”
陳子輕:“……”
“你到裏面去點。”他推了推宗懷棠,觸到一片汗熱,“我躺一下。”
宗懷棠說:“我挪不動,腿疼。”
陳子輕一聽,趕緊掀開被子檢查他的左腿:“以後別說反話了,要是我蠢點,那你不就在宿舍涼涼了。”
宗懷棠不自在地把頭偏到裏面,研究牆上的坑窩:“所以你蠢嗎?”
陳子輕反問:“我現在人在哪?”
“在對象身邊。”宗懷棠的喉頭動了動,“向師傅不蠢。”
他握住陳子輕的手腕,把人拽下來,嗅了上去。
沒有罐頭味。
“沒吃。”陳子輕猜出宗懷棠的試探,“我到107就告訴湯小光我有對象了,不能跟別的人跳舞。”
宗懷棠的腿立馬不疼了:“湯小光炸毛了?”
“炸毛了。”陳子輕一言難盡。
當時湯小光如同活見鬼:“我才離開多久啊,你就找着對象了?”
陳子輕說:“是的,找着了。”
“輕輕,輕輕,輕輕,輕輕!”湯小光一聲比一聲高地叫他,很抓狂,“對象不是室友,随便就能定下來的,你是不是讓人給騙了啊!”
陳子輕給宗懷棠口述了大概過程。
宗懷棠扯了扯唇,天地可鑒,他才是被騙的那個。
“湯小光問我對象是誰,我說那是我的隐私,希望他能理解,他就不纏着我打聽了。”陳子輕說,“現在應該在聯誼會找新舞伴了吧。”
宗懷棠輕笑:“你和我,兩個同志,我們見不得光,看到沒有,你都不能把我拎出來。”
他忽然盯住眼前人:“你不是夢到過未來嗎,十年後能不能見光?”
陳子輕猶疑了。
宗懷棠随意問:“二十年後?”
陳子輕委婉地說:“形勢肯定是會越來越好的。”
“那就三十年後,四十年後?”
“可以了。”陳子輕這次很快就回答了,“我夢到街上開了一些專門對同性戀人開放的酒吧,很包容了。”
宗懷棠的注意力在“同性戀人”四個字上面,他琢磨出了一股子純情味。
碟片裏可是一點都不純情,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要不是他承受能力可以,當場都能被整出心理陰影。
還有,什麽夢到同性戀人酒吧,剛剛好能解他的疑惑,一看就是編的。
“嘁。”
宗懷棠發出淺淡的氣音,能見光的時候,他們都成老頭子了,占不到社會的福利。
陳子輕說:“我給你揉揉腿。”
宗懷棠把左腿塞他懷裏:“得償所願了吧,向師傅。”
陳子輕要卷他的褲腿,被他踢開了,他說:“隔着褲子揉就行。”
“向師傅,只有跟我發生實質性關系的人,才能看我的腿。”宗懷棠正兒八經。
陳子輕無語:“……腿是你的處男鎖嗎?”
宗懷棠笑:“是我的自尊心。”
陳子輕怔了怔,不說話了,只給他揉腿。
“別揉了,坐過來點。”
宗懷棠躺到他腿上,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背上,拿起來,放下去,拿起來,放下去。
意思明了,你給我拍拍。
簡單點就是四個字——你哄哄我。
陳子輕一下一下拍宗懷棠的後背,把他拍睡着了,自己也眯了片刻。
迷糊間,陳子輕垂放在床邊的腳有點酸,本能地往床底下甩了甩,打到了宗懷棠的皮鞋,他用腳勾整齊,突然想起來個事,孫二死之前說他床底有臭味,後來他把這茬給忘了。
陳子輕抱住宗懷棠的腦袋,慢慢放到床上,他起身去外屋,先打開門窗,之後才去看床下的兩排鞋子。
眼珠都要瞪出來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原主是內八,現在外面那排黃球鞋不那麽往裏面撇了。
就像是……
有人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穿過他的鞋。
陳子輕抖着手拿出一雙,小心謹慎地看了看,鞋子裏面一坨黑,還有腳汗味。
顯然一直有人在穿。
先前怎麽聞不出來,鼻子失靈了?現在又好了?
陳子輕把鞋子丢回去,他快速去桶裏打水洗手,是哪個鬼魂在穿他的鞋子啊,都不打聲招呼。
最近都是宗懷棠掃地,不知道他有沒有掃床底下,掃了應該是能注意到的吧。
不一定。
要看宗懷棠清不清楚他是內八。
“向寧,你又不管我了是吧,才拍了多久就不拍了。”
裏屋有叫聲:“進來陪我睡覺,快點。”
“就來了。”陳子輕走到布簾子那裏,回頭看一眼他的床。
那裏有塊暗影,好像有個人坐在床邊。
陳子輕收回視線鑽進簾子裏,然後又回頭看一眼,沒出現什麽恐怖的事,他被自己給搞發毛了。
這麽下去,他都要懷疑鬼不弄死他,是為了折磨他,讓他瘋掉。
.
廠裏的聯誼會進行得熱火朝天時,宗懷棠的左腿緩過那陣疼痛就帶陳子輕去澡堂洗澡。大中午的,澡堂裏有不少人,寬寬長長的木板凳上堆着衣物。
陳子輕把一處的衣物往中間攏了攏,騰出地兒坐下來:“我有點不想洗。”
宗懷棠捋了捋讓汗液浸透的短發,看手掌心的紋路:“那你別跟我睡了,我的床上不留邋遢鬼。”
陳子輕抽抽嘴:“我怕澡堂有髒東西……”他忙很小聲地說,“不是不是,剛才是我冒犯了,鬼同志們不要介意。”
宗懷棠掐他的臉,捏着一點肉提了提:“你這神經樣子,到底什麽時候才是個頭。”
“都搞明白就好了。”陳子輕脫褲子,“不是不讓我看你左腿嗎,那怎麽洗澡……”
宗懷棠把左腿屈起來,撸上去一點褲腿,陳子輕看見了工作服的配件之一,套袖。
行吧,準備得還挺充分。
也不知道是什麽樣的疤痕,這麽怕被人見到。
陳子輕踩着褲腿把褲子脫到底,一塊毛巾丢到他腰上,夾着宗懷棠的低吼:“你脫外面的褲子不就行了,誰讓你連裏面的也扒了?”
“一起的啊,順帶着就下來了。”陳子輕說。
宗技術煩躁道:“不行,麻煩拿出點有家屬的自覺,前面給我用毛巾捂着。”
末了還來一句:“後面也得捂。”
陳子輕:“……”他岔着兩條腿,“那我到底還洗不洗?”
宗懷棠像要被人割肉,他把陳子輕岔着的腿撥攏,咬牙道:“洗。”
能泡澡的池子那邊有一群工人出來,結伴去隔壁的淋浴房沖一沖。
四處都彌漫着茉莉花味。
這個時間,鐘明送劉主任回家了,鐘菇不放心地陪在身邊,兄妹倆簡單吃了點粑填肚子,水是喝的塘邊的。
田間的土路上,一頭老牛拉着板車,上下颠簸地咚咚直響。
鐘明坐在前面,鐘菇在他左邊打盹,他的手裏拿着鞭子,時不時地拍打着牛的後背。
“你多忍耐會,這段路不太好走,過了這一段路,再翻過一個山坡,就到家了。”鐘明一甩鞭子,自顧自地說着。
“哥,你在跟誰說話呢?”鐘菇立即就醒了,她坐直身子,詫異地看向他哥。
“跟我師傅。”鐘明轉頭說道:“師傅他這輩子無二無女的,最後連個送葬的人沒有,我們能把他送回來,讓他落葉歸根,希望他在天之靈能夠安息吧。”
随着兩人的話題逐漸沉重,氣氛也壓抑起來,鐘明只是是沉默地趕着車,不再說話。
“咚咚咚……”
板車後面運着的黑漆棺材,因為颠簸不斷的磕碰着木板,劇烈搖晃着,如果不是棺材上綁着麻繩,估計早就翻倒了。
劉主任就躺着這口棺材裏,沉默而安靜,就算道路如此颠簸,他也沒有發出一點牢騷。
因為,他在醫院的時候就已經死了,棺材裏只有一具沒有靈魂的屍體。
又過了大概半天的時間,牛車到了劉主任老家的村口,村子的後面是一片崗地,那是這個村子公共的墳地。
兩人趕着車在崗地上找了一片空地,站在這裏放眼望去,可以把整個村子的面貌盡收眼底,在最遠處有一條細小的河流穿過,遠山重重。
這片崗地确實是一處不錯的風水寶地,很适合作為長眠的地方。
鐘明和鐘菇兩人從車上拿出鐵鍬,他們往手心裏啐口唾沫,開始在空地上一鍬一鍬地挖了起來,中間挖累了就輪流休息一會,花了很成時間,他們才最終把墳挖好。
鐘明卸下牛車,跟鐘菇一起把棺材一點點地挪到土坑裏,或許是路上太過颠簸,也或許是他們剛才搬的時候不小心,當棺材被放進土坑的時候,鐘菇忽然發現剛才棺材的蓋子竟開了一個角。
“哥,你看這裏!”鐘菇指着缺口,對鐘明喊道。
正準備填土的鐘明回頭看去,他見棺材蓋開了個小口,臉色頓時一變,沉聲道:“沒事的,估計是路上把釘子颠開了,重新蓋上就好了。”
說着,他就跳進了土坑裏,下意識地通過棺材露出的口子向裏面看了一眼,只見師傅兩眼緊閉,面容安寧。
和醫院時一樣。
仿佛下一刻就要睜開眼睛。
鐘明不敢多想,他用兩手抓出棺材蓋,肌肉一塊塊地繃着鼓起,猛地一拉,棺材重新合上了。
只是,不清楚是不是他的錯覺,就在棺材合上的一刻,他隐約看見師傅原本朝向裏邊的臉,不知什麽時候,竟然朝向了他這邊。
這種時候,這個地方,人最怕會胡思亂想,他連忙對着合上的棺材拜了拜,雖然跳出土坑,一言不發地跟鐘菇一起,向土坑裏迅速填土。
午後的崗地山風陣陣,吹拂着漫山的野草,讓疲憊的兄妹倆都感到了一絲凄涼。
劉主任終于下葬完畢了,一座新墳就這樣出現在山崗的空地上,與四周那些一座座的土墳相比,顯得很不起眼。
“師傅,您老別見怪。”鐘明看着墳墓,用了尊稱,他拿出汗沾土灰的大糙手擦擦眼睛,哀痛地說道:“這次來的匆忙,只能先給您寫個木頭的墓碑,等明年來看您的時候,我會給您換個石頭的新墓碑。”
說着便拿出一塊寫好字的木牌,釘進了墳包前的土裏。
做完了這一切,鐘明跪下來磕了三個頭,認認真真地祭拜了一會,他叫上鐘菇,兩人坐着牛車緩緩下了山崗。
耳邊的風一直在吹着,讓人想睡覺,鐘菇拍了拍有些酸痛的胳膊,找了個舒服點的姿勢坐,她下意識地往後看了一眼墳包,然後她便僵住了,一股尖銳的寒意爬上她的後背,纏住她的脖頸。
只見劉主任那個小墳包的前面,豎着一排密密麻麻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