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晏府的家宅獨占了一條長街,它是清河北地上霸主,沒有哪家與它比鄰而居的建築占地更廣。
而門前駐守的府兵,讓這座豪府看起來更不可接近。
打廟裏回來的馬車在門口停下,漸漸地下來好一堆晏家的女眷和仆人。
為了犒勞今日陪同她們去廟裏祈福的旁親,老夫人做主邀請她們到晏家做客,用過晚食再走。
一群嬌客恭維客氣一番,随着主人家的腳步,邁入晏家的大門。
客人本該由賢寧和寶嫣一起招待,但因着蘭姬回來了的原因,賢寧往老夫人那裏解釋了幾句,再同旁親女眷淺淺寒暄一番,便帶着寶嫣從正堂離開了。
蘭姬是在齋孤節失蹤的。
晏家和蘇家派人去找時,只當她是不小心走丢了,在第二日當天應該會回來。
可是後來一直未見蘭姬的蹤影,連她身邊的婢女也不在,便将她走丢的可能排除了。
認為她應是出了什麽事,亦或者被歹人綁了。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不管是晏家還是蘇家都不曾收到綁匪的消息,于是又有另一種流言猜測,蘇家這個側室,會不會做了逃媵。
這可是要蘇家負責任的。
寶嫣記得,那段時日她分身乏術,正處于和陸道蓮的糾纏之中,她也只有等消息。
一直沒尋到人,就如同突然蒸發一般,蘭姬不見的事情也給兄長蘇賦安和叔伯他們帶來了不好的影響。
畢竟逃媵傳出來很不好聽,會破壞本家的名聲,讓人覺着這家的大人,未曾教好家中的女娘,奔逃的行事作風,足以叫夫家顏面難堪。
但是再怎麽找,蘭姬都很蹊跷地沒有出現。
而兄長,也因為歸期已過,不能再拖了才不得不離開北地。
被留下的一部分仆人,則按要求繼續追查打聽蘭姬的下落,直到今日都未曾放棄。
只是時間太長,數日過去,北地又廣闊無垠,在遙遠的路途磋磨之下,下人們都有些許疲乏了。
唯有令他們暫且休整歇息,等養好了精力再次出發。
而寶嫣這裏,自始至終,都未有收到任何有進展的消息,很多時候都只能猜測。
會不會蘭姬已經遇上什麽不測。
不想就在被衆人幾近遺忘,覺得希望渺茫之時。
她卻又在晏家出現了。
側室失蹤又回來,作為少主母的寶嫣,不管與她有沒有幹系,她都必須好生面對蘭姬,弄清楚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而賢寧,作為後宅的女主人之一,也更有追查這件事的責任。
但寶嫣揣度,她這般主動,打算親自去見蘭姬的原因,怕是不只是因為責任。
或許對這位婆母來說,庶姐失蹤又回來,應當是個很好拿捏蘇家過錯,讨取利益的機會。
兩家聯姻雖是盟友,可是論勢力和地位,總是沒那麽匹配。
晏家必然比蘇氏強勢,而作為親家,定然需要展現的和和氣氣,才能維持彼此的體面。
但若是家中,新婦側室有人犯錯,做了對不起夫家的事,這便相當于,蘇家虧欠了晏家。
虧欠的越多,要還的人情便越多。
長此以往,終有一方的臉面地位會越來越處于劣勢,從而進一步被另一方拿捏。
當下,蘭姬便是這個機會。
寶嫣其實不想這般揣度,但是人心往往就是這樣想的,有利可圖,焉能無動于衷。
賢寧身為長公主,宮廷出身,豈會不為利益打算。
寶嫣略有不安地皺起眉頭,只期望蘭姬,是她想的那樣,不是無緣無故逃走的。
而是有什麽不得已的隐情,她不希望因為這件事,而讓晏家去信給蘇家,給家裏徒增一些麻煩。
畢竟,管束姬妾是她的責任。
同樣管束子女,也是她阿母的責任。
寶嫣不想到時,羅氏被牽連,指責她未曾在她們年少時将女娘們教導好。
只不過,憑她目前如何擔心思慮,也改變不了任何現狀,唯有跟随賢寧的腳步抵達議事的正堂。
那裏頭已經來人了,寶嫣的視線朝賢寧的背後探出去,看到了不經常見到的老君侯,其次是正在商談的晏子淵。
還有兩張陌生的面孔,從長相到衣着打扮,都叫寶嫣暗暗吃驚,心中更泛起一絲絲古怪而激蕩的漣漪。
而蘭姬,許久未見,她當真活生生地出現在眼前。
她的樣子,還和離開晏家時一樣,看不出差別,可是她的打扮,叫寶嫣更加心生不解。
身邊的婢女早已不是當初從家裏帶來的紅葉,而是換了另一個面孔陌生的女娘,還有一個護衛模樣的人立在她身後。
這些人從寶嫣她們進來起,就将目光從為首的賢寧身上,落到了她的頭上。
那視線有着說不清的古怪和複雜,但無疑是不善的。
尤其蘭姬,在寶嫣跨過門檻,從賢寧身後露面時,她那雙有着胡人血統,頗具風格的眼睛,便一直緊盯着她。
如同見到了暌違已久的宿敵,泛出一絲嫉恨的冷意,随即又似想到什麽,露出有備而來且高深的冷笑。
氣氛微妙不同尋常。
這時在短暫的打量和靜默中,終于由賢寧率先打開了話匣,她的神情和寶嫣沒什麽兩樣。
對眼前的景況都不了解,詫異而好奇,滿是公主威嚴地掠過屋中其他人,将目光落在龐眉黃發,老骥伏枥比所有人都年長的晏家老君侯上。
雖然略有些許不悅,但還是主動地問,“這是怎麽回事?他們是誰?我怎不知,胡人還派來了來使……”
北地是有胡人的,且比南邊寬容,允許胡人平民在北地行商。
但在都是漢人的晏家,陡然出現好幾張純正的高鼻深目,異于常人的胡人面孔,意味便有些許不同。
并且以賢寧的目光來看,就如屈居于老君侯下方坐着的兩個胡人,一看就是胡人那邊的将領。
晏家給她的傳信上說,失蹤已久的新婦陪媵回來了,請她和寶嫣盡快趕回去,可沒說,這個側室還帶回來了胡人将領,她與這些人又是什麽關系?
“長公主……”
面對賢寧的問話,晏家老君侯道:“此事說來話長,不如坐下再談。”
賢寧一上前,站在她側後方的寶嫣便徹底暴露出來。
她不知是該留在原地,還是該跟着賢寧一同過去,她看向待在另一旁有人陪伴的蘭姬。
猶豫了下,還是挪動腳步,緩緩朝庶姐的方向走去。
總要弄清楚蘭姬到底是怎麽在齋孤節那日消失的,哪怕她和她身旁的人看自己的眼神再陰冷不善,也要去打聲招呼。
別怕,寶嫣忍着感覺非常明顯的敵意,心中安慰自己。
只有問清楚了,才好給家裏去信解釋緣由,也算有個交代,叫他們放心。
她不是孤身一人,還帶着婢女。
但就是這樣,還是如履薄冰,因為做胡人打扮的蘭姬,還有她身邊的人都一動不動,就好似等着她上前招呼一樣。
寶嫣帶着小觀在蘭姬身前站定,輕柔地問起,“阿姐,你去哪裏了,我們找了你許久,你的嗓子可還好……”
猶記得齋孤節之前,蘭姬被陸道蓮教訓了一通,不能開口說話了,不知現在情況怎麽樣。
寶嫣本是正常詢問,但不想一開口便讓蘭姬臉色微變。
像是沒料到寶嫣居然還敢跟她提這個,宛若被戳中痛處的蘭姬,始終不能忘懷那天夜裏,她一心期盼在寶嫣與晏子淵圓房之後,能輪到她得寵。
卻不想她一腔期盼最後都化作了驚懼膽寒,雖然那倆差點讓她死掉的人,不曾提寶嫣姓名半個字。
但是其中一人一句“她叫你不要惹她”,讓蘭姬事後回想,她招惹得罪過誰,與誰近來發生矛盾,她跟誰最不和,很快便得出了對方口中的“她”是什麽身份。
是寶嫣。
他們是來替寶嫣出氣的。
就因為她白日裏纏着她,怪寶嫣不該獨自霸占着晏子淵,回去之後她便遭了殃。
不知她什麽時候又是在哪裏認識的陌生郎子,能下那般狠手,在額頭被狠狠撞出血,喉嚨被下藥說不出話來那天。
蘭姬便痛恨地發誓,若是她還活着,一定要讓寶嫣也要遭受和她同樣的經歷。
還有那些替她對她動手的人,她也要報複回去。
“你還,有膽,問……”蘭姬一說話,便露出了與原來嗓音不一樣的問題。
到底是被下過藥,毒壞過,哪怕被治好了,也未能恢複到以前的程度,說起話來,喉嚨似乎還有些吃力。
聲音也比以前粗劣沙啞許多。
她雙目透露出一絲冰冷猙獰的狠意,瞪着看起來在晏家過得十分滋潤,聽說受盡寵愛還懷了身孕的寶嫣,“要不是,你使人,害我……我會變成,現在這樣?”
“等着,你,曾經,我遭受過的,勢必要通通還到你身上……”
她講話變得這樣澀然困難,寶嫣心中也是複雜萬千。
她解釋過,不是她讓人這麽做的,蘭姬不信。
無疑陸道蓮是為了給她出氣,才弄啞了蘭姬,她受了無妄之災的确與她有關。
可是蘭姬難道沒有一絲一毫殘害過她的心思麽?
不過是一報還一報,她雖可憐,卻并不無辜。
寶嫣在她說完後道:“看來阿姐嗓子恢複不少,可能告訴我,齋孤節那天,阿姐去了哪裏,大家找了你好些時日,就連大兄,本該到了歸期才回南地。為了阿姐你,還……”
她話未說盡,就被人粗暴打斷了。
蘭姬竟直沖她呸了一聲,那往前的架勢令寶嫣眼皮一跳,小觀也上前護住她。
“少來,假惺惺……”
“什麽,大兄,那是你的,可,不是我的,兄長!”無論寶嫣說什麽,蘭姬都以一副刻在骨子裏的仇視姿态反駁:“我的兄弟,另有,其人,不是他們,能比……”
她面露嫌惡和輕視,說蘇賦安和蘇鳳璘,“無能,無用!”這兩人她一個都瞧不起。
寶嫣沒想到她心裏是這樣想的,連兄弟都不認了。
論良心,家裏沒一個對不住她,可蘭姬總覺得蘇家的人因為她有胡人血統而輕視她,不僅心生隔閡,還激起了仇怨。
以前她到還會隐藏,如今不知道為什麽,竟連遮掩都不遮掩。
寶嫣意識到蘭姬不僅對她,甚至有對蘇家的每個人都生出恨意後,登時覺得不适合再和她聊下去。
她制止還在說道蘇賦安和蘇鳳璘不對的蘭姬,“阿姐慎言,大兄和阿兄他們不曾做對不起你的事,不該遭你這般羞辱。你若是對我有意見,便沖着我來就是。我只是想問問,阿姐緣何離開晏家,到底出了什麽事。”
滿屋不知不覺安靜下來,兩道一前一後的身影來到寶嫣身後。
方才還在當着寶嫣面羞辱蘇家的蘭姬,突然話語聲一頓,嫌惡的臉色在寶嫣視野中,發生肉眼可見的變化。
蘭姬從猙獰到面帶惡意地朝寶嫣笑了下,接着朝她後方不掩親近地喊:“大兄。”
寶嫣霎時愣怔,緩緩轉過頭。
除了晏子淵不知什麽時候走了過來,還有一個人,是方才坐在老君侯下方的陌生的胡人将領。
在近距離觀看下,寶嫣明白了為什麽她方才進門時,會對第一次見到的胡人感到驚訝,甚至激蕩到泛出漣漪。
因為眼前的胡人将領,有着和蘭姬同樣相似頗具風格的眼睛,仔細看其他五官也有少許肖似的影子。
而他居然是蘭姬口中的“大兄”,就在寶嫣微微慌張而驚訝地朝晏子淵望過去時。
寶嫣聽見蘭姬道:“你,不是,想,知道……我,那天,去哪裏了嗎?”
蘭姬指着胡人将領道:“我去,找了,我母族的兄長,密茲岸,比起,蘇賦安、蘇鳳璘,他才,是我真正,的親人!”
蘭姬有胡人血統。
姨娘月氏乃是純正的胡人,出身異域,她的來路寶嫣隐隐有聽說。
她是落了難,才到父親身邊的。
商隊行商,她在南地脫離了隊伍,被當做胡人奴隸抓了起來,随即被賣到了世家裏當舞姬。
父親做客,遇見她被欺負,調解了兩句,被當時的主人看在眼裏,随後在父親前腳離開,後腳就将月氏轉送到了蘇家。
那會轉送家中姬妾,是交好的世家子弟常幹的事,有的會帶回去,有的擔心家中婦人大發雷霆還會養在外頭。
父親本是無意留下月氏,打算将她遣回去的。
是月氏抱住父親的腿幾番哀求,說想留在蘇家做個舞姬,安分守己,不會搗亂。
看她可憐的份上,父親才留下月氏。
可是後來,月氏就懷上了蘭姬。
她也漸漸成了後宅裏的人。
然而不管是出身還是母族,除了親女兒蘭姬,月氏都未曾向人提及。
“蘭姬的生母月氏,是胡人遺落在外的王姬,十幾年前因貪玩在南地走丢了。”
晏子淵告訴寶嫣:“她入了你們蘇家,做了你阿耶的妾室,她生的蘭姬,如今也被胡人恢複了身份,封為公主了。”
至于蘭姬是怎麽與胡人裏的将領相認的,晏子淵暫時沒有詳說。
寶嫣遲鈍地眨了眨眼,似乎有些難以接收目前為止聽到的消息。
她被震撼到的反應令緊盯着她的蘭姬十分滿意,不枉她阿母費盡心思一定要她嫁到北地。
即使做寶嫣的陪媵,也要來到這裏。
就是為了讓她與母族的親人相認,她們瞞天過海,誰都不知道為了這件事,她們籌備了多久。
到了北地,蘭姬也不着急。
在南地的時候,她阿母就常常在暗地裏與胡人的商隊往來,經過多年的努力,借着來往南北地的商客,終于在七年前與母族聯系上。
出嫁之前,就與她們約定好。
會在晏家以外的地方相認,而齋孤節那日,是蘭姬唯一能從晏家離開而不被輕易找到的機會。
她寫給寶嫣的小箋上暗示威脅的話語,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在她臉上看見此刻的表情。
蘭姬嘲弄地看了寶嫣一眼,越過她走到月氏的兄長所生的長子密茲岸跟前,用胡語告訴他:“密茲岸,這就是我那個嫡妹,就是她害了我,你一定要幫我教訓她!”
胡人與漢人交鋒多年,漢人将他們稱之為“似密”,他們便對外以密做姓氏。
而真正的胡人國姓,用漢人的語言解釋,應該與月亮一個意思才對。
“你就是蘇寶嫣?”語調微微怪異,但卻流暢的漢話讓寶嫣朝蘭姬身旁的胡人将領望去。
對方質問她:“蘭姬的嗓子是不是你叫人下藥弄壞的?”
在場的胡人面孔,無一不對寶嫣露出敵意。
見有人為自己撐腰,蘭姬隔空沖寶嫣頤指氣使,不陰不陽道:“阿妹,你就,認了吧……”
“要不是,你,命人,害我……”
蘭姬艱難地扯着嗓子道:“我也,不會,因為害怕,從晏家,偷偷離開……”
她開始往寶嫣身上潑髒水,并未透露出她與月氏籌謀多年的秘密。
反而将自己離開晏家的原因,都怪罪到寶嫣身上,她自己擇摘得幹幹淨淨。
說到心酸處,蘭姬突然擡手拭淚,向兩邊注視着這一幕的晏子淵,和賢寧等人示意,沙啞地質問:“同是,晏家的,婦人,少夫人,為何下藥,害我?”
“還請……君侯,長公主,為我做主,還個,公道。”
蘭姬話音落下,在她提出訴求後,在場的人均是神色各異。
她若是放在以前,還只是個庶女陪媵,沒人會将她的話聽在耳朵裏。
但現在形勢不同了。
蘭姬回來,身份大變,胡人雖不及漢室。
公主到底是公主,她還有一群人當靠山,思及此,似乎每個人看寶嫣的眼神裏都多了層別樣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