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謝謝你還活着
謝謝你還活着
楚宜家不敢相信這話是從程微棠嘴裏說出來的。
她自認為和這位大小姐有着相同的經歷, 爹不疼娘不愛，所以會是很好的朋友，一起放浪形骸, 結果……
楚宜家眼瞳震顫，指着那個不需要說髒話、看表情就罵得很難聽的男人。
“你、你怎麽能說出這種話？”
她破口大罵：“你也不正常, 你們都不正常！”
這時，警察跳下車, 魚貫而入, 嚴肅整齊的制服, 瞬間讓氣氛熱鬧松弛的餐廳陷入冰點。
“你好，這是我的證件。”
為首的警察面色凝肅：“你在二十分鐘前肇事逃逸, 現在我們懷疑你不僅逃逸，還吸食違禁藥品, 請和我們走一趟！”
“不、不不！”
“警官，我、我想我可能需要染個頭發, 你們給我一天時間好不好？”
咔噠一聲脆響, 銀手拷牢牢扣住女人纖細的手腕。
楚宜家潰不成軍, 看了眼神情自若的程微棠, 咬牙切齒：“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個毒婦！”
程微棠想起她那可笑的丈夫，粉t唇嗫嚅, 聲音很輕。
“原話奉還。”
楚宜家被拖走時, 還在大聲嚷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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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微棠！你和他在一起一定會後悔的！”
“我也是窮人出身, 最清楚這類人的心思，卑劣陰毒, 無惡不作，你和他在一起做好萬劫不複的準備了嗎！？”
她這麽一鬧, 自然被有心人拍下，發到了社交平臺上。
南家一衆親戚人多嘴雜，一見平時溫柔賢惠的楚媳婦這副樣子都大跌眼鏡。
在南書予還不知情的情況下，大肆鬧到南家老宅去，讓他們休妻，族中絕對不能有這樣的敗類。
熱熱鬧鬧又是一臺戲。
傅昭也無心再看什麽風景，開車送程微棠回公司。
回去路上的氛圍完全不如來時輕快，他一顆心像綁了鉛塊，不斷下墜，要直直掉入深淵裏。
楚宜家真真假假說出太多，他不敢保證小姐能否接受。
他實在太清楚這個社會的運行規則，從古至今都是門當戶對，哪怕你是上門贅婿，都需要學歷樣貌佼佼，否則本就不公平的天秤如何平衡？
就連進個高端點的超市都要成為會員，他一個在爛泥地裏又滾又爬，費了這麽多年力氣，才站到她面前的流浪狗。
又如何入大小姐的眼？
連出身和成長背景都不能保證清清白白，傅昭不知道該如何在她面前自處。
無底洞般的自卑席卷而來，吹亂了他碎發。
車裏太安靜，傅昭仿佛再也無法忍受這樣的煎熬，主動開口，聲音很沉悶。
“小姐不怕她說的那些麽？”
“什麽？”
“卑劣陰毒，萬劫不複。”
聞言，程微棠稍微斟酌了會兒，才慢慢回答。
“我早就見識過最惡毒的人，從那以後無論面對誰，我都無所謂。”
譬如她那要置她于死地的親媽。
還有把她剝削成一個沒什麽感情的機器人的親爸。
情感淡漠也有好處，她的抗壓阈值早已不是一般的強。
包括傅昭。
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是個惡毒男人，也不知道他怎麽那麽在意這些。
“……”
男人喉結上下動了動，骨鲠在喉，像是為這個沒什麽人情味的回複感到開心，又有點郁結。
他淡淡嗤了下：“你不懂，我有時寧願你有所謂。”
程微棠：“我又不懂了？”
傅昭嗯了聲，擱在方向盤上的手臂微微收緊，肌肉線條流暢漂亮，花蛇緩緩蜿蜒。
男人神色陰晴不定片晌，斂眸。
“因為要面對的人是你，所以我很在意。”
過去的陰暗、難堪、痛苦，他通通當過眼雲煙。
唯有在面對小姐時，他永遠像個犯錯的孩子，手足無措，無論做什麽都無法彌補并不光鮮的過去。
他的心理永遠是殘缺的，站在她身邊，只有自卑。
也許是窗開的太大，海風撲面，程微棠呼吸一滞。
在她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情況下，泛起了與傅昭如出一轍的酸楚和難過。
……在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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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小半天的工作，傅昭不在身邊，她顯得心不在焉，會議室陡然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程微棠身上。
“程總？”
衆人暗暗驚訝，想不到平時工作極度認真負責的程總，也有走神的時候。
實屬罕見！
剛才彙報了什麽程微棠其實都沒聽清，囫囵翻了下材料，低咳一聲：“今天就先到這裏。”
日有所思，當晚她就做了個夢。
夢中是那年灰沉沉的海邊，天上飄下來一朵朵清晰可見的雪花，落在她眼睫上，又被熱淚融化。
她拉住少年冰冷的手，一遍遍努力開口，卻什麽也說不出。
年少的傅昭不耐又冷漠，皺眉看她：“你到底要說什麽？”
程微棠的喉嚨像是被女巫灌下藥水，刀割般再也無法發聲，眼淚裏是千言萬語。
她想說。
她見到了長大後的他。
他還活着。
變得強大、自信、從容。
長得也好看，身體壯壯，再也不會有人敢傷害他。
她想說。
謝謝他這些年一直記得自己，即便重逢後她對他不算太好，一開始還欺負他，直到今天才認出他。
可他懷揣着這個小秘密，熱情又包容地守在她身邊，默默良久。
只是因為她當年握住他的手，這樣一個很小的舉動。
他就像是戰車上無往不利的勇士，毫無遲疑，穿越了錯位的時空，來到她身邊。
卸下盔甲放下利刃，精心栽培一棵恹恹的荼蘼花。
她想，謝謝他，讓她重新感受到……
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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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後，程微棠啓程前往c城，為慈善機構捐款五百萬，專項幫助貧困山區女童。
這次去的地方不是繁華都市，而是一個剛通網的山區。
傅昭不放心，推掉手中的項目跟着一道來了。
程微棠這幾天心裏滋味有些怪異，原本想拒絕，但她真切地察覺到了自己的變化。
她不想和傅昭分開。
哪怕一天。
他這些年變化好大，程微棠擔心離開一兩天，傅昭又變樣。
——雖然這是無稽之談。
簡樸的舞臺上，主持人講述着她的光鮮履歷，臺下是灰頭土臉的孩子們，聽得極其認真，眼睛閃閃發亮。
“下面，有請程氏集團CEO程微棠程小姐——！”
老舊的木質地板，被高跟鞋踩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她一身粉綢緞魚尾裙，波光粼粼，襯衫外披着白色西裝外套，長發蓬松飄逸，步步生蓮。
下面的小姑娘瞬間化身小迷妹，忍不住克制的哇了一聲。
“人魚公主……”
小孩子的贊美和崇拜都表現得很熱烈。
誰知當事人還沒笑，後臺黑暗裏的傅昭忍不住勾唇，無聲地說：“當然了。”
遠道而來的攝影師開始拍照和攝像，為這次慈善活動留念。
幾個早就被選定好的優秀學生代表，上臺獻花，都是六年級的小姑娘，穿着洗得發舊的襯衫，下身穿着嶄新的小白裙。
顯然這裙子是為了迎接賓客，現買的。
程微棠眉心不易察覺地蹙了下，她不希望這些家境不好的孩子花錢在這些臺面功夫上。
誰知就在這時，臺下傳來窸窸窣窣的騷動。
孩子們好奇又驚恐，指着臺上正在獻花的小女孩：“她流血了……”
女孩神色迷茫，扭頭看了眼，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戴着眼鏡的男老師原本滿面堆笑，沒想到這孩子居然會在貴賓面前出醜，不由高聲斥責：“你怎麽回事！”
他一吼，小女孩被吓得渾身哆嗦，臉色煞白。
“這麽重要的日子流血，還弄得到處都是，實在太晦氣了！就不能忍一忍嗎！？”
女孩捧着鮮花，手足無措，羞恥和恐懼這下，小聲哭了起來。
現場有點騷亂。
傅昭皺眉，面色不悅。
他正要上前時，程微棠清甜優雅的聲音響起：“這位，碳基生物。”
老師頓了下：“碳、基生物？”
“也許是無機物。”
程微棠慢條斯理，姿态從容矜貴。
“來月經而已，有什麽大驚小怪？為人師表，不對學生進行生理教育就罷，還在公共場合大聲斥責貶低。”
“我扇你一巴掌，你還能忍着不疼嗎？”
這老師沒想到她會語出驚人，臉色難堪，又不敢說什麽，尴尬推了推眼鏡。
程微棠眸光清晰：“出去。”
她就是給他兩巴掌讓他滾，他也得老老實實滾下去，聞言，只好不情不願離開。
目光轉向無助啜泣的女孩，程微棠脫下昂貴的西裝外套，蹲身系在她腰間，遮住弄髒的裙擺。
她望着女孩迷惘流淚的眼睛，語氣溫柔而堅定。
“不用怕。”
“這只是你身體的正常成長。”
程微棠給她擦幹眼淚，安撫慌亂的孩子漸漸恢複平穩。
“你是女性，擁有造物主一般的權力，是這世上最強大最堅韌的存在，從今往後，都不用為此羞恥或是恐懼。”
“知道嗎？”
小女孩頓了頓，望着那張昳麗溫和的臉，用力點了點頭。
臺下的騷亂逐漸停止，因為她的話，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陷入思索。
對于一個物質精神都貧瘠的地區來說，程微棠的出現如同仙女下凡，播撒鈔票和美貌，接下來這些年還會帶給她們更多物質之外的東西。
她們從不知道女性也可以在閃光燈下如此耀眼。
內心不由自主把她當成憧憬的對象。
和孩子們有着一樣心理狀态的某人，在後臺癡癡望着，有些出神。
仿佛仙女散發的光芒，也照在了自己身上。
他心跳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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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地并沒有程微棠慣住的五星級酒店，最好的住宿就是一家普普通通的連鎖酒店，也得驅車很久才能到。
助理定好最高級套房後，還在忙忙亂亂t幫上級處理其他消息。
夾雜着方言的聲音在酒店前臺響起，路過的旅人激烈讨論。
“這個天是要下雨哦！”
“雷暴天氣預警，你沒看天氣預報呀？烏壓壓的全是雲，吓死人了！”
傅昭撂下行李的功夫，就不知道小姐去了哪裏，問助理，助理也一問三不知。
他找了一圈，又給她發了消息，彈了視頻，還擔心自己疑心病太重，耐心等了半小時。
沒多久，就開始暴雨傾盆。
雨幕中的山，如一座座矗立的黑色野獸，令人不敢直視，巨物恐懼帶來陣陣壓迫感。
傅昭呼吸一下比一下煎熬，灼燒着他的喉嚨。
他再忍不住，拿起車鑰匙出了門，沿途開始尋找，但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連零星幾個賣菜的商販都因為大雨而收攤，簡直荒無人煙。
心裏忽然湧現出不好的預感，頭腦嗡嗡作響，難道她回了校區裏？
究竟有什麽事需要一聲招呼都不打就獨自行動？
窮山惡水，要是程微棠出了什麽事，傅昭也不想活了。
雨天在山區開車很危險，但他什麽也顧不上，踩下油門就要回去找。
誰知餘光裏，一道單薄身影在路邊一閃而過，男人猛踩剎車停下來，立刻沖入雨幕。
“——小姐！”
心如擂鼓。
他用了很大力氣，唯恐那人不是程微棠，一把将人扳過來。
她臉色蒼白，渾身被雨水澆透，打着顫，怔怔望着他，似乎知道自己這樣不對，微怵的神色，像是即将接受最嚴厲的斥責。
但傅昭沒有。
男人克制地閉了閉眼，如釋重負，只覺得慶幸。
他抓緊她細瘦肩膀，漆黑眉眼被雨水打濕，顯得更清晰深邃，焦灼地問：“為什麽在這？發生什麽了？”
見她悶悶的不講話，像個小啞巴，傅昭輕輕晃了晃她。
“還是誰欺負你了，告訴我。”
也不知怎麽，程微棠原本只是盯着他一言不發，這下喉嚨也哽住，鼻腔也泛酸，連被雨水澆得蒼白的小臉，都有溫熱的眼淚流過。
她以為是雨水，伸手去擦，誰知越擦越多，越擦越多。
搞得她心煩意亂，又很委屈，哭腔完全控制不住，眼淚終于大顆大顆流下來。
“弄丢了……”
傅昭以為出了大事，低聲：“什麽丢了？我幫你找。”
程微棠自己也覺得難以啓齒，所以誰也沒跟誰說，聲音含含糊糊，小聲哽咽。
“你給我的……紅繩，不小心弄丢了……”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怕被嘲笑，低着頭，唇線弧度嗫嚅，看起來柔軟又可愛。
“我、我找了半天也沒找到……”
……紅繩？
男人怔在原地，望着澆成落湯雞的小姐，心頭驀地一軟，讓貓爪撓來撓去一樣癢。
他不說話。
程微棠覺得他肯定在心裏笑自己。
一個珠寶商，要什麽有什麽，居然會為了一條紅繩跑出來被雨淋，世上怎麽會有這種傻子？
她臉上陣陣羞臊，眼淚掉得更兇，近乎惡人先告狀般，在他身上狠狠打了幾下。
“都是你！”
“你讓我變得這麽奇怪，我之前…明明不是這樣的……”
男人暈頭轉向，分不出她是生氣還是撒嬌，但他很受用。
“……傅昭，我真的恨死你了！”
程微棠以為她的心動與在乎，都是程序外的錯誤，卻不知道這些年，在程家的控制下，她作為正常人的情感，早已被一點點閹割。
傅昭鬼使神差，在這個一點也不浪漫的節骨眼上說：“可我很喜歡你。”
她近乎發洩，阻止他說下去。
“——拜托你、別再對我有太多期待了。”
“已經被剝奪了愛人的權力，偏偏又讓你來到我身邊，老天爺太不公平，我什麽都不能給你……”
程微棠重新體會到了當年患上失語症的痛苦，擁有後又被剝奪，才是真正的萬般煎熬。
“……面對你，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
雨夜裏，兩顆年輕振動的心髒如此鮮活。
傅昭慌忙給她擦眼淚，伴随着雨水，怎麽擦也擦不淨：“小姐……”
程微棠很混亂，不知為何，她總覺得如今的狀況和當年不大一樣，也許是因為他到來的緣故。
總是帶給她莫名的底氣。
有些她原本一輩子也不打算說的話，現在一定要說。
“但是……”
程微棠抓住他衣襟，很緊，緊到蒼白手指都在不斷顫抖，她忽然仰頭望向他。
“沒想到，可以再跟你見面。”
時空重疊，跨越光陰，變換的人影交錯，她深深看進他震驚的眼眸中。
“謝謝你還活着。”
在眼淚滾落的前一秒，傅昭擡起她的臉，猛地吻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