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
四月初, 天氣陡然熱了一大截兒。
清明剛過,已經有百姓過起了夏季,連東市裏都出現了叫賣冷飲的小販。
距太子夫婦之死已經過去了近一個月, 萦繞在上京城中的那股肅寂已然消散。
普通百姓們并不操心儲君的離世會引起怎樣的朝局變化, 也決定不了未來的皇位由誰繼承。
他們只在意春耕之際的異常天氣可會影響來年的收成。
直到一個消息的傳出, 再一次将上京炸開了鍋——
皇後文氏貪污受賄, 幹政擾t政,賜自盡,以維朝綱。
而其家族,或死或流放或入奴籍,幾乎無一幸免。
顯赫多年的文家,就此從大梁王朝的史冊方志中消失。
皇後獲罪并非史無前例, 百姓們驚訝的是, 貪污受賄幹政擾政,何至于連坐整個家族?
她定然是犯下了更嚴重的罪過, 但不能公之于衆。
一時間, 上京的街頭巷尾、茶肆酒樓,物議沸騰。
人言籍籍,什麽猜測都有。
在衆說紛纭中,有人指出坤寧宮走水,死的卻是太子夫婦, 難不成此事與皇後有關,才落得個全族隕落的下場?
這個說法很快便得到了廣泛的認可,不肖論證,大家茶餘飯後的談資便變成了皇後為何要殘害自己的親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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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宮上下, 恐怕只有關押在碧霄殿內的皇後還不知外界的傳言。
她端坐在幽靜的大殿內,身前案幾上分別擺放着毒酒、白绫和短劍。
眼看着暮色四合, 要過了時辰,候在一旁的內侍提醒道:“娘娘,該上路了。”
作為伺候聖上多年的內侍,他親自送上路的人一只手都數不過來。
所以皇後此時眼裏的不甘與憤恨,他也見得多了,還平心靜氣地說:“毒酒下了肚啊,五髒六腑都像是被絞碎了,要遭許久的罪。這白绫倒是利落,就是模樣不太體面。還是自刎最幹脆,一刀下去疼是疼了點兒,但很快就過去了。”
“本宮要見聖上。”
皇後仿佛沒看見眼前的東西,一如既往地重複道,“本宮是冤枉的,太子才是主謀,本宮受他脅迫,本宮是冤枉的!”
自宮變當日,皇後一直是這個說辭,咬死了太子才是主謀。
一旁的內侍聞言搖了搖頭,再一次勸道:“娘娘,時辰到了,上路吧。”
“本宮是冤枉的!”皇後拍案而起,朝着內侍說道,“本宮要見聖上,親口告訴他真相!”
這時,緊閉的殿門突然被推開。
皇後扭過頭,只見到一道逆光而來的身影,她立刻跌跌撞撞地走了上去。
一聲“聖上”正要喊出口,卻見來人是謝衡之。
她腳步頓住,目光凜冽如霜。
“你來做什麽?”
“娘娘有什麽話盡管交代吧。”謝衡之說,“臣會轉達聖上。”
自他進來的那一刻,內侍便默不作聲地帶着其他人退出了大殿。
眼下殿門合上,隔絕了外頭的餘晖。謝衡之站在她面前,連微弱的燭光都全擋住了。
“先是大皇子,再是本宮和太子,接下來就該把龍椅上的人拉下來,自己坐上去了吧?”
“娘娘擡舉臣了,臣不敢。”
謝衡之的身子這兩日才算勉強恢複了五成,聲音自然也還有些虛弱。
但這辭色在皇後看來,是勝者對敗者的蔑視。
他不敢,他有何不敢?
散播假太子流言,引誘她出兵造反。
逼宮當夜,分明應該遠在東南的薛盛安帶兵突降,将她打了個措手不及。
而在這之前,她身在上京,竟絲毫未察覺有這麽多兵力藏匿在城外。
皇後可不相信那日日把仙丹當飯吃的聖上還有精力籌謀這些,分明是謝衡之在背後謀劃了一切。
而這一切,最終的獲利者只有謝衡之一人。
他不是圖皇位,還能圖什麽?
只是皇後想不通,謝衡之是如何得知太子真實身世的。
被關押在碧霄殿的這些日子,她幾乎将所有可能都在腦內排查了一遍。
當年她确認了雲襄村二百三十一口人盡數死在了山匪刀下。
放火之前,還逐一清點了屍體,連本就瀕死的老人和尚在襁褓的嬰兒都沒有放過。
而那些替她辦事的人,也在之後半年內被她陸陸續續滅了口。
此事已經過去了二十年,她連從小伺候她的婢女都悄然間殺了。剩下的知情人,便只有她的娘親。
死人是說不了話的,而她的娘親,絕不可能出賣她。
她一步步走到謝衡之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用極低的聲音問道:“你是怎麽知道太子身世的?”
“娘娘不愧貴為皇後,謀逆造反了,都還有機會死個明白。”
“可惜雲襄村那二百三十口人,以及那個外村來的男孩,卻至死都不明白自己本本分分一輩子,到底為何遭此禍患。”
準确來說,應當是二百三十八口人。
應該算上除卻太子外,被催産生下的三個胎兒,及四個孕婦。
二百三十口人,和外村的?
皇後的目光在短暫的震顫之後,沉了下來。
當初山匪屠村放火後,分明确認了屍體的數量形态……
暖黃的燈光映在她的臉上,卻一片死白。
她的目光慢慢凝住,上下打量謝衡之一圈。
事發當年,他應當只是一個孩童。
她竟然敗在了一個孩童身上!
皇後的呼吸逐漸急促起來,嘴角也挂上了陰冷的笑。
“不愧是謝大人,那個年紀竟然就有本事逃出來。”
“娘娘謬贊,不過是命大而已。”
倘若當真和屠殺的山匪硬碰硬,還是幼子的謝衡之當然難逃一劫。
但那一日,正是秋收之際,爹娘都下了地,謝衡之照常和村子裏的孩子們玩着捉迷藏,躲進了家中酒窖。
他的玩伴真是不夠聰明,偏偏又極好勝,在屋子裏找了一遍又一遍都不肯放棄。
謝衡之便聽着那些腳步聲,無趣又得意地窩在酒窖裏。
他爹平日裏好酒,自己建了這麽個酒窖,從不讓孩子進來。
但這會兒四下無人……
年幼的謝衡之好奇心一上來,想着只嘗一口。
這一嘗,就嘗了個醉醺醺,連自己什麽時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再睜眼,竟然是被熱醒的。
眼下雖然是夏季,但酒窖向來陰涼,怎會熱成這樣?
他立刻踩上梯子,打算鑽出去。
但窖口蓋就像炭火一樣灼燙,根本碰不了一下。
他只能站在梯子上,大喊着爹娘,卻無人回應。
他又去拿起爹爹扔在地窖的鋤頭,試圖頂開窖口蓋。但上面似乎被什麽東西壓住了,根本頂不動。
謝衡之再年幼,也感覺到出了大事。
他已經隐隐有了喘不上氣的趨勢,再凝神細聽,辨別出地面上火燒的聲音,當即意識到——家裏失火了!
那時的謝衡之還天真地以為爹娘已經逃了出去,只是不知他躲在地窖裏。
若是在此坐等旁人相救,他必然挺不過去。
而劈開了窖口蓋,迎接他的也不過是火海。
好在這是自家酒窖,為了釀酒藏酒,特意挖在了靠近水源的地方。
謝衡之當即拿起鋤頭,劈向了最薄的那一面牆。
雖不知牆後是什麽,總好過坐以待斃。
他已經記不清自己當時哪裏來的力氣,竟然當真在窒息之前,劈開了牆。
當源源不斷的水湧了進來,他幾乎已經打不着南北,只能靠着求生意志,朝着空氣充足的方向不停地游。
等他得以靠岸,已經精疲力竭,雙腳一沾地,便體力不支,暈了過去。
再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
他躺在地上,看着飄滿黑灰的上空,眨了眨眼,立刻起身往家跑去。
然而在隔着半裏路的地方,他就止步不前。
原來不是他的家裏着了火。
整個雲襄村,三十多戶人家,兩百多口人,他的爹娘,他的哥哥姐姐,他的親戚,他的玩伴,以及那個外村來投奔親戚的與他同齡的男孩,全在這一夜之間,化為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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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印刻在謝衡之腦海裏的回憶,被他三言兩語說出來,仿佛只是平常不過的往事。
而此後二十年,他是如何被謝老夫人收養的,又是如何從江州書院開始抽絲剝繭,拔樹尋根,一步步走進上京尋找最初的真相……只字未提,皇後都心知肚明。
當初貴妃賀氏先她一步誕下大皇子,大梁向來又有立嫡立長之争。
作為皇後,眼看着自己肚子一直沒有動靜。好不容易等到大皇子三歲時,她終于懷上了第一胎,大夫卻斷言是個女兒。
而這時,貴妃又懷上了第二胎。
本就不易受孕的皇後怎能容忍自己的地位被旁人威脅到這個地步,帝位也只能屬于她的孩子。
所以她不過是讓人去偏遠的地方給她找些和她同月生産的孕婦,以備不時之需,偏巧那雲襄村竟有四個這樣的孕婦。
等她開始臨盆陣痛時,她的心腹立刻安排催産那四個孕婦。
不想這雲襄村的四個女人倒是争氣,竟有三個懷的都是兒子。
而皇後的确如大夫所言,生了一個女兒。
既如此,她只能從那三個男嬰中挑選一個哭聲最洪亮的,順利把他推上了太子之位。
至于雲襄村。
為了以絕後患,還是雞犬不留最幹淨。
而且……一個t山野村落的賤民享受了這麽多年榮華富貴,難道不該是他們的榮幸嗎?
皇後雙眼猩紅,卻笑着對謝衡之說:“你走到今天,若是為了那把龍椅,本宮還能贊你一句狼子野心。然而這一切,竟是為了給那些個賤民報仇,謝大人,你以為本宮會信嗎?”
“相信也罷,不信也罷。”
在皇後震動的目光中,謝衡之轉身走到燭臺旁,多點了一盞燈。
大殿內亮了些,他回過頭,面容清晰可見。
“九泉之下若是相遇,還請娘娘給他們賠個不是,說些好話,免得黃泉路上被為難。”
皇後輕笑了一聲。
盯着謝衡之,默了默,又笑了一聲。
緊接着,發了瘋似的大笑起來。
“那些賤民也配讓本宮賠不是?”
“本宮就算死了也是入皇陵,受天下供奉,享無上尊崇!”
“而你們這等賤民死了也是最低賤的!生生世世都是賤民!”
在她的嘶喊聲中,謝衡之端起酒杯,遞到她面前。
“娘娘,請吧。”
走出碧霄殿後,他就站在殿外,看着天邊殘照,久久不動。
待身後大殿傳來內侍宣告皇後薨的聲音,才邁下了臺階。
血債血還,天經地義。
皇後如是,他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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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似皇宮的肅穆,今日的謝府,九裏香遍開,花香四溢。
陰霾散去,下人們的步子都輕快了些。
謝衡之剛跨過了月洞門,刀雨便迎了上來,先問他身子如何,見他沒有說什麽,便彙報起了其他事情。
他一邊聽着,一邊走向那間寝居。
九裏香開了,檐下的梨花卻開到了凋零。
風一吹,便簌簌落落缤紛而下,飄過謝衡之的肩頭。
他跨進門,聞到一股熟悉的熏香,目光突然一亮。
擡起頭,卻見是一個婢女在點香。
謝衡之沒有熏香的習慣。
自亦泠走後,這間屋子再也沒有燃起過香爐。
所以見他回來了,她連忙道:“大人,是老夫人吩咐奴婢來點香,說屋子裏藥氣太重了。”
謝衡之點點頭,讓她退下。
待門再次合上,謝衡之擡頭環視這間空蕩蕩屋子。
已經過了二十多天了。
這一刻,他聞着熟悉的香味,終于确定,她真的走了。
這座府邸,再也不會出現她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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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蕪門關城外,天色早已黑如墨。
亦泠穿着一身質樸衣衫,坐在驿館廂房裏,不時地環顧四周。
已經離開上京這麽久了,她日日都宿在不同的驿館,卻還是很恍惚。
她真的走了,真的離開謝衡之了。
這些日子好像極為漫長,翻山越嶺,跋山涉水,抵達目的地的日子依然遙遙無期。
又好似白駒過隙,眨眼間,她已經離上京有千裏之距。
直至今日,她晨間睜眼時,還感覺自己睡在林楓院裏。
響起門外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終于将亦泠的思緒拉了回來。
她起身開門,将亦昀迎了進來,關上門,才問:“你怎麽出去這麽久?”
謝衡之蘇醒那日,已經過了亦昀原定啓程回赤丘的日子,再拖延下去,他也許會趕不上林将軍所定的歸期,将以逃兵論處。
可是他走不了。
他已經下定了決心,不會讓亦泠一人留在水深火熱的上京。
誰知就是那一天,亦泠竟然主動找上了他,說要跟他一起離開上京。
于是亦昀當即收拾了行囊,帶着亦泠連夜上路,趕往赤丘。
他既擔心路上節外生枝,又害怕趕不上歸期。
所以姐弟二人策馬而行,日夜兼程了二十多日,終于在今日傍晚抵達了蕪門關。
幾裏外,便是蕪門關城門。
但他們卻停住了腳步。
蕪門關乃大梁交通要道,是人員和物資流通的關鍵節點,過往行人和貨物盤查得格外嚴,不似他們之前所經的城池,靠着銀錢打發或者繞小路便可通過。
他們不敢貿然前往,便先在城外驿館落了腳,想着探清楚情況再決議。
誰知亦昀這一去,就是一個多時辰。
“我藏着看了許久,他們盤查得十分仔細。”
亦昀愁眉苦臉地說,“身份信息、路引,還有攜帶物品,此行目的,及貨物的來源去向全都要核對,半個時辰都過不去幾個人。”
又在外頭的茶棚裏跟人打聽了,這蕪門關的關都尉是出了名的鐵面無私,給他天大的好處都別想蒙混過關。
而這蕪門關又是通往他們目的地的唯一通道,別無他路。
亦昀坐了下來,揉着太陽穴。
“這蕪門關恐怕是不好過,不如先停留幾日想想辦法。”
“停留幾日?”
亦泠說,“你的時間可經不起耽誤的。”
“是啊……可是姐姐你沒有路引也沒有文牒,不可能過得去的!”
在亦昀窮思極想之際,亦泠忽然道:“我有。”
“我又不可能把你丢在這……什麽?”
亦昀擡起頭,“你有什麽?”
亦泠沒說話,只是起身走向鬥櫃。
從自己的行囊裏,取出了一個上了鎖的黑匣子。
亦昀:“這是什麽?”
亦泠:“你先去給我取筆墨來。”
亦昀聞言,立刻去了。
拿着筆墨回來時,亦泠還端坐在桌前,看着那個小匣子,目光凝滞不動。
“姐姐?”
亦昀把筆墨放到她面前,“這到底是什麽?”
亦泠突然回了神,但還是沉默片刻,才回答:“通關文牒。”
“你怎麽會有通關文牒?”
亦昀問,“誰給你的?”
“不是我的。”
離開上京的那一日,她什麽都沒帶走。
唯獨在權衡之後,去謝衡之的書房取了這個匣子。
那時她還不确定自己去哪裏,也不知道路上會遇到什麽阻礙。
這個通關文牒,是她當時唯一的思量。
但畢竟是謝衡之的東西。
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刻,她并沒有随意拿出來。
“不是你的?”
亦昀說,“那上頭不是你的名字,沒有用的!”
又看了眼筆墨,驚詫道:“難道你想篡改信息?不可能,會被看出來的!”
亦泠搖了搖頭。
她在書房第一次看到這個東西時,謝衡之只蓋上了章。
“這是空白的,我現在填上信息,應當能用。”
只是這匣子上了鎖,她當時走得急,來不及打開,只能将匣子一起帶走。
“你先想辦法把這個鎖打開吧。”
這荒郊野嶺的上哪兒去想辦法?
亦昀盯着那鎖看了看,随機拿起刀柄就砸了上去。
沒想到這麽重要的東西,上的鎖卻如此劣質,被他一砸就開。
打開蓋子的那一瞬,亦泠卻發現匣子裏放着的不只是她看到過的那冊通關文牒。
在其下面,還壓着一疊……
她愣了一瞬,伸手将其取出。
潦潦一翻,竟然是幾十張大額銀票。
多到足夠一戶人家衣食無憂地過完一生。
而那冊通關文牒——
亦泠手指輕顫,翻開它時,看見上面已經寫上了“亦泠”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