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其實謝衡之從未真正了解過商亦泠這個人。
當年他離開江州書院時, 商亦泠才十歲,身形容貌都還未脫稚氣,只是一個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根本沒有成型的性情。
直到成婚, 二人也才再次相見。
那半年形同陌路的相處也不足以讓人探知她的本性。
況且她接連遭受了棒打鴛鴦, 被迫嫁給自己不愛的人, 還失足落了水,高熱一月才撿回一條命來。
性情發生再大的變化也并非說不過去。
謝衡之甚至懷疑過她的這番變化,是在謀劃着什麽不為人知的事情——例如設法離開上京這個牢籠,與心上人厮守。
唯獨與他人的關系,是絕對“變”不出來的。
所以當發現她與亦尚書家那個小兒子關系不一般時,謝衡之曾懷疑過她已經不是原來的商亦泠。
但是他查也查過了, 人還是那個人, 在他眼皮子底下,絕無偷梁換柱的可能。
直到孟大夫的出現。
她那一聲“雲娘”, 以及在假意放火燒悲田坊時, 她為了孟大夫哭得歇斯底裏,根本藏不住真實的感情。
謝衡之不得不動搖了信念,懷疑自己的确百密一疏。
在他遠離上京的那一個月,難不成真讓商亦泠金蟬脫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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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一切始終過于荒謬。
世上怎會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除非是出現了那些傳說中的“易容術”。
即便是認可了這種只存在于話本裏的荒誕東西,只會寫詩的商亦泠又是如何在人生地不熟的上京辦到這種事的?
指望她那兩個陪嫁?
還不如求神拜佛。
但謝衡之不信神佛, 只信人為。
他不認為商亦泠有這個能力,所以他依然傾向于商亦泠就是商亦泠。
于是他派刀雨千裏迢迢請來了商夫人,來給這些荒謬的事情定性。
生她養她的親生母親,必然能做出最準确的判斷。
然而事實便是, 僅僅一個晚上,商夫人便明确地感受到這不是她的女兒。
母女是世上最為緊密的關系, 即便女兒面目全非,母親也能認出自己的女兒。
然而當女兒容貌不曾有一分變化時——
商夫人說她不是商亦泠,她必然就不是商亦泠。
甚至已經不需要商夫人給出明确的證據,光是亦泠那一手的冷汗,已經暴露無遺。
且不說她對商家的一無所知,即便真是失憶了,為何見到自己的母親會如此緊張,竟希望她早日離開?
一重又一重的證明,已經由不得謝衡之繼續固執己見。
他不得不承認。
此時此刻躺在自己身邊的女子,根本不是商亦泠。
夜已經深了,連風聲都沒有。
謝衡之睜眼,輕輕地側過頭,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向身旁的這個人。
她還是一如既往地背對着他,安安靜靜地,仿佛已經沉睡過去。
但是謝衡之能感覺到她還清醒着……甚至是惴惴不安的。
恐怕她也知道自己的秘密即将暴露了。
但——
看着她熟悉的背影,謝衡之卻想,就算她不是商亦泠,又如何?
要揭露她的僞裝嗎?
對他毫無益處。
把真正的商亦泠找出來?
沒有必要。
查清楚她和真正的商亦泠交換身份有什麽目的?
似乎也不重要。
他自信一個女子對他造不成什麽影響。
所以呢?然後呢?
思來想去,理由想了一堆。
謝衡之卻意識到,他根本不在乎她是不是商亦泠,他就是想留住這個人。
這對他來說也根本不是難事。
只要他不發作,這世上就沒有第二個人會知道她不是商亦泠。
即便是商夫人,他也有辦法摁下她的疑慮。
現在的問題是,她不是商亦泠,那她是誰?
謝衡之真正在意的是這個。
不,應該說謝衡之原本可以不在乎這個。
他若是想留住這個人,無論她是誰,他都可以辦到。
可是當他确定她不是商亦泠時,無需刻意思考,無數關于她真實身份的蛛絲馬跡仿佛長出了手,全都指向了一個答案。
懷疑t乃至确定她不是商亦泠的時候,謝衡之都還算平靜。
可是這一刻,他的心跳急速加快,血氣都倒湧至了頭頂。
忽然間,他屏住了呼吸,沉靜的目光變得灼人。
假寐了許久的亦泠再也裝不下去了。
她一直知道謝衡之沒有睡,甚至能感覺到他在看自己。
無聲的屋子裏流淌着兩人交錯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心思各異。
這麽晚了還不睡,他究竟在想什麽?
難道商夫人已經在他面前說出了種種不對勁,引發了他的懷疑?
不,他突然悄無聲息地把商夫人請來上京,似乎就已經是一種試探了!
思及此,亦泠的心突然怦怦跳了起來,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若他把商夫人請來當真是這個目的,恐怕她是躲不過去了。
特別是亦泠感覺到自己背後那道視線越來越灼燙時,她還是沒忍住回過了頭。
可惜夜色太濃,她根本看不清他的神情。
“你怎麽了?”
同在一張床上,四周寂靜無聲。
當她忐忑的聲音落在耳邊,謝衡之卻感覺自己像是墜入了深淵,渾身都沒了實感。
許久。
他閉眼深吸了一口氣,開口道:“沒事,早點睡吧。”
-
第二日一早,太子別院。
“謝夫人來了?快快請進來!”
聽說亦泠來了,沈舒方十分驚喜。她前兩日知道亦泠回京了,但想着此番行程必然辛苦,所以打算等亦泠休息好了再召見。
沒想到這才第三日,亦泠竟然就主動來找她了,還來得這麽早!
沈舒方喜不自勝,連忙坐到鏡臺前裝扮,又吩咐宮婢準備茶點。
只是等亦泠進來後,沈舒方卻瞧見她眼下一片青黑,看着累極了。
“你看着怎麽這麽疲憊?”
亦泠心想自己不疲憊就怪了!
身邊躺着一個謝衡之,幾丈外的東廂房又住着一個商夫人,她怎麽睡得着?
如今的謝府俨然是龍潭虎穴,她連僞裝的必要都沒有,只有一個字——躲。
所以今日一早,謝衡之前腳離開,她後腳便讓人去告訴商夫人,稱自己今日要見太子妃娘娘,早早定下的行程,來不及推脫了。
雖然這個行為可能會引起商夫人越多的懷疑,但亦泠管不了那麽多了。
打着太子妃娘娘的名頭,商夫人總不能把她揪回去。
而且亦泠解釋自己看着如此憔悴是因為和謝衡之拌了嘴,編造了一通不痛不癢的理由,沈舒方十分理解,還表示要晾晾他,所以還留了亦泠用晚膳。
說來也巧,恰好今日太子忙,遲遲未歸,正好給了兩人肆無忌憚的空間。
聽曲看戲一應都安排上了,還讓人溫上了她自己釀的青梅酒。
于是亦泠在沈舒方這裏一賴就是一整日。
但太子別院終究不是她能留宿的地方,待天色徹底暗了下來,她不得不其實告辭。
開春之際的上京是一年中最舒适的時候。
乘着平穩的馬車,亦泠支開了軒窗,吹着料峭的夜風。
路上已經沒了行人,護衛提着燈駕馬走在前頭,照亮了前路。
許是酒壯人膽,又或是在太子別院的一整日都風平浪靜,亦泠又像昨日清晨一般,生出了一股僥幸。
這麽多次危險她都混過來了。
這一回,應當也會如她所願,平安度過的。
當馬車停靠在謝府門外,她透過軒窗看見一切如常時,更是放大了心中的僥幸。
“娘呢?”
一踏進謝府,她立刻問迎出來的曹嬷嬷。
“夫人舟車勞頓,今日歇了一上午,用過午膳又陪着老夫人說話,後頭去泛舟游湖,已經歇下了。”
曹嬷嬷說。
“辛苦娘了。”
亦泠說,“今日我沒能陪娘,她沒說什麽吧?”
曹嬷嬷攥緊了手,生硬地“嗯”了聲。
“夫人說是太子妃召見,自然是不能不去的。”
亦泠點點頭,沒再多問。
待進了林楓院,看着東廂房雖還亮着燈,卻平靜無波,她總算松了口氣。
不過……
再看向也亮着燈的寝居,亦泠頓了頓,問道:“大人今日問過我嗎?”
“嗯。”
曹嬷嬷說,“大人聽說您是去見太子妃了,也沒說什麽。”
那就好。
走到了寝居門口,亦泠提了提氣兒,才垂着眼睛進去。
謝衡之應該回來不久,正坐在桌前吃飯。
亦泠一進來,他便問:“回來了?”
聲音平靜,語氣也沒什麽不妥。
亦泠便“嗯”了聲,裝出急着去沐浴的模樣。
但是經過謝衡之身旁時,又被他叫住。
回過頭,見他指了指桌上的一盅紅棗甜羹。
“岳母說你喜歡喝這個,特意給你熬了一盅,讓你回來之後喝。”
一盅甜羹而已。
亦泠坐了下來,拿起湯匙一口一口喝着,并且用餘光觀察謝衡之。
他似乎也沒什麽異常,慢條斯理地吃着飯,看着胃口還挺好。
“喝酒了?”
他問。
亦泠還是點頭,并不多說。
“你們兩人倒是悠閑。”
他低聲說了句,便放下了筷子。
正好刀雨走了進來,順勢端起漱口的茶水遞給謝衡之。
“大人。”
她看了眼外頭。
謝衡之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漱完口後,起身就要走。
“你要外出?”
亦泠立刻問。
“只是去書房說點事。”
謝衡之說,“你喝了酒早些休息,不必等我。”
“嗯……”
亦泠聽他語氣如此平常,便低下頭繼續喝甜羹,不再說其他的。
聽到謝衡之走出了屋子,她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
今夜似乎是要下雨,夜風離帶着絲絲涼意。
身後的門一關上,謝衡之的臉就沉了下來,不似方才在亦泠面前的平靜。
利春急着就要禀報,謝衡之卻擡手止住了他的話。
進入書房後,謝衡之掀袍坐于書案後,盯着案幾上的燈盞,眉眼半隐在燭光下。
沉默地坐了半晌,他才開口。
“說。”
“去亦府查過了。”
任務很簡單,利春的答話也幹淨利落,“孟大夫确在亦府待了七年,稱她為‘雲娘’的只有那位……”
-
因喝了酒,又好幾日沒睡過好覺,亦泠是十分困倦的。
可是她此刻盯着頭頂的承塵,心裏卻漫出了一股不安。
東廂房的商夫人沒有動靜,謝衡之似乎也沒有絲毫異常。
屋子裏還留着燈,身上蓋的被褥也柔軟溫暖。
但這過分的平靜反倒讓亦泠感覺像是風雨欲來的前兆。
翻來覆去許久,身子越來越困,意識卻越來越清醒。
忽然間,窗外風雨驟起,還伴随着腳步聲。
仿佛是不祥的預兆靈驗了,亦泠倉皇地坐起來,掀開簾帳往外看去。
正好這時,謝衡之推門走了進來。
也不知是不是亦泠自個兒心虛,謝衡之分明沒什麽異常,亦泠卻覺得他的腳步格外沉重。
她忐忑,卻不敢開口,便眼睜睜看着謝衡之朝她走來。
距離越來越近,亦泠也看清了他的神情。
“怎麽還不睡?”
謝衡之擡眉。
怔怔看了他許久,确定他沒有什麽奇怪的地方,亦泠才說:“……這就睡了。”
看他反而不像是打算睡覺的樣子,又問:“你呢?”
“松遠縣一案牽連甚廣,我還有事要處理。”
他一邊說,一邊松着腰間革帶,“我沐浴之後還要去書房。”
轉身走了兩步,突然又轉過身,說道:“對了,我打算明日讓你娘回江州去。”
啊?
事發突然,亦泠不知謝衡之是何意,怔然看他半晌,才問:“為何?”
“在松遠縣聽你夢中喊着阿娘,原以為你是思念母親了。”
“……”
原來他悄悄把商夫人請過來,當真只是為了給她一個驚喜!
瞥了她一眼,謝衡之又說:“結果你也不是很喜歡她,去找太子妃也不願陪她。”
亦泠本就愣怔着,聽他說這話,也無法否認,便悶着不說話。
好在謝衡之并未追問下去,他只是蹙着眉,眼裏流出幾分對商夫人的不耐煩,連言語也不客氣。
“而且你母親這才來了一日,便處處打聽,不是個安分的人。”
聽見商夫人處處打聽,亦泠心跳不由得快了起來。
萬幸的是,謝衡之似乎并不知商夫人究竟在打聽什麽,只當她是不老實,不想留在家裏。
這才是他要趕走商夫人的真正緣由吧。
亦泠不由得松了口氣,低聲道:“娘……或許只是好奇。”
“這裏是該她好奇的地方嗎?”
謝衡之丢下這句話,便轉身去了浴房。
不一會兒,淋淋水聲響起。
再伴着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亦泠的眉心徹底松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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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衡之從浴房出來時,雨下得越發大了。
屋子裏的燈依然亮着,只是床上的人呼吸已經平穩又深長。
謝衡之知道,她已經好幾日沒睡過一個好覺了t。
此時此刻,應當是她最安寧的時候。
他便靜靜地坐在床邊,盯着她的睡顏看了許久。
直到雨聲漸歇,他才伸出手。
指尖碰到她的寝衣時候,謝衡之發現自己的手竟有些輕顫。
極輕地掀開衣襟,謝衡之盯着她潔白無瑕且沒有絲毫疤痕印記的前胸,呼吸久久不能平複,耳邊回響起了利春在書房說的那句話——
“只有那位……被你一箭射死在慶陽的亦家小姐。”